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告破,敌军出现于河洛内部,如此重大军情自然需要急报给孟津的桃豹。然而金墉城使者出城未久,北面邙坂便出现了大量的溃卒,带来一个让人绝望的消息,孟津作战不利,已被敌军抢占,余众于邙坂沿路戍堡且战且退,主公桃豹生死不知!
在上下将士俱都近乎绝望的时刻,卢德却表现出极强的韧性,严令城中各营谨守,同时积极招纳溃败之众。得益于他此前对城池的经营有序,溃众们入城极为顺利,尽管迁出了一部分乡众人马,但随着在外之军纷纷回城,城池内守军很快便达到七千人之巨。
那些军队入城之后,眼见城内如此厚储,原本惊悸的心情也略有平复。金墉城乃是洛北唯一坚堡,又有如此厚储,将士临于如此险境,自能搏命相抗,仍有一战之力!
败退回城者自然不乏强势将领,虽然认可卢德的经营之能,但却不可能再将守城重任交付卢德。更何况就连桃豹都生死不知,这些将士们自然不会将生死置于人手。所以很快便达成共识,将卢德军权解除,监押在城池内。
卢德对此也无反抗,一副甘心任命姿态。其人虽然已经不在位,但短短几日将城池经营的极为周全,那些接手城防的将领们也只能遵循他的防守安排,谨守于内,等待敌军偏师冒进。
他们就算想要外出偷袭也做不到,一则军心惊悸难用,二则城外一层层的沟壑不独限制敌军前进,也限制了城内守军的出击。
时间在这种煎熬的状态下又过去了一个昼夜,途中陆续又有溃军归城,带回了最新但也更加恶劣的消息。
金庸城外开始出现大股的、成建制的晋军军队,北面邙坂、东面洛水河谷以及洛南残城,晋军旌旗遮天蔽日,将这座金墉孤城围绕在当中,但又都极有默契的没有强攻,似乎在等待什么大人物到场。
晋军如此谨慎,反倒让守军此前所定反击之策没有了用武之地。那各路人马深控郊野,军阵井然森严,完全没有一丝乱象,守军外出野战只是找死。
这样对峙的局面又持续了几个时辰,天色暗了下来。城内战战兢兢的守军们也松了一口气,晋军如此势大情况,是不可能在初期就发动夜袭的。更何况城外广积薪柴,几与城墙登高,若晋军敢于夜攻,熊熊烈火会教他们该要怎样做人!
“这些薪柴还是离城太近,明日若还不战,应该稍作调整。”
几名守城将领口中念叨此语,而后安排夜防事宜,或执勤或休息。
城下积薪诚是隐患,不过此前乡众一哄而散,乏于人力,城内守军又要接应溃卒,完全没有时间处理此事。不过晋军大部队还在十数里外驻营,短期内不会发现这一隐患而加以利用,明天军心稳定后,自然有时间做出调整。
夜中,金墉城内一片肃杀气氛,各营将士深居营盘,城头上军士巡弋严密,城池上下大凡有什么异动,很快就能引发极大的关注。
“不可举火探出城墙!”
巡防过程中,那些率队兵长们谨记将领叮嘱,一遍一遍的叮嘱手下兵众。于是在城墙边沿处全无火光,黑白界线整齐如割。
“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异响?”
巡防途中,突然一名士兵低声询问近畔的同伴们,旋即便引来了兵长的厉目注视,忙不迭闭口不言。可是又过了一会儿,噼啪异响却为越来越多人所听到,与此同时,突然有一名士卒低吼道:“城下有火光!”
“不得持火靠近!”
兵长仍在严申军令,但自己则快步冲到城墙边沿,探头一望,顿时惊得魂飞天外。只见城下那些薪柴底部早已是火线蔓延,飞速壮大并向上蔓延!
