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沈哲子也不觉得他所指定的制度就无懈可击,毕竟能做官的人在智力上肯定是有底限的,用几条死板的条令约束住万万聪明人,想想也不现实。关键还在一点,他年轻,有调整的机会。
慎则就是谨慎,在这方面,山遐倒是发挥出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风格,他本身便是执法苛猛,但却看不惯别的官员滥用职权。刑名之学,刑之外还在于名,名正物定,循名实而定是非,对于官员的职事范围,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规定,如此才能审辨其人功过是非。
这方面,又牵涉到一个整体官制的改革,沈哲子眼下倒是还做不到,但也希望能够提前将概念传递出去以作铺垫。所以关于山遐所提出的这一条,倒是并没有更改太多,只是批示待论。
勤就是勤政了,这也是官员的一项基本素质。好逸恶劳人之天性,光领工资不办事在任何时代都说不过去。
尤其江东宽松吏治更给这种怠工提供了优良的土壤,别的不说,单单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徒负三公之名,始终游离台城之外,就事实以论,这实在是一种非常恶劣的行为。话说回来,沈充若真变得勤勉,台辅们也受不了,但又不能不挂给一个虚职以示羁縻。
不过淮南在这方面倒是不错,本身就事务繁多,早前山遐主要的任务便是抓考勤,甚至就连沈哲子几次怠工都被堵在都督府里一顿训告,弄得他下不来台,为了表示自己的开明又不得不忍耐下来,转回头再腹诽这家伙实在不识相。
在这一项,山遐主要是提出了更多的考勤手段并增加了责罚。他虽然也想将官员的执行力也纳入监察范围内,但如此一来,监察的方面权力就太大了,所以对于官员政务方面称职与否,沈哲子还是保留下来留给杜赫这个长史并功曹从事裁断。
简就是简洁,避免冗事拖延不决,一件简单的事情各方踢皮球的久久不决,这也让人受不了。尤其是在都督府这样一个仍然还在快速发展的组织中,这造成的后果简直比贪腐、滥权还要严重得多。
在这方面,山遐倒是提出了一个构想,那就是主官责任制。一旦出现此类的情况,首先问责主官而不追究具体的僚佐,如果事涉多个机构,则直接追责所有事涉官署最上层的统领主官。
看到这一条,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这一条目虽然看起来是问责主官,但反过头来却是督促主官执权而不分授,从另一方面加强主官的权威。
如此看来,山遐虽然执法酷烈,但也并不是一个蠢人,明白大棒和萝卜的道理,加强监管的同时又给主官们以好处。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没有反对的道理,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奉行强权高效的人。他既然选定一人为分管曹署的主官,自然是相信其能力,若连自己份内事务都不能有效处理,其人便是不称职。
虽然如此会造成那些曹署主官的权力过大,但这最起码符合都督府当下的发展需求。
他自己就是从江东权斗的烂泥塘里挣扎出来,也更清楚所谓的平衡术看似稳固,但是绝对不适合应对急剧变革的大时代,而且进取力会在这种名为平衡实为内耗的过程中大量消磨。
而且他也要让那些曹署主官们明白,他们的权威来源于自己,想要维持住这一份权威,就必须要紧跟住自己的步伐。集中的权力看似体现在人的身上,但其实还是锁定在了位置上,谁在其位,谁就能拥有这一番权威。
其他的规令,还只是针对某种特定的官场积弊,但这个督责主官的制度,则是直接动摇魏晋官制的一个基础,是从土地封建到权力封建的一个过渡。跟随于我,你们或许得不到人丁土地的实惠,但是能够得到权力的分享与加强。
