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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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第5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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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淮南王眼下仅仅只是一个半大少年而已,或可言之不必过分苛求。但要知道肃祖继承皇位时也不过加冠未久,却已经能够将一众内外重臣玩弄股掌之间。更不要说如今的江东,还有沈维周一个如此妖孽之人存在。

    诸葛恢等人想要凭着淮南王以制衡沈维周,所想也实在太天真。最起码在刚才的对答中,淮南王就算此前没有遇到诸葛恢,但在经过王导提醒之后,也该意识到要与妻族长辈互通一下声息。

    可是眼下,淮南王只是故作老成的传达皇太后对于沈氏的慰问之意,循规却不逾规。从这方面而言,淮南王或是皇太后面前一个颇为生性的孝子,但若皇太后还长久以淮南王当作表达她意图的代理人,对淮南王非但不是扶植,反而是一种加害。

    淮南王在沈家逗留时间并不久,主要只是传达了两个意思,第一是表达了对沈充这个亲翁的慰问,为了示以安抚,甚至诏令北军五营轮流入驻沈氏家宅以作当值宿卫。第二则是阴晦表达希望沈家今次变故能够在庭门之内解决,不要影响到驸马于江北的战事。

    王导听到这里,便又吐出一口浊气,心知褚翜等人今次的图谋,多半是要落空了。皇太后的手段虽然日趋成熟,但是早年所经历的动荡终究还是在其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影响,不敢再冒丝毫的风险。

    王导可以确信,褚翜等人能够摆出淮南王这一手段,必然也是私下里与皇太后达成一些共识,并且自以为得到皇太后的默许便有恃无恐。

    但他们却没有意识到皇太后终究不是肃祖那种雄才之主,没有那种坚定的决心,一待察觉到沈氏反击态度强硬、局面将有不稳之势,皇太后便立即背弃此前的默契,低头服软,放弃这一次的试探。

    褚翜等人实力本就不足,又失去了皇太后的支持而不自知,他们这一次的尝试,注定徒劳。

    看到了这里,王导已经可以洞见到今次博弈的最终结果,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趁着淮南王离开之际,便也起身告辞。

    然而这时候,沈氏门人突然前来相请,言是沈充略有好转,不敢怠慢太宰,因是勉强支撑起身邀见。

    受到这一邀请,王导也是略有错愕,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入内见上一见。

    在沈氏门生引领下,王导很快便抵达了沈氏内宅,而后便见到了“重伤垂危”的沈充。

    沈充身着燕居氅衣,头发结以散髻,当王导到达的时候,正站在廊下相迎,不要说重伤垂危,甚至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无。

    王导眼见这一幕,瞳孔微微一缩,继而心中便感觉几分羞恼。沈士居以重伤为由,搅得建康城内鸡犬不宁,可是在他面前,却连丝毫伪装都不屑做,分明是根本对王导就全无忌惮,乃至于存有几分示威。

    “为人父母,纵有诳诈,无非是希望儿辈能少有掣肘,一竟全功,让太宰见笑了,也希望太宰能够体会充为世所迫的艰难。”

    沈充降阶相迎,远远便对王导拱手。

    王导这会儿已经后悔入内相见,在听到沈充如此恬不知耻、理直气壮之言,一时间更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对于沈充挖空心思为儿子阻挡掣肘的用心,王导倒是颇有感怀,但若说有什么认同或夸赞,他是真的说不出来。

    彼此对望,相视片刻后,王导才叹息说道:“时望得来不易,士居何苦……唉,事态一至于斯,未必不能避免。如今即便能为善了,只怕来日也要失去相忍之心啊。”

0943 老雀厌声() 
沈氏大宅内府阁楼里,两人相对而坐,一者白发苍苍,老态明显,一者盛年方过,峥嵘内敛。

    沈充出身虽然是土豪武宗,但本身并无寻常武人给人那种稍显粗俗的模样,额宽隆准,相貌堂堂,戎装披甲则威风凛凛,燕居时服则不乏风雅,单凭其人调教前溪伎号为吴娃翘楚、色艺双绝,便可显示出其人素养极高。

