通过几次表现,梁公沈维周在徐州的声誉一时间也是达到了一个极点。
生于此世,寒伧小民若想得于安生,托庇于真正的强人毫无疑问是最靠谱的选择。而强势者往往少顾民愿,征伐凌辱,不顾生民死活。而梁公所体现出来的种种禀赋特质,毫无疑问乃是最为理想的托庇对象。
当然在这过程中,乡野之间也是不乏恶声,比如便有人猜测根本没有强弩失窃这种事情,不过只是淮南都督府自己捏造出来以惑动群情的手段罢了。
这种阴谋论虽然还没有人敢在公开的场合讨论,但私下论及已是不少。不过在真正有识之士看来,这不过只是奸猾之众对梁公的恶意揣度与污蔑罢了。
因为无论在任何时候,雷车弩这种强力军械的失窃都是极为严重的恶性事件。眼下又是徐镇最高领导权交接的敏感时期,郗公离任在即,如果不是确有其事,郗公又怎么可能甘心配合淮南做戏,以至于自己宦途临近尾声而留下一个瑕疵!
时入深冬,淮水虽无黄河那种冰封之患,但也难免水位下落、通航不便。在这种热烈的氛围中,梁公沈维周一行在行船六天之后,终于抵达淮阴。
对于梁公的正式抵达,徐州人众自然报以最大热情,但这热情之外终究还是有几分不和谐。因为直到梁公座船靠岸那一刻,最后一具失窃的弩车仍然没有被发现。
众人难免思及梁公此前宣言,热切的心情转为凛然,明白到将会有一场风波在徐州境内掀起。
不过他们倒也没有因此而感到惶恐,因为从头到尾亲眼所见梁公不独给那些窃贼们留下了余地和机会,且一直在遵守约定,无奈这最后一股奸徒实在太可恨,死不悔改,那么自然也就死不足惜!
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波,乡众们非但没有感到惊惧,反而盼望能够来得更猛烈一些,盼望梁公能够以霹雳手段,将乡中暗藏的奸徒予以彻底扫灭清除!
淮阴码头气氛不乏肃杀,足足三千名徐州镇卒在此设防,杜绝一切闲杂人等靠近码头。与此同时,徐州刺史府自郗鉴以降,大大小小官员们俱都早早便立在码头上,等待沈哲子座船靠岸。
看到如此隆重一幕,沈哲子自然也不敢怠慢,不待大船停稳,便从船上跃下趋行上前解下围在身上的大氅,亲手为郗鉴披起,垂首说道“天寒风冷,小子怎敢有劳郗公远出接待,实在惭愧。”
郗鉴亲自率众而出,也并非完全是在作态,他反手拉住沈哲子手腕,老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维周今次应变之机敏,实在让我大开眼界。异日若再有何人因你年少而阻于身临高位,我大可以此面唾发此厌声之众啊!”
沈哲子搀扶着郗鉴往后方车驾行去,沿途对一众次第上前见礼的徐州属官们颔首回应,待到登上了车,他又帮郗鉴将厚厚的锦被围在身上,这才低头叹息道“讲到此节,其实我该向郗公道歉,俯首恭承训斥。自作主张,夸大事情,连累郗公更受抨议。”
“谈不上连累,这本就是实情,府下忙中出错,至于遗失一具或是三具,又有什么区别。反倒是我要多谢维周你能敏于应对,能使徐州众情稍得缓复。否则必是乱象丛生,我纵使得于远遁也难得安心。”
郗鉴倒是豁达,对于沈哲子夸大事实的行为并不耿耿于怀,因为这当中实在没有本质的区别。
“近日府下也趁于此势穷作追究,但也要惭愧道于维周,实在乏甚所得。我是年老力衰,难免困顿,想要请问维周稍有你要如何处理此事?”
