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话已经说的比较如此直白,这位沈大都督又是一副强势的权臣姿态,他们若不给出一个令之满意的交代,想要离开淮南都困难,更不要说再往江左而行。
就算他们被扣留在了这里,慕容皝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声讨的,因为毕竟是他的属下横生枝节,明明说好的与淮南合作,结果突然又冒出一个直接与江东朝廷沟通。彼此都是强梁,谁势大谁硬气。
封弈等人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脸色变幻不定,不知该要如何应对。他们也拿不清楚沈哲子这一番作态究竟是在继续拿捏他们,还是动了真怒。
正在其他人还在迟疑不决的时候,那一直不曾发声的慕容恪突然掩面发出悲哭声,继而翻身离席而起,继而又免冠匍匐于地,语调不乏悲怆道:“大都督洞彻明见,我等伧荒之众实在不该妄动欺瞒邪念。其实今次南行,本是途穷奔命告援,并无南向朝觐准备。但又恐藩使南来不觐而负悖礼恶誉,才斗胆为此诈请妄求得于两全……”
席中众人眼见慕容恪此态,一时间多有哗然,而原本尚在两难的封弈等人,这会儿更因慕容恪自作主张的乞怜而羞愤欲死,封弈更是直接从席中挺立而起,指着慕容恪怒声道:“郎君噤声,岂可为此……”
“封君还是暂请噤声吧,我倒想听一听这一位辽乡馨儿有何苦楚待诉。”
沈哲子抬手开口打断封弈的话,示意温放之上前将慕容恪搀扶归席。慕容恪这会儿只是低头垂泪,也不敢看封弈等人神情,只是多言辽地困顿,亟待外力强援,否则父子兄弟无以为家,辽地生民无以为生。
“为人用者诚于事,为人子者忠于亲。诸君,若是此等贤良,又岂可标以华夷之远?其所宿者,居室生馨;其所近者,彬彬有礼。早前我也是狭念自拘,只道荒远之众不可轻信。如今眼见此儿忠诚姿态,又岂是狂悖家室能够养成?”
沈哲子讲到这里,满脸深有感触状,指着脸庞都憋得通红的封弈叹息道:“既然是为如此危急之事,封君与我也算旧识,何以入镇之后还不从速道来?若真因此拖延致使辽地不守,石逆刀下所添亡魂又该罪于何人啊!”
封弈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俨然已经将此前的交流不通畅完全归罪于他,气得险些要吐血。可是他也听出此言中似乎已有转机,若再强辞力争反要前功尽弃,因此又咬牙低头但又控制不住的怒视向自作主张的慕容恪。
经由慕容恪这么一宣说,辽地在南面的体面可谓荡然无存!而他们这些甘心倾力辅佐慕容氏的晋人谋士们,也将要成为一个笑柄!