“起火了!快救火啊……”
大量的喊叫声从城头上传来,与此同时,火线早已经攀升而上,而且在城墙隐蔽处还藏有几个暗门,同样有薪柴堆积勾连城内,连接住几处城内仓储。汹涌火势很快蔓延入城,几处仓储接连升腾起旺盛的火光,顿时让整个城池都陷入恐慌混乱中去。
城内已是呼声沸腾,卢德被监押的居室却独得清静,那些守城将领们虽然夺去他的职权,但也肯定他为城防所做的贡献,因此饮食之类并无苛待。
此刻,卢德一身羽氅端坐室中,面前小几上摆设着一些烤肉并酒水。他用锋利的短刀割下一块烤肉送入口中,而后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神态间颇为陶醉,但又有几分萧索遗憾:“可惜,可惜只是浊汤。早听说江东有醴泉甘浆佳饮……”
这时候,城墙处火光已经越来越盛,甚至卢德所在厅室都卷起热风烟气,他推案而起,行至门前,望着已经被火光映红的天空,眉目间多有自豪:“毒士小计,火龙冲天,杀人何须刀兵。焚杀万众,坚城化灰,不知能否略得薄名?”
火势越来越旺,渐渐席卷全城,这时候庭院外也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并呼喝声,卢德也不知那些来人是要问罪还是准备携他逃出生天,但他这会儿却不想与人交谈,只想享受独属于自己的一点光辉。
他疾行穿过厅堂,而后稍显笨拙的翻墙而出,街巷间不乏惊慌走卒,但这会儿逃命要紧,却无人关注他。卢德一人漫行于街上,这会儿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城内街巷之间,甚至不乏守军卒众引火烧身,哀号挣扎。
半生寒伧无人识,唯有狂志难自弃。贫苦安身殊不易,强梁贵子哪得知?江东权徒提兵北进,河北胡勇败亡成祸。高低俱有风采,何以世道缺我?无需相问善恶,只恨命数太薄!
行至一处街口,卢德左右四顾,眼见那些惊慌奔走之众,蓦地仰头大笑起来:“纵火者,卢德也!”
言毕,他小跑助力,纵身跃入那熊熊火海,很快便为猛火吞噬,不留一点痕迹。
0960 光复旧都()
晋军收复河洛这最终一战,结果就以这种极为古怪的方式结束,这让晋军各路将领在诧异之余,更有几分猝不及防并无法接受。
河洛战事进行到这一步,其实已无悬念。周遭雄关要塞俱都告破,四面王师汇集于洛阳周边,剩下一座金墉城孤立无援。对于各部将领而言,所面对的问题只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以及该要由谁采撷这最后的胜利果实。
此前沈哲子严惩郭诵以整军,效果可谓卓著。当各军会师于洛阳城外的时候,哪怕就连求功之心炽热难当、不计代价拿下孟津的徐州众将们,也都能在这个最后的要紧关头勒令约束住部属,没有发生什么争进抢攻的乱象。
金墉城这座城池,本身就是作为洛阳卫城而存在,城墙坚厚,可谓是如今洛北唯一坚城。而且四方关塞溃卒多涌入城内,最起码聚集了有数千之众。单单看金墉城周边那些严密的防御工事,便可知守军为了坚守于此做了十足的准备。
兵法有围师必阙,就是为了避免赶狗入穷巷,激发出敌人的搏命之心。一旦情知必死,便自然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若是贸然进攻承受敌军的临死反扑,致使伤亡惨重,则虽战无功。所以各军都极有默契的停下来,等待大都督临阵督战调度。
