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众将稍显古怪的神情才渐有平复。老实说,这个卢德所为带给他们不小震撼的同时,也让他们心内颇积幽怨。
河洛战事打到这一部,其实胜负已无悬念,差的只是最后一场收尾。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墉城却发生如此变故,自崩瓦解。这还不同于黎阳大捷中奴军的崩溃投降,金墉城被一把火烧个精光,既无夺城之功,也无斩首之功,甚至连俘获都极少。
尤其对李闳等徐州众将而言,他们在黄河上奋战一场,不计代价的夺下孟津,所为的无非就是在最后攻取洛阳的时候获得一个优势位置。
这无关乎利益权位之争,哪怕只是为了给在孟津牺牲的那些将士们一个说法,这件事也必须要申辩清楚。结果最后,他们这各部人马长达大半年的奋战,仿佛全部意义只是为了给这个卢德搭建一个舞台以展示自己。
如此一种结果,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尤其那个卢德,至死都未投于王师麾下,如果再盛赞其人所为,无疑将更加映衬得晋军各路人马苦战黯然失色。时人不会在军事上讨论那么多,他们只会口口相传,十数万王师耗费数以亿万,结果不及区区一名寒士以死构计!
相对于众将,沈哲子想得更多,他直接开口定调,所为的还不是军功计较、安慰众情,而是他压根就不认可卢德这个人以及其行为。
沈哲子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算二世为人,又在江东这个纷乱世道浸淫年久,颇具观人之能。在他看来,这个卢德就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
当然利己不是不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沈哲子也从不否认他的利己性,但这个利己是有底线的。而卢德这个人,在他看来就是近乎极端,名利人之大欲,此人是为了求名任何事物都能拿来当作筹码,甚至包括自己的性命。
闭上眼,沈哲子甚至能够想象出来一个对于名誉执著到近乎变态的人物形象。为此不惜投贼、不惜贰主,没有是非观念。哪怕最后解救洛阳民众,看似善念尚存,不亏大义,代入这种人物逻辑中,其实不过是其人准备的一个后手。
其人以性命构设如此毒计,使金墉城最后的这个顽抗之地化作飞灰,留下一份壮烈。沈哲子相信以其知悉人心之能,不可能不会猜到王师对于其人功过的矛盾心理,未必会宣传其人事迹,所以保全一部分洛阳乡众,以做到口口相传,传颂其德。
当然沈哲子也承认他这些联想不乏恶意揣测的意味,或许卢德本身的确是一个高洁纯粹之人。但是他身为收复河洛的主将,不独要维护此次军事行动的严肃性,还要考虑到褒贬一个人所带来的示范作用,尤其他现在树大招风,江东又多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存在。
如果这件事大肆宣扬出去,会给一些人以暗示,原来得获功勋不需要强兵悍将在手,培养奸细、策反敌方高级官员也是可以的。这会让整个北伐局面变得扑朔迷离,会涌现出大量端两家茶饭的奸徒,会给未来的军事行动带来无穷变数。
譬如说日后继续北上攻略河北,遇到敌军一座要塞,守将是一个被台辅策反的敌将,打不打?打的话内部就会闹矛盾,我这个棋子就是留到最后做反戈致命一击!不打的话就会有后顾之忧。
他更不奢望通过卢德这样一个壮烈人物能够唤醒其他沦陷地区晋民的归义热情,一旦褒扬过甚,从辽东到河西到处都会涌现出此类苦心孤诣人物,在胡人政权争相求进,只为王师围城时能够拨乱反正!
所以对于这个卢德,无论其人好坏与否,最起码在政治层面上,沈哲子必须要淡化其人存在感,即便不刻意抹黑,也要做到不褒不贬不评论。
无论如何,洛阳城总算收复。虽然乡野之间还有一些流窜之众,但在骑兵大肆围剿下,很快那些乱众便都销声匿迹。
但沈哲子也没有时间沉湎于欢乐之中,如今时间已经到了十月,资粮的运输压力大增。晋军除了要供养十数万军队,还有百万嗷嗷待哺之民,而河洛则实在太惨破了,这一战除了政治意义外,几无所得,就连金墉这座坚城也成废土难用,另外还有来自关中方面的边患压力。
这些问题,全都亟待解决。一时间,沈哲子被大量事务所淹没,甚至忙得都没有时间去北邙给司马懿等几个司马家的先王上坟。
当然诸多事务当中,最需要稳定的还是军心。今年这一场战事从三月开始,一直打到了十月,过程不乏波折,战果也是辉煌。黄河以南全境收复,同时在河北建立了稳固据点,河内、汲郡等地如今也都在晋军控制之下。
如此殊功,振奋人心之余,也都让上下将士殷切期盼最终的犒赏结果。但是眼下沈哲子还不打算将河洛战报正式呈送台中,他需要先梳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千里辟疆,百万生民,这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梳理整顿,拿出一个全盘方案。
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忌讳发表意见、插手干涉的人太多。所以沈哲子干脆先从根源上杜绝,准备一直拖到年节前后再向江东报捷,争取两个月的时间。
他这么做也是有其理由,这么大的收复地盘,保不准哪里就冒出来一股叛军。更何况河洛虽然收复,但西面函谷关附近仍随时会有战事发生,所以战争远远称不上结束了。
在这昼夜不息的忙碌过程中,淮南一封家书抵达洛阳:十月朔日这一天,兴男公主产下男儿,母子平安。
0961 宏图将展()
“恭喜大都督,喜得麟儿!”