1024 难求两全()
眼望着那在席中仍然垂首隐作啜泣的慕容恪,沈哲子也真是不得不感慨其人确是不凡,难怪温放之此前对他多有称许。
最起码在沈哲子看来,他并不因为这个慕容恪的匍匐乞怜而有轻视,反而更加高看几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脾气,这是源于对自己的自信。但有脾气并不意味着端架子,谁都有弱势困顿的时候,在有需要的时候将自己深按进尘埃里,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沈哲子现在的确是有了高坐堂上听人求告的地位,但他也不是生来就如此,尤其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最初那段时间里,为了求见老师纪瞻一面,用尽手段、撒泼打滚;被庾亮胁迫进入台城,性命都不由自主。不独要当孙子,还是头颅随时要提在手中的那种孙子。
而这个慕容恪,依照温放之这段时间观察所得,处境较之当年的沈哲子还要恶劣。当年的沈家虽然游走在万劫不复的边缘,但最起码沈哲子背后有着整个家族为后盾,尤其老爹对他的信赖支持更是无以复加。
可是这个慕容恪,其实已经可以说是山穷水尽。像是封弈等人在面对他的强势逼迫的时候,甚至还有底气稍作抵抗,哪怕自己身死淮南,最起码慕容皝会更加善待他们留在辽东的族人们。
可是慕容恪却实在没有要强资格,他就算是死也只能是毫无意义的死。就算不死在淮南,回到辽地之后,也不会得到父兄善待,或许还要更加凄凉。他唯一生机所在就是要促成这一次的合作,而且要用一种不失体面的方式。
是的,这种摇尾乞怜的姿态,慕容恪可以做,封弈他们则不可以。慕容恪还有一点孝义加持,封弈他们如果要靠自我贬低才能获取合作的话,首先是对自我的否定,其次慕容皝也未必就容许他们用这种屈辱方式。
慕容恪能够做出这一举动并不出奇,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利弊权衡透彻然后再快速做出反应,则就很出色了。
所以沈哲子也就不吝夸奖,给予慕容恪一个颇高的评价。
但是沈大都督的言语抬举,却让慕容恪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被吹捧的越高,便越需要依附于淮南,若是返回辽地则更加不为兄弟相容,更重要的是封弈他们这些属臣对他的怨念也就越大。因为慕容恪的德才高低,可以说是通过他们的无能反衬出来。
随着沈哲子的态度转为缓和,宴会继续进行,但氛围可以说是尴尬无比。因为沈大都督的美言推崇,慕容恪自然成了宴席中的焦点。
至于封弈等人则是如坐针毡,此前他们若能强项而不畏压迫,尚还有气节可夸,可是现在事情分明已经有了转机,他们若还厉言交恶,那就是意气用事,愚蠢的选择。
不过幸好,在宴席的后半段淮南都督府总算给了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沈哲子在席中亲自表态,对辽地的支援将会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便是直接的军事支持,接下来都督府将会以黄河为起点,继续向河北发动攻势。一旦石赵南面变得不再平静,石虎也不敢再将大量兵力用于幽、平之间。虽然还谈不上彻底解决辽地兵患,但也算大大缓解了慕容氏的覆亡之危。
其次便是名位上的支持,慕容氏辽东郡公的爵位和平州刺史的官职,沈哲子表态愿意奏于台中请复,但像是大单于的封号还有承制封拜这样的超规格待遇,则就不要指望了。这等于是将慕容氏从原本的建藩地位,一下子给压到普通方镇的位置上。
第三便是进行正式的商贸往来,慕容氏可以集合辽地本身物产与淮南进行通商往来,将淮南物货取用到当地。
当然,淮南对于慕容氏也不是没有要求,而且颇为苛刻。
首先自然就是入质了,这一点虽然不会明于条文,但却是必须要做到的。这也没有什么可争执的,当慕容恪被选派为使,慕容皝便已经予以默认。
其次便是慕容皝必须要向江东朝廷上表请罪并宣明与石赵誓不两立、顽抗到底的决心,与石赵誓不两立那没什么好说的,屠刀都要架到脖子上,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媾和的可能。而且这话慕容家也不是说过一次两次,时过境迁后该要如何那还要具体对待。
但是关于请罪一节,封弈等人却是颇有微词,为何请罪,所请何罪?当然这也只是一个面子问题,必要时候不是不能让步。
还有一点让封弈等人无法接受的,那就是淮南都督府要求慕容氏出兵提供一个用于通商的口岸,地点也有了选择,那就是位于辽东半岛的马石津,由淮南选派官员直接进行治理。而马石津,即就是后世的旅顺港。
老实说,封弈等人早就想到此行并不轻松,淮南肯定会以势压人,但却没想到条件居然苛刻到这一步。尤其是最后淮南要求直管马石津,这不啻于直接在辽地安置一个前哨基地啊!