略作停顿后,郗鉴才又开口问道。眼下私密相对,自然也就省了无谓虚饰,沈哲子此前诸多作为仅仅只是避免了事态进一步的恶化,让徐州人众不至于因此而群情骚然,但事情还是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那具失窃的弩车仍然流落于外,是一个不小的隐患。
沈哲子略作沉吟后才说道“查是一定要查的,毕竟雷车弩此等重械虽因构造别致,可以免于机密外泄,但毕竟强械流落于外,危险实在难以杜绝。”
讲到这里,他便发现郗鉴面色微微一寒,而后又笑道“不过倒也无需为此劳心扰民过甚,说到底不过一桩隐患罢了。行于此世,岂敢自夸全得世道所宠,若是深论人心,欲杀我者不知凡几,杀之不绝。若因执迷于此而荒废正事,即便人无加害于我,我已自乱阵脚了。”
说实话,沈哲子对于将此事追查的水落石出并不太上心。因为想要对他不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追查方向,就算是严查到底,也并不能杜绝所有人对他加害之心。
所以从头到尾,他对事实如何都没有太旺盛的好奇心,始终都在专注于自己的步骤与节奏。如果不是因为担心这件事会造成徐州的人心动荡,他连这一路上的作态都懒得去安排。因为眼下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能够尽快平稳的接收徐州,至于其他,都是枝节。
郗鉴听到沈哲子如此表态,脸色才稍有缓和,他是真的担心沈哲子慑于自身安危与否而在镇中掀起一番没有节制的清洗与迫害,现在看来,尽管安全受到威胁,但沈哲子并没有因此而失去理智。
当然他也明白,想要让沈哲子完全放弃这个机会而不借题发挥,那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还没有失了方寸,单看沈哲子从这件事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机敏可知自有轻重权衡,并不需要他再多嘴提点,就算针对徐州当下局面做出什么调整,也不至于酿生大祸。
不过很快,郗鉴心内又生出几分凛然。因为这个年轻人表现的实在太理智,哪怕自身性命都受到威胁,首先想到的都不是趋避而是能够借此达成怎样的目标,简直就理智的有些可怕!
最起码若是郗鉴面对同样处境,他是做不到沈哲子这么理智淡漠的权衡利弊,这大概也是其人能够超显于时局中的禀赋之一吧,远非常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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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8 徐镇大定()
淮阴乃是徐州目前镇治所在,这一点又不同于淮南自立镇伊始便一直稳定镇治于寿春。
之所以镇治经常改变,倒不是说郗鉴静极思动、喜新厌旧,而是由于军队体制不同所决定的。像是如今的淮南,尽管兵锋已经陈于河北并直抵关中门户,就算沈哲子身在大后方的寿春,也能保证对军队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而郗鉴则没有这样的强势,此前被羯胡穷攻,兵力压缩于淮下,所以广陵这个镇治还算合宜。后来兵势阔进,无论是早前的盱眙还是目下的淮阴,郗鉴的镇治都要跟随兵锋所指而动。如果不这么做,他对军队的控制权便会大幅度的衰弱下来。
当然依照徐州目下的形势,淮阴这个镇治也已经不再合适,更好的选择是彭城。但从去年中原大战开始,郗鉴便逐渐的退居二线,后来徐州主力更是干脆直接交给沈哲子统率,他也就不必再为了保持对军队的影响力而继续移镇了。
沈哲子并非第一次来到淮阴,此前便有数次私访与郗鉴私下碰面沟通,但真正摆开阵势公开出现还是第一次,而且心境也已经不同,因为这一次他是作为继任者而非客人到访。
一行人抵达刺史府时,天上已经下起了阴冷的冰雨。郗鉴终究年迈,此前又受风寒,因此回到府中后便难免精力不济,安排子侄并属官们为淮南一行人摆宴洗尘,自己则入内小憩片刻。
虽然眼下还未正式完成交接,但徐州一众属官们在沈哲子面前也是不敢怠慢。尤其亲眼见证此前一场风波始末,更加感受到梁公对徐州势在必得的决心,所以这会儿也都是各有忐忑,十足恭顺的将沈哲子安排在了主位。
