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杜赫虽然称不上是姿容妖冶美态,但出身关中名门,近年来又重权在握,可谓是气度俨然。可是如今在沈哲子面前的杜赫,却是形容枯槁,须发杂乱,眼珠赤红,眼窝身陷,黑眼圈实质般套在眼眶上,就连视线都游移不定,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道晖兄你、你这是……”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也是惊得有些瞠目结舌。他自然明白坐镇寿春的杜赫这段时间少不了忙碌,但也实在没有想到杜赫居然会累成这样一幅模样,一时间也是大生愧疚。
杜赫本来是有满腹牢骚要倾诉,可是在见到大都督后,几番张口末了只是长叹一声,拱手道“我虽然不是懒惰恶劳,但也恳请大都督真的需要再辟掾属。我自身盈瘦闲劳且不论,人力终究有穷,若是贻误军纪要务,那可真是罪大难赎!”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加不好面对杜赫。他也知杜赫有此过劳之态,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本来连场大捷应该是人心振奋鼓舞之事,但是由于他坚持收容那数量庞大、远非目下淮南都督府能够承受的难民人口,几乎是没有间断的再将重担压在杜赫等内政官员身上。
他亲自行上前,陪着笑脸将杜赫请入席中,又亲自斟茶倒水,叹息道“以微力而御大众,我也知自己此番真是自不量力。但眼见河北诸多苦难生民走投无路,又不忍他们再为虏虐,实在不忍相弃……”
“大都督宏量包容,有此远见,那是再正常不过。愚等只恨才浅难用,但也尽力而为,必可渡此难关!”
如果说杜赫没有怨气,那也不可能。因为收容数量这么庞大的难民,实在是超出了淮南都督府的承受力,可谓强人所难。但他也深知正因沈哲子这一份能人所不能的豪迈,才令淮南都督府欣欣向荣,府下众人俱都同荣共誉。
他唯一的忧虑,还是担心一旦熬不过这个难关,致使那些难民暴起,大好局面必将毁于一旦。而且眼下淮南都督府正是万众瞩目焦点,可谓内外俱困。像他们这些深知内情的重要属官,可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大胜之后的快乐,简直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目下状况,虽是重任在肩,但道晖兄你也不能怠慢了自己。目下所困,不过一时。譬如倒行食蔗,自尾溯本,必是渐入佳境。人或笑我狂妄不自量,但是待到中原民丰地肥,诸用不匮,届时四夷群丑,自可犁庭扫荡!”
沈哲子又笑着稍作鼓励,而后便又说道“我也知眼前府下人、物俱困,自然不会强迫道晖兄你为无米之炊。江东我宗中立有术堂,多有乡人从学庶用,不日便有数百可用之微才入镇,届时可以大解庶用疾困。至于物困,我今次归镇,也要大宴江东时流门户,鼓励他们勇捐资财渡此困难。”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杜赫眉眼才渐有舒展。淮南目下之困,核心便在这两件事。沈哲子开口便都揽了过去,这也让他如释重负。虽然言语保证轻松,但想要解决问题却难如登天。但杜赫却不怀疑沈哲子能否做到这些,这也是长久以来所养成的信任。
当然,沈哲子也知道都督府眼下所面对的问题极多,人、物困乏只是最核心的。像是杜赫开口便说的希望他再召一部分掾属分劳任事,这也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此战之后,都督府所控制的区域急剧扩张,如果没有充足的人才填充其中,也有可能会被台城抢占。
但人才储备远不是朝夕能为,过往沈哲子虽然也注意此事,单单门生便有数百,再加上自家和亲厚人家族人,凡是可用者,如今俱都担任职事。此前还又收割了一茬馨士馆的业士,但是仍然面对着极为庞大的人才缺口。
所以,沈哲子在与杜赫讨论一番后,还是决定稍稍放开一个缺口,以都督府名义发布一项募贤令,将一部分乡宗子弟引入进来。这也是无可避免之事,毕竟讲到基本的才能素质,这些各有门户所出的乡宗子弟是有一定保证。
当然对于这些乡宗子弟,也并非不审贤愚、一概录用,考核在所难免。沈哲子决定在馨士馆构架之外,再增添一套短期函授的课程,主要是向那些入选者传授都督府章程、规矩,以及处理事务的一些基本流程。
随着官吏队伍的扩大,行政方面未有章程化、制度化,才能尽量弥补任事官员才能优劣差距,并且减少弊病的发生。
当然,监管考察也是免不了的。在这方面,山遐所做的沈哲子一直很满意,虽然其人不乏孤僻,许多观念与沈哲子也有冲突,但沈哲子暂时还是没有换人的打算。
摊子太大了,他也不可能寄望于完全认同自己的人,只要其人职业素养过关,不逾越底线,那就没有什么不能用的。
所以近期,沈哲子也是打算与山遐谈论一番,准备继续扩大其人所掌管的执法队伍,而且不再只限于六郡之内,像是近期需要接管的徐州,还有其他新收复的领土,都要纳入监督中来。
为此沈哲子还打算再给山遐搭配两个副手,一个是早已经在都督府任事数年的李充,另一个则是他的门生卞章。就算沈哲子对山遐的政绩再怎么满意,如此重要之事,也不可能完全不安插自己的亲信。