虽然淮南方面说的很好听,在军事、名位、物货上全面支持慕容氏。但若真的仔细分析一下,这三个条件水分都极大。
首先,淮南出不出兵,出兵规模多大,究竟能不能够给石赵带来实质性的牵制,这都是未知之数。
至于名位问题则更可笑,这些爵位、官职本身就是慕容皝的父亲慕容廆在世时,由晋廷亲自派人册封的,无罪而夺本就是朝廷的不对。
现在只是将原本属于慕容家的名位再次还回去,而且其中最重要的几项都被砍掉了,这也有脸说是大力支持?简直就是在将慕容家当溺器,用的时候拎出来,不用的时候丢一边。
人石虎还直接许诺王爵,虽然事实证明也是坑,但这悬殊也太大了。淮南也是一样在坑人啊,甚至直接从名位上剥夺了慕容家藩属的地位,而将之视作一块飞地州郡。
最后的商贸问题,那就完全是在开涮了。我拿漫山遍野的石头树根买你米粮甲刀,你卖吗?辽地现在垦荒糊口都艰难,又能拿出多少物货交易?
讲了这么多,就是淮南一点实质性的东西都不拿出来,反要从辽地割走一个马石津,这叫合作?
而淮南方面也是振振有词,辽地物产瘠薄,所谓的通商本身就是在资助你们,要求你们提供一个交易场地难道不合理?
而且所要求的马石津,眼下还在慕容仁手里控制着,肯跟你们这些慕容皝的属下谈,已经是给了很大的面子。否则,完全可以不搭理你们。可是你们连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要求都不答应,那还有什么可谈的?
双方就这么争执下来,彼此都觉得对方实在乏甚诚意,自然很快便陷入了僵局。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能够顷刻立就,眼见着将要谈僵,彼此俱都克制,约定来日再议。
封弈等人倒是不甘心就这么中止下来,毕竟下一次淮南重要僚属齐聚一堂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而且他们也实在没有时间磨下去。但淮南的条件实在太苛刻,就算勉强立约,回去没有办法交待。
待到散席之后,沈哲子却并没有即刻放走慕容恪,而是将他留下来又说几句闲话,顺便又送给他一部早年在都中编撰的《世说新语》,笑语说道“慕容郎虽然出于边荒,但雅质不逊天中同侪,这实在让人称奇。此数卷《世语》,还是往年我在都下未曾北上历险时集于同趣时流共录远近名流风度逸事,虽然不入经典,但若能择贤而法,也能与人称善。”
慕容恪自然连忙躬身双手接过,又不免再次感谢大都督垂青关照。
“慕容郎频频谢我,其实我也是不乏惭愧。此前你于席上情挚陈言,其实我也是深有所感,不愿见此忠诚无有所应。但是艰行至此如我,也不得不感慨世事艰深,泰半不得已。尤其我临于此位,更难做什么恣意举动。于你号求,也只能私助甲杖器械五百具。至于其他,还是需要两方互作忍让,就连我也不能专擅而命啊。”
慕容恪听到这里,不免更加喜出望外,明白自己这一次算是赌对了。无论今次合作结果谈成怎么样,他自己目的算是已经达成。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在这位看似宏量实则精明的大都督面前有什么置身于外的放松,还是垂首哽咽道“小子何幸,竟得大都督垂爱至此!伧卒之中,未必无有忠义,若非亲长宗族眼下俱都危极待助,不敢自作谋身。否则必以残躯投效大都督,为王事倾尽薄力!”
“志气可嘉,会有机会的。王道堂皇,又怎么会将仁人志士拒之于外。”
沈哲子闻言后笑语一声,然后便先起身离开。
温放之又行来,对慕容恪做道喜状,笑语道“大都督向来雅重少贤,玄恭你能得入所望,显途已是可期啊!”