敌军败卒尽归金墉城,城内厚储,城外清野,任谁看来这都是一副打算负隅顽抗、至死不降的决绝场面。
但是,城外王师诸军刚刚会师,甚至还没来得及发起第一次的进攻,结果这座要塞便自己先燃烧起来!如此诡异情况,实在令人费解。
所以眼见城头火起之后,王师各部也都快速遣使询问友军是哪一方手笔,然而各方俱都不知,甚至根本就没有接受到类似的讯息。就好像敌军自己不堪疲战,干脆纵火寻死一般。
类似的情况,各路率军将领俱都没有经验,于是便由在场身份最高的谯王司马无忌做出决定,无论内中是个什么形势,各军先联合严密封锁洛阳周边,而后急信传告荥阳大营。
大火整整燃烧了两个晚上并一个白天,当沈哲子自荥阳大营闻讯赶来时,整个城池仍是浓烟滚滚、热浪袭人。
“大火自城外而起,先是引燃城下积薪,而后火势壮大便往城内蔓延。末将等不知缘由,不敢冒进,谨守四面,贼军逃出者极少,应是大半被烧杀于城内,郊野虽然俘获些许残众,但也都所知不详……”
虽然久未见面,但身在戎旅,谯王也来不及与沈哲子叙旧,将大都督接入营中后便开始讲述金墉城异变过程:“另金墉城南洛阳残城中,另有一部守军约在两千人数,甲兵俱置营外,其众自陈乃是洛阳周边乡众,被迫从贼,但却绝无抗拒王师之念,城下纵火自云其众所为,但是否属实,仍待追查……”
听到如此诡异过程,沈哲子也颇觉费解,在营中稍作休息,便直往烈火焚烧后的金墉城而去。
这一片仍是焦土灼热,远远看去那原本坚厚高大的城墙也都被猛火焚烧、浓烟烘烤得焦黑干脆,些许马蹄声接近,都能震荡得墙皮簌簌剥落。
而在城墙倒塌一角,可以看到城内也是满目疮痍,积薪数尺之厚,一些城墙角落里堆积着厚厚的人畜残骸,一些被焚烧得惨白的骸骨隐约可见,整座城池已经全无活物,化作死城。
饶是众将早已经就近查看多次,此刻看到如此惨烈画面,仍觉心头发寒,更加有感于水火无情。数千人众就这么被围堵在城池中,一场大火后焚烧得干干净净。
沈哲子从来不是什么仁厚君子,掌军以来也是屡施水火之谋,就算这些残军没被烧死,他也早就打算赶尽杀绝,不留战俘。但哪怕一样是死,战阵诛杀与被围堵在城中猛火焚烧所带来的冲击都是不一样的。
通过对城外积灰以及城门周遭布置,可知这城池已是四困,火势蔓延之后,根本没有多少人能够逃亡出来。
虽然谯王禀告已经有洛阳乡众承认所为,但沈哲子仍然心存怀疑,金墉城已被四面围困,那一路军队居然还被安排在城外驻防,可知根本不得守军信重。
既然心存怀疑,而且又在城防有着极大隐患的情况下,那一路守军居然还能够悄无声息的靠近纵火,就算是他们所为,也必然还有其他隐情,或是有金墉城内极为重要之人给他们提供方便。
金墉城被烧,这一结果有好有坏,好处是可以避免最后的激战并无谓伤亡,提前完成收复旧都的目标。坏处则是这一座坚城也难堪再用,而洛阳城本身也残破不堪,多达数万大军集结于河洛,居然没有一座完整的城池可供驻扎。
当然对于一众将领们而言,还有另一桩坏处,那就是眼见最后一场大功唾手可得,但却没想到无功而止。要知道眼下的金墉城就等同于洛阳城,收复旧都如此辉煌战果,一旦仔细计功,最起码可以分出十数桩大功,封侯都有指望!
“将那些乡勇引入野地空营,则其宗长乡老入见。”
沈哲子在金庸城外默立半晌,然后转身回营,同时吩咐说道。
沈哲子入营后,各营主将也都纷纷聚集于军帐内。很快便有兵卒将几名素缟投降打扮的人引入营帐中,那几人入帐后不敢左右观望,伏地膝行,口中则高吼道:“河南郡下乡丑敝民敬拜大都督!”
