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将这技术封锁作为自家牟利工具,沈哲子觉得,将之推及濒海收获更大。制盐也是一个人力消耗极大的产业,沈家眼下已是劳力荒,纵使有技术,也无法投入大量人力进行大规模生产。
而若将技术推广出去,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沈家经营会稽意义不小。
民皆逐利投往濒海,更有助于沈家对舟山的开发,效果远好于老爹以政令将人强逐投海,从而对会稽形成更强力的控制。其次可以缓解会稽内陆开发的矛盾,减少本地人对于引侨人南下垦荒的抵触阻力。
第三是能够增加大量的赋税,盐板、盐田都是新增的生产资料,还不像土地一样各家据地自肥,郡府可以快速登籍造册,掌握更大的赋税来源,效果肯定远胜于强硬推行土断。
这些意义,每一个都沈氏一家单纯垄断晒盐收获要大得多。沈哲子不是良善之人,想要支持北伐,凭朝廷的赋税收入根本不可能维持太久,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那些南北高门。只有自己掌握庞大财源,才能获得更大主动权。
所以,推行晒盐法之后,对会稽的经营便要提到新的高度,哪怕无所不用其极,都要将这三吴腹心握在自己手。
虞潭对于晒盐法的重视,还要超过沈哲子的预期,可见其立事功之心迫切。
接触的时人越多,沈哲子越发现,后世言及东晋,必称玄虚无为,其实颇有些以偏概全。最起码在这东晋初年,山河动荡,社稷未稳,时下人还是不乏任事之心的,无论为家族还是为社稷,各自格局不论,但确实不乏尝试。
出世的洒脱,入世的艰难,几乎在每一个时人心内焦灼对抗。
真正流于完全玄谈无为成为舆论主导,应该是到了王羲之兰亭雅集的永和年间。南渡老人泰半去世,各家子弟耽于现状,又无才能。但即便是在那个时期,仍有谯国桓氏异军突起,屡屡对北方用兵。
这是一个复杂的世道,任何单一的标签似乎都有失公允。
譬如同行的虞潭,六十老叟仍要奔波任,其目的和节操不必细论,只要行为能够为世人带来好的影响,是值得肯定的。
人至察则无徒,这是一个居位者该有的认识和特质。沈哲子虽然还未位,但早已经以预备役而自居,觉得自己应该大肚能容,让不同人才在他的格局内各逞其能。
到了武康时,虞潭亲自前往沈氏老宅拜会族长者,他已成此地郡守,无论如何都要对沈家这吴兴土豪释放善意。况且,其本身已经与沈充有了默契,彼此同盟,不再针锋相对。
沈家对虞潭态度也友善,赠送大笔安家财货,其实是将虞家不久前在会稽补给沈充的安家费再转手还给虞潭,异地存取,省了运费。
同时,沈家从吴兴郡府划出的千余吏户,也都尽数归还。这是沈哲子的意思,如此一来可以敦促会稽方面虞家快点归还吏户、军户,二来则将严家凸显出来。
严氏对人丁的贪婪毋庸置疑,尤其郡府吏户这种白给的劳动力,所荫占之数沈家只多不少。毕竟在没有太守这几年里,严平作为郡长史,已经是吴兴郡府最高官位。让他家主动归还这一部分丁口,难度颇大。
虞潭也颇给沈家面子,甚至还在沈氏族学内逗留几日,为沈家子弟讲授经义。这在时下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示好之举,会让沈家清望再有攀升。
回庄后,沈哲子第一时间找到钱凤,将父子两人合谋对钱凤交待清楚。
钱凤听完后,眸子不禁大亮,赞叹道:“盐业暴利,人皆慕之。以晒盐而代煮盐,不吝惊天变革,直接毁掉严氏立家之基。虞使君若要在郡内大行此法,必与严氏势不两立。”
沈哲子也微笑颔首,盐业牵连甚广,与民生计相关,如此大的技术改进,将带动整个产业升级,甚至造成不小的社会变革。如此大势之下,越是原本行业的强者,将会受到越大的损伤,作为吴首屈一指的大盐家,严氏怎么可能豁免
原本煮盐业,想要获得优势,第一要掌握大量盐田,第二要掌握大量人口,第三要掌握大量的燃料。三者齐备,才可称为行业寡头。严氏在这几方面做得极好,因此才能成为盐业大亨,手握大量生产资源,以其庞大产量,甚至能够操控三吴盐价。
但是,晒盐法直接忽略掉了限制盐业规模的燃料因素,让传统盐家这一优势荡然无存,降低了行业进入的门槛,会面对如群狼并起的竞争者。
对严家而言,为了维持供应燃料的庞大苇塘,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小,突然之间这些苇塘变得全无意义,无论在情感,还是在利益,都无法接受
沈哲子已经可以想象严家在知悉晒盐法之后,会是怎样气急败坏的模样。为了维持自家在盐业的优势和地位,他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抵制晒盐法的推广,算要转型,也要争取一个缓冲的时间。所以,必然要与虞潭产生对撞冲突。
哪怕在后世,有多少行业巨头因为跟不技术革新带来的产业升级而轰然倒塌
尤其严家在苇塘内还藏匿数量庞大的人口,如果这大片苇塘突然没了存在意义,里面的人口又用什么方式来藏匿?
