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弈又叹息一声,对于这样一桩意外,其实他反而不太生气,正要让事实教训慕容恪,离开了其背后的部族势力支持,他根本什么都不是,甚至就连权门刁奴都能肆意凌辱他。
“我与那个陈甲也是略作深谈,今次想要得于全数实在很难。他也向我透露其实这一批军械早数日前便被调出库储且已经贩售于外,就算是他也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补足数额。所以最多只能再凑成五十余份佳品,剩下的也就只能得于次品了。”
“这……这绝对不行,长史你又不是不知这一批械用于我辽地究竟有多重要,怎么能任由这刁奴害我牟利!”
慕容恪闻言后更是瞪大眼珠,怒声说道。
“不这样做又能如何?淮南司法繁琐,我们倒是可以将这陈甲举报入罪,但然后呢?就等着淮南审断论罪?那陈甲有此胆量恶行,所涉者必然广泛,这不是旬日之间能够结束的。我们等得起,时势等不起啊!”
封弈长叹一声,又苦口婆心道:“凡事俱有善恶,只是所观不同。今次我等确是被此恶奴留难,情不能忍。但若易地观之,这难道不是一个机会?那陈甲假于职便而大谋私利,他手中多有甲械流出,别人可以私购,难道我们就不能?”
慕容恪听到这话后,眸子顿时一亮,不过很快便又皱起了眉头,沉声道:“此贼奸猾骄狂,贪利忘命,绝非可托于重者!况且由他处购买械用,用价必定高昂,我们实在是……”
“既谋于大,岂能贪恋丝帛之惠?若能将南器大用辽地,所得也绝非寸利!正因那陈甲所图者唯有财利,一旦事泄于外,则必死无疑。我等若能得掌其人罪证,反作要挟,届时其人自入掌中!”
“可、可……”
慕容恪闻言后已有几分异动,但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因是颇为犹豫。
“罢了,郎君你还是暂将此事按捺心底。待我归去与主公详作商议,再作定论吧。”
封弈也根本不是在征求慕容恪的意见,只是暂且将他稳住,内心早已经决定对此深作挖掘,如果能够掌握这样一个渠道,这对于他个人乃至于整个宗族都有着极大的意义。
与此同时,陈甲在离开货船之后便转行入洛涧附近一座庄园中,脸上狂妄厉态已经荡然无存,转为十足的精明,行入其中一间房中,庾条赫然在座。
“司马,饵料已经施下,至于是否能成,还是要看对方心意。”
庾条听到陈甲的禀告便点点头,继而便笑道:“做得不错,此事也不可操之过急,不可过分急切。若对方真就不入罗网,便也只当没有此事,总是给镇中省了几百械用。”
1028 鹤坞强弩()
北国风光,自有壮阔,山水之间或是略逊清秀,但那股苍茫大气却令人心折不已。
与去年相比,枋头周边最大的不同就是秩序的创建。
此地作为南北交流的一个中枢所在,哪怕再最纷乱的年代,都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繁华,但哪怕在石赵最为势大的年代,其实都呈现出一种野蛮生长的混乱状态。
此处河网交织,津渡密布,便构成了极为复杂的居住环境,许多生民依庇于此而生存,难免品流复杂,弱肉强食。当然这种情况也是时下河北世道一个常态,但是在枋头周边表现得最为集中且激烈。
此境生民,大体有三种谋生方式。最安分的无疑是耕织渔猎于郊野,这一部分人本身便受当地乡宗豪强包庇,是作为最基本的生产人口。第二便是聚集在大大小小的津渡河谷,苦役谋生。
这两种人还倒罢了,能够安生于一地,危害性本就不高。就算是遭受兵事侵扰,乃至于换了一个新的统治者,也能在最短时间内便被接收控制起来,不会造成太大的动荡。
但还有一种人却很难控制起来,那就是流窜于郊野河泽的盗匪。这些强梁之众恃于勇力而流窜四野,最主要的谋生手段便是谋财害命。