“尔等能伏敬王命,归义王师,也算略有忠念可陈。起身答话,先将金墉城变故细细道来。”
沈哲子心内存疑,也就不与这些人虚辞对答,直接发问道。
那几人闻言后才战战兢兢起身,侧立帐内,不敢面北,只是有两个中年人在起身的时候,视线余光无意中扫见端坐在上方的沈哲子,动作为之一顿,脸上也流露出许多控制不住的惊诧。
晋军大都督沈维周,近年来时誉隆厚,号为天中国士,他们自然也有所闻。只是在亲眼看到之后,却实在难以将这个姿容俊美的年轻人与一位执掌十数万强军的方伯大将联系起来。
哪怕传言中多有少年有为、俊美无俦之类的形容,往年他们只道誉之过甚,难免夸大失实,可是在亲眼看到之后,才知名无幸至,这位少年方伯单从外表来看,似乎较之传言还要更优秀几分。至于能力上更是不必多作怀疑,单单在这种场景下见面,便知其人无负其誉。
眼下生死尚系于人手,这几人自然不敢松懈,起身之后便有一名老者按照早前的商议近前一步,佝偻着身躯颤声道:“我等河南乡众,绝无自堕从贼之念,素来便有归义之心,然则乡众卑鄙,难弃旧乡,又有奴贼桃豹霸凌此境……”
这老者开口便是一番长篇大论,痛陈内心如何挣扎委屈,配合着那老迈颤抖的语调,自有一种悲怆气氛被营造起来。
不过能够被乡人派出接洽,其人也算是不乏分寸,在一众晋军将领们将要心生厌烦之前,及时扭转话题讲到金墉城变故上来:“我等愚众,迫于奴贼暴行凌辱,不得不伪事于奴,但心中须臾不敢忘怀归义王道,幸在奴军中有一高士卢德对乡众颇有怜悯……”
“卢德?”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待见那老人惶惶收声,示意他继续说起来。至于他则一边听着那乡老讲述他们如何在卢德的暗里指示下一步步将金墉城推入险境而后最终纵火烧城的过程,一边回忆与那个卢德有关的讯息。
淮南都督府一直在河洛方面不乏消息来源,因此对于这个卢德也非一无所知,并且有关于其人种种独立一册以供沈哲子了解。
寒素出身,旧誉比作右侯,本从于陈光,后来转投桃豹麾下……
随着需要处理的事情渐多,沈哲子的记忆力也渐渐好转,而且在他表示好奇的时候,早有主簿帮忙回忆,将有关于那个卢德的讯息稍加梳理默写呈送上来,于是这个卢德的形象便在沈哲子脑海中丰富起来。
很快,那个老人便讲述完毕,中间还回答了一些晋军将领们所提的细节问题。于是,一个才智胆略极高,能够在贼军眼皮底下布置如此杀招且最终能够一击致命的谋士故事便为众人所知。
“乡老言中那个卢德眼下身在何处?”
谯王发问说道,如果这些乡人没有撒谎,那么这个卢德就是收复河洛过程中一个极为重要人物,而且才能也是不弱,这样的人必须掌握在手中,无论计功还是有所任命。
“卢先生虽然救出我等乡众,但身在贼军中却难脱身,火起时其人也在城内,我等乡人无能,不能将先生救出。唯有近于大都督帐下,不隐不饰,将先生高风尽道世人……”
听到老者这么说,包括沈哲子在内,帐内众人俱都不免错愕。就在众人还未开口之际,沈哲子已经冷哼一声,自席中立起,沉声道:“卢德其人功过与否,非尔等能够胜论。乡民既然归义,自有妥善安置,且各归营所,不受军令,不得擅出!”
那几人听到这话,神态俱都变了一变,就算有人还想再为卢德争辩,但见帐内气氛凝重,也都惶恐不敢开口,在兵众们押送下退出军帐。
待到那几名乡众退出,沈哲子才环视一眼帐内诸将,肃声道:“今春北进,十数万众虎狼群出,身被数战,屡破强敌,最终达于河洛,进叩旧都,此将士用命,上下戮力,创此殊功。区区狂士毒策,岂能相与争辉!即便无有此乱,几日之内,王师也能踏入金墉!”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众将稍显古怪的神情才渐有平复。老实说,这个卢德所为带给他们不小震撼的同时,也让他们心内颇积幽怨。
河洛战事打到这一部,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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