    这也是早年他何以被王敦看重且引为臂助的原因之一,因貌论才乃是时流积弊,若非早年门第实在不高,大概也会是一个幼得时誉的吴中俊彦,不至于完全沦为武卒。

    而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誉满江东,甚至早年被人嘉许为吴中玉郎君,也与父母的良好基因脱不开关系。

    从这方面而言,沈劲觉得父母亏待了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说沈哲子是父母遗传的超常发挥,那么沈劲就可以说是有点敷衍了事的味道,兄弟之间要彼此相抵,才能达到一个遗传的平均线。

    往年身为武将,兼之时人一时间也不能完全接受沈氏的崛起,所以对于沈充的评价还是不高,只觉得此人幸生麟儿,余者则无可夸。

    可是近年来,沈氏的崛起已经渐为世道接受,加上沈充也入台任事,如今更是显居三公,所以也就为时人所接受,乃至于被称作年长德高的表率。

    但王导并不这么觉得,如果眼下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夸赞沈充的话,他说不定会忍不住反驳暗啐。这个沈士居,年越高越奸诈,往年是奸诈于腠理,一望可知,如今却是奸诈至骨髓,皮厚腹黑。

    王导自觉得也算是喜怒不行于色,城府深阔,但哪怕是他,自觉也做不到如沈充眼下这般,在耍弄满城人之后,尚能恬然安坐,向王导介绍一些吴中风味的同时,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询问一下此前府上台辅诸公的反应。

    明明始作俑者乃是沈充,可是谈论起来的时候,反而是王导感觉分外尴尬。大概是身处局外少了那些俗尘利害牵绊,王导自然有了一种明心见性、返璞归真的觉悟,很难再作态至斯。

    一壶佳酿饮完,沈充等王导净面之后,才相携移席饮茶,这会儿才开口说道:“方才太宰所言,时望得来不易。此言充是深有感触,我本吴中卑流,家世未有显声,素来为时流所鄙。幸得嘉儿维周,才有清声鸣于此世……”

    听到沈充这么说,王导一时间也是感慨更多,不要说时流,哪怕早年他自己都未有正眼加于沈氏,甚至当王敦向他夸赞沈充时,都颇有不以为然。沈家父子以南人武宗出身,能够做到眼下这一步,这当中的付出也实在难于细数,当中一步不慎,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屈子曾歌,新沐弹冠,新浴振衣,不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往年不乏悖行,泰半身不由己,今日既得清流濯缨,岂肯再受浊流濯足。这是人之常情,太宰应知无伪。”

    王导听到这里,便默然颔首,表示认可沈充此言。沈氏清声得来不易,因此更难说丢就丢。沈充今次所为无论收效如何,就算能够成功扼制住褚翜等人的图谋,未来名望多少也要受到影响。

    沈充又苦笑一声,继而说道:“我家巨室豪富,这一点无需夸言。人言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我家生麟儿,时流无有可比,满仓珠玉皆可舍,只求我儿安康常享。”

    王导听到这里,眉梢便是一跳,明明沈充一副倾谈模样,但这话落在他耳中,总觉有几分刺耳。尤其因此勾起他思念亡子之痛,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而后不乏动情道:“或有远俗者不惜怀抱中物,但若情挚于极,只恨不能以身为儿辈禳祷。”

    “我儿虽然壮功于北,但我这为父者却起居难安,饮食无味。人皆诵其贤,我独忧其苦。所以若能为儿辈祛灾,我身不足惜,名亦可舍。”

    沈充讲到这里,语调显出几分冷厉:“太宰所言,无有相忍之心,但对我来说,若是儿郎能得自便,我又何须相忍?人以戎事为玩物,以名器为樗蒲,何曾有相忍之念?因是我直取卢彩,绝不相让!”