他们仗着枋头周边四通八达、难于围剿的特点,游离于法度之外不受约束,本身也没有南北、黑白的概念之分,无论是此前的羯胡还是如今的淮南王师,都很难将他们彻底的铲除杜绝。
他们本身实力自然比不上正规的军队,但是胜在居无定所,见势不妙随时可以逃窜转移,或者本身便有着一个明面上的掩饰,且耕且寇,半为良民,半为贼众。
此前羯国势大,对于这样的存在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像郊野蔓生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这些强梁盗匪也都自有生存之道,不敢频频挑衅底线,才能维持住一个生存空间。
淮南王师在占据此境后,也面对一个是否对这些盗匪深作围剿的选择,作为此地主将的谢艾在经过一番权衡后,最终还是决定不作围剿。
如果没有混乱的反衬,秩序的优越便无从体现,这些强梁盗匪的存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反逼周边那些无力自保的生民更加依蔽于王师庇护而活。
而且说实话这些盗匪本身便没有什么鲜明的敌我立场,若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势不两立的态度,反而有极大可能将他们逼到羯国那一方。这就等于给羯国增加了许多熟悉区域地形,惯于流窜作案的帮手。
当然不围剿也并不意味着完全的放任自流,谢艾去年在邺城所颁行的三色旗令就是为了应对这一类人员的策略,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广得人心。而这一点,也是大都督最终选择谢艾坐镇枋头这一前线要地的原因之一。
此前的三色旗令,因为是在极度混乱恶情况下草创而成,构架难免粗劣。比如能够划地自治的黑色旗令,在当时是慷他人之慨,反正也根本没有长守邺地的打算。
可是如今枋头乃是作为王师攻略河北的前线基地,这种领地的存在必须要以枋头为中心形成一个完整的战略防线,绝不可能轻易授予不值得信任的流寇。
所以黑色旗令的授予被谢艾施加了极为严苛的条件,有两个硬性的标准那就是捐输钱粮和斩杀羯胡首级。在谢艾经营枋头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黑色旗令统共授予六面,要么是上缴千数以上的羯胡首级,要么是能够稳定向王师捐输钱粮。
至于剩下那些坞壁和盗匪窝点,基本上已经在淮南军的清剿和盗匪们的掳掠中而销声匿迹,要么就是藏匿到人迹罕至的边远地带。
划地自治的黑旗虽然被限制了,但是杀伐掳掠的赤旗则降低了领取门槛,而随着领取的人越来越多,这赤旗的意义也大为降低,基本上只能保证可以合法拥有战马、兵器等禁物。
至于原本的保障运输安全的黄旗,由于王师本身便已经有了完整的后勤补给,所以意义也有所降低,基本上只有往来的商旅才会特意花钱购买一份以获得王师沿途的保护。
但是除了这三种旗号之外,又有一种红黄搭配的旗帜,这种赤底黄纹旗兼具原本赤旗、黄旗的作用,合法武装、不受围剿。
但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只要拥有了这种旗帜,便可以直接与枋头的王师进行交易,无论是人丁、牛马、钱粮还是斩首,甚至包括一些军情,都可以换取物货。
这些可供换取的物货中,甚至包括枋头王师的精良军械,当然这些军械不可能敞开供应,每月限量要靠竞价才能买来。
位于枋头北面几十里外,淇水支流水沟夹角形如鹤喙,因此名为鹤口涧。鹤口涧东侧一座坞壁,便是为数不多获得枋头黑旗的区域势力。