慕容恪听到这话,便也连忙再谦辞几句,然后才在温放之陪同下返回馆舍。待到进入了馆舍,看到一座厅堂里仍是灯火通明,显然封弈等人正在通宵议事。
他心内暗叹一声,便也硬着头皮行了过去。虽然封弈等人对于他这个业已失势的少主未必有多看重,但他今天那番贸然举动总要有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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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5 饮鸩止渴()
当慕容恪行至厅堂中时,原本比较热烈的讨论气氛顿时变得冷清下来,厅中封弈等与会者十几人俱都望了过来,视线之中多有审视味道。
“沈大都督随性和蔼,留我再论些许辽地人物,临行前又赠我辑录雅说……”
不待众人发问,慕容恪便自己将独留在都督府的经历讲述一遍,并将那几部《世说新语》摆出来供人翻阅,以示坦然无隐。
厅中气氛又沉默片刻,其中一个名为阳景的辽地属官才微笑道:“郎君能得沈大都督雅重亲昵,这也是一桩好事。郎君也可趁此向沈大都督多言辽地疾苦,于解决目下所困也是一大助力。”
其人话音刚落,封弈已经冷哼一声,继而便沉声道:“辽地疾困,诚是事实。但若说无有生机,也实在言过其实。石虎诚是势大,但若想彻底荡平辽边,其力仍未称足。我等今次前来淮南,虽然言是求援,但也绝对不是求乞!”
“方今大势,羯大已是不复。淮南、辽边,便是石逆南北所困。其若用力于北,南面自能得于从容。沈氏以王臣自居,以忠义聚众,我等辽边壮义以性命而力抗石逆凶焰,结果却连些许名位都苦求不得,这让天下人何以崇敬晋命!”
“沈维周其人,薄情厉行,所顾者唯其自身。辽边几十万生民性命尚且不在其人目中,即便对郎君有所纡降善待,也必是以邪念而迷惑人情。郎君虽有才骨大器,但终究历事日浅,一定要存念谨慎,才可避免受其蒙蔽蛊惑!”
讲到这里,封弈神态已经变得颇为凝重:“其人能以南虏之身而得于世道嘉望,盗名暗世,险莫大焉。我并不是小觑郎君才器才发此厌声,而是沈维周其人胸藏荆棘,绝不止于表面雅度,以其欺世之能,专用于迷惑郎君心意,完全就是防不胜防,无从抵挡啊!”
慕容恪听到这话,脸色便变得有些不自然,虽然暗里多存腹诽,但表面还是要摆出一副诚惶诚恐表情,低头道:“沈氏待我厚重,我也是惊喜之余多有惶恐。即便不闻长史训告,我也自知区区边野伧胡,少有优异于众,哪怕与家门之中都远劣于兄弟,又有什么资格得此厚礼以待?”
“现在听到长史良言相诫,我才知沈氏厚我又与我本身实在全无关系。我若真的只是伧微寒丁,又怎么会得于青眼?无非父子宗亲于辽荒得于众势,能以性命为其分化河北石贼势力罢了!”
讲到这里,慕容恪脸上已经浮现起几分自暴自弃的自嘲苦笑:“刚才沈氏又有良言告我,言是愿意私助我甲兵五百具,现在想来,无非是以些许物货驱我父子再为效命,强阻石贼恶势使其更得从容,也绝不是真的善念顾我!”
“什么?五百具甲兵?”
“郎君所言属实?”
“这五百甲兵是否淮南军众所配那种良械?”
众人听到这里,脸色俱都一变,争先恐后开口发问,可见对那五百份甲兵的重视。而封弈也是瞪大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望住慕容恪。
他们反应如此激烈,倒也并不是因为眼界太浅,而是因为辽地种种本身就与中原多有不同。辽地多有崎岖山岭、茂密林海,言之蛮荒并不为过。
慕容氏虽然父子继力划土经营,但各个方面较之中原还是差了许多,尤其在最为重要的军工冶铸方面,无论规模和技术都很粗劣,甚至都比不上南面一些豪宗巨室。各种武装获取最大途径就是抢夺和积攒,生产严重不足。
本身底子太薄,加上辽地那种地理环境并不适合大军团武装作战。像是石虎之所以迟迟不能将慕容氏连根拔起,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旦大军进入太深,便要承担极为沉重的后勤压力,而且对地理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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