至于杜赫眼下负责的事务,沈哲子也打算进行一个剥离。在对外接待方面,沈哲子打算交给谢尚,这是一个公关型人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祖妖冶,最适合迎来送往。
而且谢尚在任职陈郡太守这段时间里,一方面是都督府强势干涉,另一方面其人在庶务方面的确乏甚显才。
至于资粮物用的调度运输,沈哲子打算完全交给纪友。纪友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在物流方面可以说已经是一个专业性人才,完全值得托付。
这两项任务,都是最繁琐且消耗精力的,一旦被剥离出来,杜赫这个长史才算是名副其实总览事务,而不再是以往那样事必躬亲,操劳不已,当然职权上也无可避免被削弱几分。
但是看杜赫目下形容枯槁样子,若再这样继续下去,沈哲子真担心他会过劳死。而杜赫对此也是双手赞成,都督府影响和势力仍在急剧扩张,还远不是闭门内斗、瓜分权柄的时候。他有这样一份资历,便是立身之本,实在无需介意职权的高低。
这种内部人事的调整,沈哲子也只是与杜赫稍作通气,来日还要集众共议。
接下来主要还是对外方面,求取外援是一方面,虽然此类事务,沈哲子处理起来已经极为丰富,而且眼下都督府也是绝对强势。但是由于这一次所牵涉财货数额实在太大,也需要做好一个周全准备。
“眼下都督府似亢实虚,我也不是避劳,不过在未有计划定章之前,也实在不宜过早接触江东人家。毕竟眼下所许,唯有愿景而已,却要换人实际财货。若是不能切合实际,动人心魄,不如不谈。”
沈哲子在讲述了一下自己大概计划之后,又对杜赫说道。其实他本心里,也是想偷闲几日,好好陪伴一下妻儿。
杜赫闻言后便点头认可,这种事的确是焦急不得,没有准备的急躁,只是更加暴露出都督府眼下的虚弱并慌不择食,届时反倒有可能演变成饮鸩止渴,埋下长患。
“今次入镇庆贺各家名单并内情,稍后我会让人仔细梳理,编辑成册,稍后呈于大都督案上,再作详议。”
讲到这里,杜赫又变得乐观起来,笑语道“如今中原精华所在俱在都督府掌握之内,大凡时流稍具远望,是绝对不可能错过这一次的良机。至于大都督属意江州门户,这也切合实际。民力可用,民力须防,早前大军出动,便有往来汝南商市门户常至府下喧哗,唯恐害其物利。若非大都督于北捷报频传,府下事务只怕更加艰难。”
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他倒不是觉得时人都该围绕他来打转,人皆有谋私之心,这一点无可厚非。但若仅仅只想承担好处却又不想承担风险,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引入更多合作对象,使他们彼此之间相互竞争,自己才好稳居中央。
以往为了节省精力,除了根基深厚的吴中之外,对于其他地方乡宗民户,沈哲子都是采取抓大放小。可是如今摊子更大了,外患也不成威胁,沈哲子便打算引入更多中小门户。
这些人家或不具备远埠通商的力量,但沈哲子大可以鼎仓所掌握的物流通道、人力资源等加以分享。让这些中小门户寄于鼎仓这个平台各自得利的同时,也能更加刺激江东民间活力。
这些事情谈论一番后,杜赫又皱眉说道“早前府下受诏,苑中示意都督府准备迎接淮南王入镇事宜,未知大都督是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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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3 大日普照()
淮南王将要入镇,沈哲子昨夜已经从公主那里几封家信中得知,不过那信里还是商量的口吻,可是听杜赫这么说,原来都督府已经收到了确凿的诏令通知。可见皇太后心意已决,已经不容更改。
沈哲子一时间也是不知该要好笑还是该要愤怒,稍作沉吟后才说道:“且由他来,不必理会。”
“不必理会?”
杜赫听到这话,难免有些无法理解,严格说来,整个淮南郡都算是淮南王的封国,而淮南王作为皇帝的嫡亲兄弟,又是江东一众宗王中身份最为显重者。
如此二者加持,可以想见淮南王的到来,一定会给淮南乃至于整个江北都带来极大的影响,又怎么能够做到“不必理会”?是要完全无视,冷待淮南王的到来?
“是的,不必理会。淮南王今次入镇,本无使任在身,为的不过是我家新添小儿。届时府内家宴款待即可,我又怎么能因区区家事干扰目下繁忙王事。”
沈哲子讲到这里的时候,言中已经带上几分冷意。若是以往,他不介意与自家那日渐长进的岳母过上几招,但是眼下实在无心理会这种小动作。既然皇太后执意要让淮南王北上,他连回绝都懒得回绝。
杜赫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为难,他能够感受到大都督那种已经极不耐烦的心情。当然以大都督眼下的权位时誉,的确已经不必介意一两个虚荣宗王的干涉,但他作为府下属官,也不得不想得更多。
淮南王北进入镇,目的如何暂且不论,最大意义还是所传递出来的信号。淮南从立镇伊始诸事便全由大都督一手掌握,整个淮南也只存在大都督这一个声音。如今淮南王北上,暗示味道便十足,是否意味着台城包括苑中对淮南过往的状态已经达到一个忍耐的极限?