这一座鹤坞,虽然名为坞壁,但无论规模还是各种建筑,都已经不逊于一般的城池,尤其在一些军事防务方面,更是远远胜过了寻常的城池。
譬如说眼下正在门洞上方安装的几张大型床弩,基座庞大,铁铸绞盘,三弩连排,两臂张开有丈余宽,看上去便感觉异常的狰狞。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另一处门洞城头已经有一具新安装好的床弩,正有负责安装维修的枋头工卒向坞壁中的民众演示该要如何操作这大型的杀人利器。
“这雷车弩看起来沉重,但用起来却方便,若只单臂独射,一人踩踏扳压就能上弦……”
说话间,那赤膀工卒便将两脚踩踏在床弩尾端踏板上,两手把住上方的铁铸扳柄用力下压,而后便听到那铁皮包裹的匣机中传出压抑的绞盘咬齿和绞索摩擦声,而后位于最前方的那张弩臂缓缓弯曲,当弩臂弯曲到一定程度后,便听到匣机里传出“铛”的一声脆响,整个弩臂便被固定住了。
旁侧坞壁众人看到这一幕,口中俱都忍不住发出惊呼声,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们也不相信看起来体态如此庞大坚沉的床弩居然能只凭一个人便可操作上弦。
听到这惊呼声,床弩周围几名工卒俱都露出自豪笑容,然后一人将几寸粗、近乎长枪一般的弩箭推入射到中抵上绷紧的弩弦,另一人则挥起木锤用力砸在扣弦的凸起,只听突的一声闷响,蓄力饱满的弩臂霎时间弹回,弦上弩箭化作乌光破空而出。
“哇……”
围观众人看到这一幕,更是忍不住惊呼连连,忙不迭转头望向弩箭飞射而去的方向。那弩箭速度快得肉眼几乎难以捕捉,但是因为射程遥远,众人还是能够捕捉到那一道轨迹,口中呼声随之拉长,一直等到弩箭完全没入远方的土堆中激起一团烟尘,呼声才戛然而止,但是随之而来则是更加热烈的喝彩声。
趁着坞壁中人纵马奔出丈量射程,那几名工卒又开始讲解注意事项:“雷车弩胜在操用简单,若想两弩三弩并发,单人就有不足,还要在这匣机下再装绞盘,最好牛力拉扯、重物吊压。寻常使用就是如此,若是恶战频射之后,最好卸下弩臂、弩弦,多作更换。
平日看顾重点,还在这匣机上,不可踢打碰击,不可随意拆卸,不可受潮见火,每日要用油膏从这孔洞浇灌润滑,切记要用上等油膏。其他物件损害也就罢了,都能在枋城寻到替代,唯独匣机损坏便不可修复,只有送返寿春大都督府才可修好……”
如此射程惊人的器物,日常养护自然重要至极,所以坞壁众人也都听得专注无比,对于各类注意事项深记于心,并不因繁琐而有厌烦。但当听到那最重要的床弩匣机居然在当地修护不好,当即便有人发出质疑声。
要知道战场上什么样的激烈情况都有可能遇上,这种杀器最重要的也就是关键时刻能够即用,若是出现什么损伤,难道他们还要再等几个月的来往奔波返修?
面对众人的质疑,工卒们也都耐心解答,态度倒是和蔼,一再保证只要不是刻意损坏、违规操作,那匣机一般是很难坏掉的,而且就算是坏了,返修过程中,他们也可以暂时在枋城租借替代品,不会耽误正常使用。
当然态度这么好也是有原因的,鹤坞今次在枋头购买了四具这种名为雷车弩的床弩,花费总价折粮超过二十万斛!这么庞大一笔财货若是用来购买寻常甲兵器械,如果不要求太高标准的话,甚至足以武装出一个千人队伍!
这也就是因为鹤坞本身就底蕴深厚,聚众数千,发展的也不错,换了别的坞壁,就算争取到了这一名额,也根本就购买不起。
“当然,如此重器真正得用还在震慑。如今远近百里之间都知鹤坞有此强械,谁又敢不知死活前来侵扰?哪怕是那奴将麻秋率众来袭,看到城头如此杀器,肯定也要避道旁处!”
面对这样的豪客,那些工卒们也都得到叮嘱一定要态度和蔼,因此也都不吝夸赞:“你们这些伧徒游荡在野也都是朝不保夕,运气好能追随向将军这种胸怀宏大、手笔豪迈的将主,安生日子只是开始,余生都大有喜乐享受!”