总之,除了一些过于苛刻繁琐的条令之外,对于山遐所拿出的这一份书令,沈哲子总体上是非常满意的,并且打算将之作为都督府乃至于覆及整个江东的吏治改革的一份纲领。
从九月初返回镇中之后,沈哲子便一直致力于推行此事。如此一项项重磅改革,自然不能一股脑全推出去,所以沈哲子也是有选择性的从轻到重一点点抛出。
而且为了让这些条令能够更快的普及,更加的深入人心,他也没有选择即刻上马执行,而是先放在馨士馆里交由时流人众进行深刻讨论,以此来探查当下局势的最高接受程度,循序渐进的一点点推动实施。
但即便如此,作为纲领起草人的山遐还是遭到了大量时流的攻讦。不过其人也自有一批拥趸,尤其一些渴进的寒门子弟以及崇尚秩序的时流人士,更是将山遐推到一个极高的声望程度,使得其人不再只有酷吏之名,更被一些人嘉许为再世申、韩。
沈哲子隐于幕后,很有一种守关大反派的成就感,无论这些条令辩论结果如何,他都能够因此获得收获。很多时候有的政策不必即刻施行,哪怕只是能够拿出来公开讨论,其意义便能逐渐体现出来,世风也将受此引导而有所改变。
最起码对沈哲子而言,他风华正茂,且强权在握,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本等待瓜熟蒂落,而不是一味求急的拔苗助长。馨士馆的辩论再怎么尖锐,也只会局限在学术上的讨论,谁敢逾越这个范畴,那就不要怪他直接出手将之干掉。
话虽如此,但沈哲子也担心背了大黑锅的山遐会被一部分利益被损害的时流暗害,所以不顾山遐那种凛然正气、不惧宵小的气概,直接拨给山遐数百护卫随身保护,确保其人哪怕在出恭的时候都有不低于三个人的贴身保护。
当然沈哲子是不会承认这是他的一个报复手段,让沈大都督没有面子,后果是很严重的。
总之眼下的淮南,是商事萧条、民事竟然、政事肃杀、学事沸腾,再加上一点,那就是军事壮阔,继河北再次大捷之后,河洛方面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谢奕统率洛西王师,在经过长达数月的筹措准备,终于攻克潼关,将战事死死锁定在河洛之外!
入冬之后,另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便摆上了沈哲子的行程,那就是正式取代郗鉴兼领徐州,全面接手青徐军政事务。
。
1063 以屯代养()
野地中草木多已凋零,千骑横卷而过,骑士们风帽狐裘,佩弓张弦,原野中自有大量被惊起的野兽,纷纷应矢倒毙。偶有一些体型不小而又不具危险性如野鹿等目标,便被圈围驱赶至队伍中央的位置,以供贵人射猎。
嗖……
箭矢飞掠而过,擦过鹿背斜斜跌落在地,沈哲子脸不红心不跳的缓缓收弓,往左侧看了一眼,随同出猎的田景才抬弓搭弦,一箭将那大难不死的野鹿射翻在地。但田景却不敢因此忘形,板着脸横了一眼近畔将要喝彩的骑士们。
沈哲子也察觉到自己在狩猎中简直就是一个无情的气氛杀手,索性摆摆手示意随员们自去围猎,自己则一勒缰绳,徐徐而进。
其实游猎一类的活动,沈哲子本身并不怎么热衷,无他,骑射不精而已。
许多事情真的是要讲天分,很明显沈哲子在这方面完全就是中人偏下的资质,他练习骑射时间也不算短,身边更不乏此世第一流的高手名师指点,可是技艺一直马马虎虎,安静环境里固定目标命中率还可以,可是这种大规模且混乱的狩猎场景,哪只野兽若倒在他的箭下,那也真是纯粹的自己活腻了。
技艺不精使得兴趣乏乏,但偏偏身位所限为了体现尚武的精神又不得不经常组织此一类活动。比如眼下的冬季狩猎,也是有着极为堂皇的理由,为了避免冬日野兽饥寒流窜伤人。
毕竟这个时代不同于后世,荒野中多有凶兽出没,对于村庄、行旅都是一个不小的威胁。即便官府不组织大规模的游猎,乡中也多要召集乡勇捕猎驱赶野兽。
为了避免大都督过于尴尬,沈哲子的卫队将士们甚至不好意思使用有自己独特标记的箭矢,这样在清点猎物的时候,才不至于将大都督凸显得那么明显。可见为了维护大都督英明神武的形象,他们也真是煞费苦心。