    眼见沈充如此决绝,王导张张嘴,已是失语。褚翜等人欲以淮南王持节过江为大都督,抢攻意愿彰显无遗,若是前线将帅对军队掌控力不足,引起将士抵触、哗变都有可能。

    当然褚翜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建立在心知沈维周对淮南军掌控力十足的基础上,若是换了荆州的庾怿和徐州的郗鉴,他们也未必敢在大胜之后、临战之前搞出这么大的动作。

    沈充所言这些人无有相忍之念也不恰当,因为这些人是寄望于沈维周能够相忍为国,以自身威望压制住淮南军众的抵触。。。

    沈充这番话虽然声色俱厉,但其实也是留有余地的,只要那些人不越过底线,他也不愿将事情做绝,但他们若还无收敛的话,他必拔卢反击。

    听到这里,王导便猜测莫非沈充今天特意邀他相见,是希望他能从中游说,将这一层意思传达给褚翜等人?若真如此的话,王导虽然也不愿再趟浑水,但也不愿意几个执政门户彻底撕破脸,这对江东整体局面是极为不利的。

    然而接下来沈充的话,却彻底打破了王导觉得此人还有大局观念的想法。

    “我儿书阁曾有戏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是深以为然。幼笋出土,层层弃壳,节节拔高,世事涨消,正在于此。雏凤清啼,老雀厌声。我是所谓举贤不避亲,为王事计,我儿维周便是当然之选。老父无能,唯有相约同侪,坐望太平。”

    沈充讲到这里,又咂咂嘴巴,饮一口茶,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然而王导这时候已经没有了耐心,他总算听出来沈充为何邀他相见了,完全就是为了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夸耀自己的儿子!

    什么叫老雀厌声?哪怕王导再有涵养,听到这话也是忍不住颌下胡须频颤,偏偏又拉不下脸来去反驳。

    相约同侪,坐望太平?如果王导没理解错的话,沈充的意思应该是他已经后继有人,也不指望自己能有多大建树,所以余生精力就要用来给那些台辅们捣乱,让那些人也甘心认命,束手坐望那些小辈建功。

    体会到这一层意思后,王导连表面的客气微笑都难以保持,他阅历可谓丰富,与无数人打过交道,但像沈充这种全无底线夸耀自己儿子的却是平生仅见,乃至于无从招架。

    “老雀何止声厌,百病丛生,老眼昏聩。”

    王导干巴巴回了一句,算是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后便站起身来说道:“都下风物渐变,老马不能识途,眼下天色已晚,若再不归,恐怕家人担忧走寻,只能告辞了。”

    沈充听到这话后,满脸遗憾之色,站起身来不乏遗憾道:“今日与太宰相谈甚欢,大恨日短……”

    王导听到这里嘴角又抖了抖,险些忍不住要问沈充哪只眼看见自己相谈甚欢了?老雀厌声,大概说的是他自己吧,一副骄狂嘴脸,仿佛整个天下只有他才有儿子一样。

    沈充却似感觉不到王导腹诽,一直将他送到中庭,然后才立足说道:“眼下我抱病在身,不便远送,还望太宰勿罪。待到来日康健,必定登门拜访,再叙旧论。”

    王导袍袖一卷,连最后一点客气都不顾,直往前庭迈步登上自家车驾,行出一段距离后才对车前家人说道:“来日若沈士居登门,不必内禀,只需告知我归乡养病、归乡怡情。”

    到了他这个年纪,终究还是对病痛之类下意识感到抵触避讳,更没有必要为了躲避沈充而诅咒自己。

    只是在将近家门的时候,王导才在车内幽幽一叹,沈充方才那一通炫耀可以不作理会,但那种态度还是值得咂摸的。虽然那一番话语让人接受不了,但其实也是有几分道理。

    沈氏父子内外配合,若单凭沈维周自己的话,就算褚翜等人今次所谋不能成,也能极大程度打乱其人节奏,为了收取河洛之功,不得不稍作忍让。

    可是现在却被沈充连消带打化解开来,虽然手段令人诟病,即便能解一时之急,来日也会令内外局势更加紧张,令人更加敌视沈家。但王导隐隐觉得,若褚翜等人错过今次的机会,未来再想施加掣肘,只怕更加为难。