这几日,众将凡来议事,开口必是这一句话。
“不过添一怀中玩物,不值一提。”
而沈哲子也每每如此回应,只是眉眼之间不加掩饰的喜色显示出此事绝对不是不值一提。嗣传有属,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人生一大喜事,尤其对于沈哲子这样位高权重、能够影响成千上万人福祉的人而言,更具有着某种非凡的意义。
虽然对于沈哲子当下的年纪而言,完全不必存有这方面的忧虑,但喜得嫡子,对于围绕在他身边的一众人而言也是一种振奋。
虽然家中传来喜讯,但沈哲子却不能即刻踏上归程。河洛这一大摊子事,实在让他难以抽身。倒不是说不信任众将的能力,而是许多事情只有他在场才能得以妥善处理。
首先是对军心的稳定。其实在王师接连大捷的情况下,军心方面并没有太大问题,将士们人心振奋,哪怕某些小事上的安排难遂人愿,也不会激起什么忿怨。在这方面,主要还是针对将领们做出一些保证。
沈哲子近来频频召集众将,或是单独接见某人,将延迟报捷的事情传达给每一个人,告诉他们正式的酬功犒赏在年前应该不会有什么结果。
众将虽然急于求进,但对此也都表示理解。其实江北晋军表现不如人意,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江东朝廷对待军功问题不够严肃,或是反应迟钝,或是功赏不符,总之就是对于这些以性命为晋祚保驾护航的将士们不够重视。
淮南军之所以能够捏合成一个整体,就在于有沈氏这样一个直达中枢的门户靠山,大体上能够做到有功必赏。但即便是如此,就连沈哲子赏格都有被拖延、压制的情况,更不要说这些寻常将领。
因此,众将也都能够理解沈哲子这一做法,虽然如此大功内外瞩目,不可能会发生压制不赏的情况,但在细节方面笔墨轻重与否,也能决定单独某一名将领前途如何。
对于众将而言,他们自然更加倾向于内部先整理出一个功赏分配方案,然后再呈报台中,如此他们才算是一个整体。
当然,延迟报捷并不意味着一切就安于现状,对于众将的临时职事,沈哲子还是做出了一定的调整和安排。
首先是河北方面,仍然是以韩晃和谢艾为主。韩晃以骑兵控制住河内区域并负责策应汲郡的谢艾,这两路人马不独常驻河北,而且未来还会继续扩大规模。
至于河洛方面,沈哲子眼下是不可能坐镇洛阳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返回淮南,尽可能多的将江东财力、物力导运到中原地区,以支持这一区域战后重建。
所以,镇守洛阳的主将,沈哲子打算暂时任命谯王司马无忌。谯王这个人,中人之姿,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才能,但也并不是一个昏聩无能之徒,而且有一个宗王的身份,又因早年的家仇而与江东中枢各门户几乎没有什么密切的联系,正是坐镇洛阳旧都的不二人选。
如今河洛悉定,虽然关中方面流露出一些干涉河洛局势的迹象,但河洛战事快速结束,并没有给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就算有什么想法,但是还未付诸施行,河洛已经悉定。
在军事方面,沈哲子打算在河洛暂时保留五万人马的军队规模。主要的军事行动,一则是继续向西开拓,争取将王师的影响范围延伸到号称“丸泥可塞”的故函谷关,而非仅仅止步于洛阳西面不远、位于新安县的新函谷关。。。
至于向北,则是小规模的沿太行八陉中的太行陉、轵关陉向西北方向的河东等地渗透,短期内不会发起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而其他各路军队,也并不会就此退回原本的驻地防区。荥阳仍然作为一个集散点,交由郭诵驻守,路永的水军日后将主要活动在黄河到鸿沟这一段水域,毛宝将会东进到滑台,继续守住经营这一个河南据点。
比较让人费心的还是徐州军,沈哲子当然不可能再容许他们返回广陵大本营,但彻底纳入到淮南军体系里也是火候不到。所以沈哲子打算先将李闳安排在原本陈光乱军所盘踞的陈留郡区域内,保留一万兵力。再留两万人配合谯王坐镇河洛,剩下的则以就食为名,先随自己返回淮南,暂时安排在淮阴。
另外,眼下还坐镇泰山郡的沈牧,沈哲子并不打算撤回,这一个华东区域唯一的制高地必须掌握在手中,所以来年还要继续增兵。未来如果没有其他特殊需求,沈牧将主要负责徐北、青、兖等州郡军务,算是沈哲子如今势力范围内第一个相对独立的作战区。
不过未来几年内,军事上的重心还是在西。谯王坐镇河洛之后,南阳防区便腾空出来,沈哲子打算派沈云接手。
南阳乃是沟通汉沔区域的重点所在,单凭沈云一个人无论年龄还是资历都有些勉强,所以沈哲子又准备搭配老将徐茂。
至于军中其他年轻将领们,除了谢艾已经确定汲郡所在之外,其他的都还没有安排固定的驻守区域。类似谢奕、萧元东等年轻将领们,仍是以磨练为主,主要安排在河洛西、北方向,负责河洛的防务和对外攻略具体军务。