沈哲子这一次出行,倒也并不只是单纯的游猎,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前往盱眙拜望郗鉴,其实也就是进行正式的交接。
关于这一点,从沈哲子归镇之后,郗鉴便几番来信催促。不过沈哲子归镇后又有太多事情要忙碌,整顿吏治,维稳人心,一直拖到了现在才总算有了时间。
这一次前往盱眙,算是正式将徐州纳入治下。所以沈哲子此行随员众多,都督府下除了长史杜赫等几个重要属官留守之外,其他像是庾条、王述、山遐等人俱都跟随,也包括刚刚归镇的毛宝并萧元东等几名将领。
萧元东这会儿策马跟随在大都督身畔,心情不算美好。谢奕这一次总算扬眉吐气,萧元东离开洛西前线不久,甚至还没有行出轘辕关,后路已经传来攻克潼关的消息。算算时间,果然自己还没能归镇,谢奕便能得于从容,返回洛阳休整兼造人。
一路快马加鞭返回寿春,萧元东刚刚入府复命,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家看上一眼,便又即刻奉命跟随大都督出行,简直就是忙得足不沾地。
眼下看着旁人在队列前方纵马驰骋狩猎,他却跟个小媳妇一样跟在大都督身畔,眼看着前方频有斩获,实在是心痒难耐,但又偏偏不敢抱怨。
沈哲子倒不知他这麾下爱将此刻对他已是充满腹诽,他摆摆手让萧元东行到近前来,笑语道:“一路奔行劳碌,不暇顿足,转眼又将远行,辛苦元东了。”
萧元东听到这话,心情如何暂且不论,最起码表面上是十足的恭敬:“戎马之人唯劳碌尽力方显才用,末将频受大都督提命,不知羡煞多少同袍,满心振奋,不觉劳累。”
说完这话后,他自己都因虚伪而倍感羞耻,脸庞微红。
沈哲子闻言后则哈哈一笑,身为一个主将,最喜欢用什么样的人才?
都督府目下的确称得上是人才济济,杜赫的政能、谢艾的归略、郭诵的持重、韩晃的悍勇、谢尚的风度、纪友的缜密、庾条的经济、江虨的宣扬等等,这些人既有复合型的全能人才,也有方面突出,各得所用。
一个英明的统帅,最重要自然是能够充分认识且发掘出属下们的能力,并且将他们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但这只是理智上的权衡,但若讲到感受上,无疑是更加喜欢有运气的人,乐意任用如萧元东这种根本没有道理可言的福将。
沈哲子早年是不太相信运气之说,他更相信事在人为,可是随着身位渐高,能力越大反而越感受到运气的重要性。这就好像后世有关于明太祖朱元璋的一个段子,本想打家劫舍,不意弄假成真。
这么说或许有些丧气,但事实就是凡筹谋大事,各种努力自然是一个前提,但最后能成与否,或多或少都与运气有关。就拿沈哲子自己来说,他无论是在江东的权斗,还是这数年北伐作战,尽心尽力之余,如果没有运气的关照,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
世事充满了不确定,人力再怎么追求极尽善美,只能尽量减少这个不确定,而不能彻底杜绝。运气好的人便能将这种不确定化作对自己有利的一方面,这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言,这也是一种人生魅力所在。
就拿萧元东这个家伙来说,如今已经是沈哲子昭武旧部之中功名最著之选,一路显进,运气好到令人抓狂。尤其洛西战事过程逐渐扩散开来,各部主将如韩晃、谢艾、路永、沈牧之类,俱都写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入镇中,希望能将萧元东拨至他们麾下。。。
这也谈不上是一种迷信和不自信,关键是这个家伙运气实在好到令人瞠目结舌。对于各路将领的请求,沈哲子充耳不闻,而是把萧元东定为都督府直领,他也想试试开挂的爽快感。
“新军筹备,人员方面如何了?你这几月游走各部,可有刁难?”