    返回家中后,王导了无睡意,他今天以看客身份所见诸多,哪怕看得再透彻,也无济于自家之困,正是因此沈充才全无顾忌的与他闲谈良久。

    室中静坐良久,王导再续起自己的思路,让家人找来他日间没有写完的那封信继续写。这一封信是写给荆州庾怿的,希望庾怿能以征西将军府名义将自己次子王恬召入府内担任一个从事。

    虽然王恬如今已经官居中书侍郎,如果外放,一郡可期。但王导自知这个儿子的脾性,并不适合担任守牧之官,征西府从事品秩虽低,但却能够予人历练。他虽然已经不在位,但这点面子庾怿应该还是要给的。

    王恬有了这一份资历,未来哪怕没有自己的庇护,也能允内允外,或是避过一些莫测之祸,当然他是不指望这个儿子能够直追沈维周……

    “吴中老貉,鲜矣仁!”

    脑海中浮现起沈充今日嘴脸,王导手腕一抖,原本将要写完的一封信顿时遗下一摊墨迹,他将手中毛笔一摔,恨恨说道。

    任谁有了他今日这番经历,只怕也难保持淡定,尤其在无言以对的情况下。

0944 主少国疑() 
送走王导之后,沈充并没有即刻返回内室,而是在中庭阴影处默立片刻。

    此刻沈家中庭里,访客仍是络绎不绝,不过沈家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些访客们也都不敢大声喧哗、恣意忘形,整座中庭,气氛都颇为压抑。

    “沈司空突遭此厄,不知驸马会否……”

    有两人旁侧行过,彼此正在议论,突然一人停下脚步,指着阴影处那道身影,口中嗫嚅道:“司、司空……”

    “噤声,速行!”

    另一人转头望去,旋即脸色也是大变,拉了一把那人袍袖,继而便忙不迭低头速行避开此处。

    沈充见状,不免哑然失笑,本来准备举步迎上,见那两人垂首趋行而去,也只是笑一笑,而后便转身往内室行去。

    他并未返回自己居室,而是行入不远处另一座阁楼,阁楼内有几名侍女默然侍立,当中钱凤一人独坐,面前书案上堆放着大量的书册旧牍。耳边听到脚步声,钱凤抬头望去,而后才起身拱手笑道:“明公还未入寝?”

    沈充坐在另一侧的席位上,看到案上堆叠那些书册便叹息道:“世仪你又何必如此操劳?室中弄瓦添喜,也该宽待自己几天,杂事交由书吏分任即可。”

    钱凤听到这话,老脸也是隐有羞赧,他早前在河北入赘乡宗,南归时那位夫人也不离不弃,不久前更是为他诞下一女。

    他原配夫人早年便因耐不住家业跌荡而病故,养在吴中乡里的儿子如今也已经入都,正在太学受业。虽然他的儿子乃是罪徒之后,但以沈家如今的权位,对此自然无须在意。

    “王太宰已经离府?我倒是好奇,太宰目见明公此态又是怎样反应。”

    听到钱凤如此生硬转换话题,沈充也是忍俊不禁,往年他与钱凤也是脾性相近、志趣相投。不过这些年来随着所处位置的不同,性情方面便渐渐有了差别,沈充要变得更加豁达开朗,而钱凤则更显孤僻。

    当然这也无损于彼此情谊,沈充只是希望钱凤能活得更加轻松一些,但见钱凤对目下这种状态不乏享受,懒于改变,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王门后继乏人,皇太后又将王茂弘固阻台城之外,衰势注定,已经难成大患。”

    想起方才与王导相谈情景,沈充又笑了起来。最近几年来,他是越发的有感触,身在此世,显赫也罢,衰败也罢,从容最是难得。

    譬如沈充自己,到了他这个年纪,若再上阵鏖战是比不上那些少壮勇力,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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