大体上的军事安排就是如此,维持一个外重内轻的局面,像是原本重兵屯守的汝南、淮南等地,日后将不会作为军务重点,转为侧重于内政经营,至于防卫方面的需求,则就交给屯田兵。
王师今次北进大功,兵员上的损失并不大。说句稍显残忍的话,这意味着在犒奖方面将会带来极大的压力。普通士卒们并不同于将领有着更高的政治诉求,所以他们对于现实利益的奖赏刺激需求便更加迫切。
但问题是,不要说淮南都督府这大半年来几乎耗尽以往数年的厚储,哪怕倾尽江东财力,都很难满足如此庞大的犒赏团体。更何况沈哲子也压根不指望台中在这方面能够提出什么切实有用的帮助,一切还要靠他。
钱粮财物的直接犒赏,哪怕沈哲子也没有办法满足,摆在眼前切实可行的计划,就是用土地犒赏。因功授田,既能够解决大功难赏的问题,也能快速组织恢复生产,可谓一举数得,而且淮南都督府很早便有关于甲功授田的讨论。
但沈哲子在考虑良久之后,仍然不打算因为一时短利而放弃长远的潜力。今次战事中,单单在河北便得到百万生民,而河洛之间虽然残破,在经过仔细搜索整顿之后,获得二三十万生民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这么多的人口所得,一旦能够完全消化下来,使之归于屯垦,几年之后所获得的潜力之大简直难以估量!如果因于一时之困,放弃对这些人口和土地的掌控,那么未来再想有所集中,便会面对极大的困难和阻挠。
所以甲功授田这一政策,沈哲子初期打算只开放一万人左右的规模,而且主要集中在河洛区域。
如此一来,能够对士卒们形成一种激励,而这些得到授田的士卒们反过头来又会成为沈哲子最忠实的拥趸,快速恢复河洛地区的生产,以便于沈哲子能更快移镇洛阳,策划新一轮的北伐。
至于其他军功方面的缺口,沈哲子打算推行一个“退甲还屯”的政令,即就是号召一部分年老、伤病的在功士卒归籍入屯。
这一项政令,并不是卸磨杀驴,一方面的确是要对一线作战部队进行一次换血,补充更多的青壮精锐,另一方面也是申明一下都督府对于退伍老卒的安置态度。
这些老卒们战斗力虽然有所下滑,但是那种对组织的服从性和作战经验仍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如果任由他们卸甲归土务农也是一种资源浪费。
未来有百数万生民将要入屯,各种级别的组织人才缺口都非常大,这些老卒正好可以才尽其用。或许他们在知识层面达不到要求,但是忠诚和组织性都是有保障的。由他们管理乡屯,能够更快速的将屯垦规模铺设开,而且可以有效的避免乡宗势力插手干涉屯垦事务。
在过往这几年,淮南都督府早已经组织起短期的基层培训构架,这其中既包括文工宣传,又有简体字这种独特的知识载体。这一切都是打造一个特殊组织构架的前提,能够有效的避免外力干涉。而且未来也可以此为基础构建起职能更加明确的军府,蓄甲于民。
如此一个宏大的目标,并不是短期之内能够完成,三五年之内能够见到成效便是一个极好的局面。而当这些布置能够有所反哺的时候,沈哲子将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能够掌握的各项资源更是雄厚,未来继续北进复疆,也完全不需要再有什么妥协!
除了这些军政方面的大计划,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任务那就是赈灾,要找到足够百万生民熬过凛冬的粮食等物用。这是所有计划得以开展的前提,做不到这一点,不要说更大远望,哪怕仅仅只是消化眼下所得都做不到。
0962 百万民食()
一百多万人,再加上十余万大军,包括数万战马、牛等畜力,每天需要消耗多少粮食?
这一点哪怕是眼下的沈哲子,都仍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因为实在是太难统计了,而且这些人口、兵力也并非集中在一处,而是广泛分布于黄河两岸。
沈哲子所知道的是,如今他所控制的各方,没有一处不在深受粮困。而也正因如此焦灼,他才深刻体会到自己是揽了一个威力多么强大且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包在怀内。
淮南军在河北所得不独只有人口,黎阳、邺地、汲郡等区域周边也不乏存在年久、不乏厚储的坞壁,单单在粮食方面的获取,有统计的便有将近三十余万斛谷米所得。但这相对于庞大需求,仍是杯水车薪,快速消耗一空。
原本沈哲子还寄望于能够在河洛有所收获,毕竟桃豹占据河洛数年之久,虽然乏甚经营,但河洛平原优越的地理条件摆在这里,哪怕单凭掳掠,也能略积薄储。结果金墉城一把火烧成飞灰,不独全无所得,还需要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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