沈哲子也并不见外,落座之后便询问此前军械失窃一事处理结果,不旋踵数名涉事官吏便被押到堂上来,其中属于徐州的官员早已经被革职入罪,至于淮南派驻的人员则只是监押起来,大概徐州这些属官们也想由此来试探沈哲子的态度问题。
但是他们注定要失望了,这件事明明白白已是如此,沈哲子也只是秉承就事论事的态度,直接在堂上审断论罪,该是什么惩罚即刻执行,并没有徇私包庇的意思。
眼见这一幕,徐州一众属官们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都荡然无存,明白到这位沈大都督入主徐州之后,早年郗公在位时那种宽松的氛围是一去不返了。与其再作没有意义的追缅,他们最该做的应该是谨小慎微,尽量不要给这位新的使君以借题发挥的借口。
席上两镇官员寒暄中各自做着自我介绍,而沈哲子也认真打量席上每一个人,做出深记的姿态,虽然他明知道不久之后这些徐州属官将会有相当一批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最起码不会再以这种身份出现。
徐州属官们成分很复杂,其中相当一部分自然是此境乡宗族人,也有郗鉴以太尉府名义在江东所征辟的士庶人才,自然也难免北方所投降来的人。
无论这些人出身如何,沈哲子都不太在意,他已经过了必须要广邀群助的阶段,也就不太在意属官们各自出身所带来的附加价值,而更看重每一个人的才能。所以未来肯定要针对这些人进行一次考评筛选,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清扫出门。
就算还要顾念郗鉴的面子,顶多也只会留下几个有着特殊意义的人选,至于其他的,则必须要通过自身的努力才能进入未来江北新体系秩序当中来。
宴席气氛尚算融洽,众人也都刻意不去提及一些敏感话题,因此结束时也可谓是宾主尽欢,只是这宾主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发生逆转。
到了第二天,便开始了正式的交接。这交接可不仅仅只是一个仪式那么简单,虽然郗鉴的都督权已经被削弱许多,仅仅只剩下了青、徐两州,但却覆及人丁、田亩、甲士、仓储等诸多方面,如果诸事都要厘定清楚才正式交割的话,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都做不到。
这也是沈哲子早在去年便派淮南官吏前往徐州的原因之一,到目前为止,徐州各方面的数据资料他已经了解了一个大概,甚至就连一些郗鉴都不清楚的模糊地带都有了一个概念的认知。
所以眼下的交接,倒也不需要事无巨细的极尽繁琐,唯一有些困难的就在于籍民数字。眼下徐州刺史府下籍民数字,仍在急剧增长,之所以会如此,其实也与沈哲子有着极大关系。
此前他在宣告军械失窃的同时,也号称只要他入镇主持,凡淮下在籍之民都可止戈耕养,换言之是以淮水为界,直接免除了徐州治下籍民的兵役。
对于野心家而言,身处乱世自然刀兵在握才能睡得踏实,但对寻常小民而言,能够免于兵灾的牵连、安心耕织活命才是此生最大的梦想。
所以在沈哲子做出这种保证的情况下,最近这段时间里,许多民众尤其是淮水附近郡县生民俱都蜂拥前往各地官府争抢入籍,甚至出现许多流民帅军头麾下荫户整部出逃的现象,因为一旦入籍,便意味着他们可以免于沉重且危险的兵役。
这等于是直接触动了那些军头们的立身根本,若在寻常时节,他们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必定要极力约束部属甚至不惜刀兵相阻。
可是这段时间里,时人更关注的还是军械失窃这件事情,在这样敏感的时节妄动干戈,谁有那种胆量?若被冠上一个盗械主谋的罪名,那真是百口莫辩,旁人也只会拍手称快,为沈大都督叫好,言是诛杀乡中奸恶。
当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归根到底还是在于目下留在徐州本镇中的这些军头流民帅们,本身便不是实力最强的一批。
因为眼下徐州军真正的主力还分驻在河南各镇,留在南面的虽然有些乡土人望基础,但却绝难达到登高一呼便应者云集的声望。尤其最后一具军械仍然流落在外,更让这些乡众首领们彼此怀疑,很难有效的串联起来。
此前不乏乡众首领内心也是忐忑忌惮沈大都督入镇之事,但心内总存一二侥幸,觉得这位梁公即便再怎么跋扈,也不可能上任伊始便对乡众们强力打压,毕竟众怨难犯。
若事态真恶劣到那一步,他们诚然不好过,但那位梁公也休想得于安宁,届时拉拢乡众据堡自保,难道淮南军队真敢肆无忌惮杀入徐州乡土?