抛开脑海中一些遐思,沈哲子又笑语问道。
萧元东听到这话,不免大感汗颜。说到刁难,其实也不是没有,倒不是因为各路将领舍不得将麾下精锐转让出来,毕竟他是奉大都督之命往各军挑选人才。而多数的刁难,其实是他自己作得,免不了炫耀的毛病,别的将领一看到他,便难有好脸色。
“人员挑选,已经将近两千之数,俱是各军优选精锐。只待规划营舍,统命强训,数月之内,末将必为大都督奉上一旅悍武敢战之强军!”
自己嘴贱惹来的怨念,自然不好在大都督面前打什么小报告,萧元东闻言后便拍着胸口保证道。
“时间、人员、物力,我都予你,倒也不必急于仓促成师。唯有一点,待到成军之后,你一定要予我一个满意答复,如此才能稳于众情。”
沈哲子又正色说道。
编练新军,也是他下一步军改的重要步骤。随着摊子铺开越大,沈哲子也越发感觉到维持不易。尤其类似淮南这种全凭募兵维持庞大常规军队的模式,往年因为得于南北物货沟通的红利加上强烈的进攻需求,即便是有些艰难,也必须咬牙承受起来。
但是随着控制区域的扩大,各方面的效率其实是降低下来的。类似青州、兖州这些地区,由于还没有来得及进行强力的干涉,民众的归附度其实非常低。
往年都督府凭着淮南一地并小半个豫州,已经可以供养十万大军。可是如今青、兖两地不过驻守着沈牧、许宁两部一万出头的兵力,在粮草方面居然还不能达到自补,要靠本镇继续输送,这也显示出王师在当地的统治之薄弱,所谓收复还仅仅只是存在于名义上的占领。
王师物用丰厚、械用精良,其背后是庞大的财政压力,这方面的支出占了都督府支出总额的一多半。相应的民事恢复方面便很难有更高的投入,眼下看似辉煌的局面,其实是在透支都督府的战争潜力。
接手徐州之后,都督府的养军压力又会提升一倍以上,但是收益却并不能获得倍数的增长。为了能够长期稳定的维持动员力和战争潜力,以屯代养誓在必行。如果再如以往那种养军模式,都督府很快就会陷入一个穷兵黩武的恶性循环,非常不利于应对后续一轮一轮的冲击。
北周至于隋唐的府兵制虽然是一个兵农结合的典范,但也需要有独特的历史背景与环境的配合。可以稍作借鉴,但若照搬的话绝对会死得很惨。
军府创建势在必行,未来大量裁汰卒众一旦放归乡土而又没有配套的安置政策,绝对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不俗的军事素养让这些人不可能如寻常小民一般安于天命,守于清贫。
沈哲子的基本盘是在中原开阔之地,而非关中那种相对闭塞的环境,一旦军府大规模铺设开,兵众们安守耕织,向心力必然会有一个衰弱,这是无可避免的。
组建新的番号强军是过往军队分级的一个加强,军府自养之后所节省出来的军费,可以大规模投入到这些精兵当中。
这些精兵将是未来沈哲子手中绝对的主力,专掌杀伐,而各地军府将会提供充足的且随时可征发的后备兵力。
未来通过系统的武选使二者之间形成阶梯交流,使上层的精锐军团有荣誉感,下层的军府士卒有上升通道,能够比较长久的维持一种稳定的尚武风气。
原本的胜武军包括萧元东目下奉命组建的新军,便是沈哲子对此进行的一个尝试。
1064 杀器失窃()
沈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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