1029 骑虎难下()
“老子算个屁的将军,不过是他谢艾圈养起的一条走狗罢了!”
对于那些枋头工卒们的恭维,鹤坞的坞壁主向俭却不太感冒,乃至于隐有几分羞恼“往年老子马后也有千数凶卒狼奔四野,羯奴再强,也拿老子没办法!自从受了南贼诱骗得了几面破旗,就成了套上绳缰的牛犊土狗,只等着他谢士欣鞭策割肉!”
向俭年在四十出头,体态魁梧,额下蓄着浓密虬髯,脸色则是饱经风霜的枣红色。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箕坐席中,一手环抱着酒瓮,一手猛拍着食案,震得食案上瓦罐陶碗都叮铛碰撞,神态间更有一种浓郁至极的愤慨与懊恼。
向俭在河北尤其是在枋头一带,可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辈,早前他的伯父向冰便是河北首屈一指的大坞壁主,霸居枋头。早年赵主石勒南寇作战不利而北向渡河,就是因为打败向冰取其资货、部众,才开始了纵横河北,北国建制。
向俭作为向冰的从子,虽然侥幸保住性命,但因有此破家深仇,自然不能也不敢投向石赵,于是便率领着一些残存部众游荡在枋头周边,掳掠维生。也因为父辈的余荫影响,渐渐发展成为枋头周边排得上字号的强梁。
石赵不是没有动念围剿向俭,无论是直接出兵还是发动其他盗匪参与围剿,但真正的危险都被向俭巧妙避过。久而久之,向俭在河北盗匪界名气也越来越大,有更多强梁愿意投靠他,甚至就连许多羯国权贵都与他暗里勾结,串通他去抢劫国中物货队伍,而后坐地分赃。
但拦路抢劫的盗匪终究是不上台面的,向俭也有一颗光复家业的炽热雄心。可是随着他恶名越来越昭著,也就更加没有被招安的可能,担心会被诱杀。
而且如果不考虑体面问题的话,他对自己的现状也是比较满意的,也不愿再给自己施加更多约束,甚至就连早前石堪的招揽都不作回应。
随着淮南王师强势北上,乃至于一举攻克邺城,河北的形势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开始向俭也只是作趁火打劫之想,不过淮南军主将谢艾所提出的那种三色旗令还是让他颇感动心,毕竟也不需要实际付出什么,便能扯上淮南军这张虎皮,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助益。
果然,他这一支凶名卓著的盗匪势力在与淮南军扯上关系后,非但没有遭到王师方面的为难,反而趁着这场动荡大收其利。
人总是得一望二,当得知谢艾将作为汲郡太守正式镇守枋头时,因为此前合作的顺利,向俭也希望能够更借其势,那颗沉寂已久想要复兴家业的心再次变得炽热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向俭这一支盗匪队伍足足两千余众,而且多为弓马娴熟积年悍匪。
虽然王师黑旗获取条件变得苛刻,但这对向俭而言算不了什么,仅仅只是拿出了一部分掳获和斩首便成功获得了一面黑旗,甚至还有余力加大筹码选择鹤口涧这样一个地理位置优越的驻地。
从流寇变为有了根据地的强梁,这也意味着向俭奋斗半生,事业终于有了质的提升。淮南王师虽然强大,但毕竟是客军驻扎,很多方面都比不上向俭这样纵横多年的土著。有了这样一个强力靠山,向俭复兴家业的美梦看起来也是前景美妙。
事实也的确如此,谢艾不独大笔一挥将鹤口涧周边地域都划给向俭作为驻地,甚至主动提出要帮忙营建一座坚堡作为他部曲驻扎所在。
对于这样的要求,向俭自然不会拒绝,过往这些年他也是受够风霜之苦,包括其部众们也都渴求能有一个落脚点。但凭他们自己的话,打家劫舍还算合格,兴建坞壁实在非其所长。对于王师方面提出的援助,自然不会拒绝。
当然,王师虽然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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