若梁公真敢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那些原本在河南的徐州军主力们自然也不可能坐视乡众被如此残杀屠戮,肯定要回守乡土!所以若真撕破脸的话,梁公的损失肯定要大过他们。
可是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世道险恶,梁公真想对付他们,根本就没有施加一兵一卒,甚至还没有正式入主徐州便只凭区区几句话,就直接撬动了他们的立身根本。等到势头壮成,局势已经不受他们的控制。
面对这样的局面,谁又真的敢横下心来以命相搏,争抢那万中一二的生机?
况且他们本来就不是实力排在最前列的军头,本身已经不乏厌战情绪,若梁公真能保证做到凡入籍之民俱可免于兵役,对他们而言也未必不是好事。
所以这几天来,尤其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更加流传于外,徐州治下每日入籍的乡众已是激增,从最开始的每日几千人发展到每天数万人之多,且增长的势头越来越猛烈!。。
面对这样的态势,郗鉴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他在任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解决徐州荫户严重的问题,可沈哲子不过入镇几日,甚至还没有正式接手徐州,便直接以强硬姿态,撕开那一层虽然畸形但却顽强存在的乡人依附关系。
这种能力,想羡慕也羡慕不来,最起码沈哲子那个止戈罢戎的保证,郗鉴是不敢做出的。
而且如此猛烈的手段,其中还存在莫大的风险,大量生民脱离了原本的荫附状态成为名列籍册的平民,肯定需要尽快予以安置,否则在有心者加以鼓动下,顷刻间便有可能酿成激烈的民变。
所以就算明知道有这样一个方法,郗鉴也不敢这么做,因为他承担不起那严重的后果。而这后果,对于淮南则近乎不存在。
要知道就在去年,淮南都督府还收容安置了超过百万的河北流民,徐州民风纵使彪悍,顶多与河北流民相当,而若论及安置难度,徐州所在又比中原那几郡的百战废土要好得多,最起码也是有了十数年的经营基础。
在徐州生民争抢入籍的同时,沈哲子也并没有闲着,他在接过郗鉴的符令之后,即刻便下令在徐州镇内组建五座军府,共整编三万人的府兵军队,用于替代原本的郡兵、乡勇等武装力量以守卫乡土安宁。
这一次募兵以自愿为原则,并非强征,因此与此前免除籍民兵役的声明并不相悖,一旦发生强征入伍的现象,乡民俱可举报论罪。而接下来的籍民生计安顿,则以军士家属优先安排,同时郡兵、乡勇且有父母妻儿需要供养者有优先进入军府的资格。
这种安排,便等于将业已崩溃在即的流民兵武装力量再次征集起来,避免大量武卒散于乡野而恃强凌弱,败坏秩序。同时将这些入伍府兵家眷作为人质而掌握,以达到对军队的掌控。
一放一收,看似多此一举,但实际上已经重创了流民兵此前那种军头部曲的存在形式,成为一种全新组织的武装力量。
一直到了这一步,沈哲子所有针对徐州的方略和步骤才被人总结出来。
此前通过军械输送,将淮南军强大的概念灌输到一众军头并其部曲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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