尤其随着都督府职权越发显重,而掌握着上层管理权的满打满算不过只有大都督并其麾下几十名高低不等的属官,其中还包括许多不在法礼编制的临时职任。就算是这些人,也不能说就完全唯大都督马首是瞻而心无贰念。
淮南王的到来,会不会给这些人传递出什么不好的信号,让他们立场发生偏转?这都是需要考虑的事情。最起码的一点,淮南名义上乃是淮南王的封国,淮南王如果想要派遣一些家臣入驻,这是都督府都不能拒绝的。
所以在杜赫看来,最好是把淮南王这个变数隔离在外,最起码在眼下这个急于消化战果的当空,哪怕仅仅只是为了避免人心浮躁、无心于事,也不该让淮南王进入寿春。
杜赫的忧虑,沈哲子考虑的更加透彻,虽然人心莫测,但过往这些年他已经做了许多努力,如果还不能将淮南核心人心巩固稳定住,那实在太失败。
如今的他,已经不必诸事忍让,留有余地,如果淮南王仅仅只是单纯的家事来访,他自然家宴以待。如果真有挖墙脚的意图和尝试,他不介意将那些被挖的松动的砖瓦捣成碎片让淮南王打包带走!
人的底线是逐次提高,这无关乎是否小人得志,到了一定阶段,便需要有相匹配的态度和手段。这一点沈哲子很清楚,但江东众人不清楚,这就是分歧和冲突滋生所在。他们仍以旧日做派来对待沈哲子,所能收获到的结果,唯有挫败!
“这一件事,道晖不必操劳,只在镇中稍作通报即可。稍后我会让家人南下迎接淮南王,镇中一应职任事务照旧,无需调整。”
沈哲子又吩咐了一声,转而又问道:“郗公那里,近日可有讯息传来?”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杜赫纵有隐忧,也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回答道:“是,郗公近来确是频有问询,至于镇中所获战报,也都第一时间发往淮阴。”
“这是应该的,今年北进能够如此顺利,徐州助战功不可没。郗公能抛却门户之见,使得两镇王师能有精诚合作,若非确是年事已高,我真不舍得郗公离镇。”
沈哲子这么说,倒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眼下接受徐州于他而言并非是一个最好时机。虽然如此一来,他能直接管理调度徐州各项事务,但也因此更受瞩目猜疑,难免要有所分心,不能集中精力处理中原事务。
不过这也算是有得必有失,而且此前铺垫已足,没有必要为了所谓避嫌便放弃这一唾手可得的大镇:“郗公助我良多,如今大势已定,我是该当面致谢。只可惜我眼下仍无从容东进的闲暇,稍后可发信淮阴,若是郗公得宜,不妨入镇面谈。”
“我记下了,会尽快安排。”
杜赫听到这里,也是越发有感于如今都督府的强势,往年北上,淮南新立,大都督在郗公等老臣重将们面前,也仅仅只是一个颇有作为的后进晚辈而已。可是如今时过境迁,类似郗鉴这样的年高重臣,都是召之即来。
当然他也明白大都督并非刻意托大拿捏,目下都督府诸多事务确是令大都督难作抽身,虽然眼下还不宜出面接见各方宾客,但是许多准备事务也都分外繁琐。
彼此倾谈两个多时辰,一直等到傍晚时,杜赫才告辞离开。眼下大都督回来了等于没回来,此前那种繁忙的日子他还要坚持一段时间。但最起码有了主心骨,而且繁多事务也都有了主次之分,倒也无需像此前那种没有条理的劳碌。
将杜赫送至中庭,沈哲子便就返回来,再让人取来皇太后并淮南王那几封家信,再作细览,嘴角玩味笑容越积越多,口中忍不住自语笑道:“我这位岳母大人,可真是大有长进,也实在太不甘寂寞了些。”
皇太后手腕有长进,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发现。所谓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飘起来。但是说实话,就算飘起来,猪还是猪,哪怕浑身金光灿灿,也只有被宰杀吃肉的份。
这种噱念想法或有不恭,但在沈哲子看来,他这位岳母真的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提升。虽然这几年看起来皇太后是大有作为,打压琅琊王氏,甚至就连王导都败下阵来,分配中枢权柄,与时局各家都取得看似稳固的联系。
但是说实话,当下局面的形成,跟皇太后的努力真的没有太大关系。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这种繁忙和亲自经手的经历,令其人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成就感和掌控力的错觉。
至于皇太后本身,其实仍然不过只是一个自尊心极强、任性固执且不顾大局的小妇人而已,完全没有一个成熟政治家该有的格局和隐忍,以及锲而不舍的韧性。
比如这一次执着于派淮南王过江来,看似是一招不成,再别出一招。原本作为大军名义统帅督军收复河洛的机会错过后,很快又借着沈哲子得子之喜再派淮南王过江。
但这种坚持,并不叫要紧目标、锲而不舍。因为这两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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