对于这类阴谋算计,钱凤向来满怀热情,略加沉吟后,便对沈哲子说道:“煮盐之法,古传至今,民皆信赖。晒盐新法乍行,未必能够顺畅,若再有旧盐家散播流言,又或附以鬼神说,施加阻挠,小民愚鲁,此法虽善,未必敢为。这一点,不得不防。”
沈哲子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他只想到旧盐家、既得利益者会抵制新盐法,乃至于发生武力冲突,却还没考虑到流言这个舆论大杀器。
听到钱凤提醒,沈哲子才蓦地醒悟过来。技术推广还在其次,观念改变才最重要。对于时下人而言,煮盐已经是成法,晒盐却闻所未闻。他们未必有高温杀菌的概念,但若有人散播流言,说新盐食之有害,乃至或有性命之虞,时人自然更信服旧盐,不敢轻尝新盐。
至于鬼神之说,则更虚无缥缈,无从辩驳。旱涝蝗灾,彗星凌空,皇帝都要下罪己诏。在这个鬼神之说盛行的年代,若说新盐法冲撞鬼神,小民不敢妄行,又怎么去解释?
想到这里,沈哲子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只觉得新技术必然能推动生产,却忽略了人们对于新生事物的惶恐。但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马有了应对之策:“多得叔父提醒,我即刻让印坊印刷相关图集,分发乡民,言此法之善。也要提醒虞使君,最好能从古籍寻找到晒盐法之渊源,传播四方之后,再试推此法。”
对于舆论战,沈哲子也是个高手,尤其年前还有将自家祖宗造神的经验,对于发现的计划漏洞,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印坊工艺改进,虽然还达不到印刷大部头经籍的要求,但一些简单的图传单绰绰有余。
钱凤见沈哲子应对如此机敏,也是高兴,继而又说道:“针对严氏,也可先下手。一旦新盐法风传,其家恐伤根本,必然要另置别业。可先将几处庄园田产售于其家,劳其神,分其力。”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笑起来,对于钱凤的阴谋之能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
严家想要对冲风险,资产转移到田产耕地是首选。沈家已经是吴兴最大地主,许多土地因为没有足够劳力耕种而罢耕养地,正好可以将严家的人力物力吸引来投入进去,又可分散其嘉兴大本营的力量。待其本家覆灭,一并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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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 不见泰山()
严氏位于乌程的大宅,毗邻郡府,院墙高高,外表看去平平无,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单单那围墙之后,又有复墙甬道,一旦危急时,数百家丁据此而守,可将千人大队拒之墙外。
庭内建筑也都极具特色,四座望楼各占一角,可将内外动静尽收眼底,尤其西北角那座望楼,将郡府内情形都置于监听之下。
朱贡坐在严府一间厅堂内,心内颇有惴惴之感,如坐针毡。
这厅堂内装饰,尽显严氏豪富本色,悬梁彩壁,纹饰精美,器具摆设,镶金饰银,杂以珠玉雕饰。单单屏风前摆放的那一株色彩斑斓的珊瑚便有数尺之高,玉叶珠果饰之,下承莹白玉斗,若有微风吹拂,则宝光流转,恍如神仙物。
身在这样环境,本让人有自惭形秽的窘迫感,朱贡与严氏又有龃龉,心内岂能淡然。若非沈哲子强硬命令,他是死都不敢再登严氏家门。
过去这大半年,为了避开严氏追债,朱贡绝少露面人前,连故鄣县令的官职都弃之不任,藏在武康托于沈家庇护之下。年一群盗匪冲入他在故鄣县的庄园,一通打砸,显然是严氏泄愤之举。
今日再登严家之门,除了沈哲子逼迫之外,也是朱贡实在不堪忍受每日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生活,想要做个了结。他自己可以龟缩不出,但两个儿子却不能每天藏匿。只有彻底铲除严家,他家才能再得一片晴朗天空
朱贡正思忖之际,一人冲入厅,身形魁梧,虬髯偾张,望之不似善类,正是严平之弟严安。这个严安虽为白身,并无官职,但性情粗莽,少通礼节,在整个吴兴都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家伙。
进入厅内一俟见到朱贡,严安脸便是怒气翻涌,箭步冲到其面前,一脚踢飞朱贡面前案几,厉吼道:“背信狗贼,还敢再来我家视我家无人,你是真不畏死?”
被那腿脚劲风袭面,朱贡下意识后仰躲避,脸颊微微抽搐,旋即便又想起沈哲子的叮嘱,当即便强自镇定,冷笑连连:“生死大事,谁能无视?我既然敢过府拜访,便料定不受严君之害。严君若能捐弃前嫌,我便与你心平气和谈论一场富贵事。若不然,那我也只能告辞。”
“你这丧家之犬,还要托庇沈氏,自家尚不能存,竟敢大言与我谈富贵事?”
严安闻言亦是冷笑,戟指朱贡厉色道:“今日既然敢登我家门,你不要奢望能轻松离开若不将欠我家财货归还,你留下来罢”
“我本沈氏之婿,托庇其家有何不可?严君亦知我身后便是沈家,你毁我家门,此恨又要如何化解?言既至此,不妨直言,严君留客则可,若敢害我分毫,便不是兵围你家可以了事”
有沈哲子保证作为后盾,朱贡也硬气许多,针锋相对道。
听到这话,严安脸色便蓦地阴郁下来。年他家苦索朱贡不得,派部曲壮丁打砸朱氏庄园以泄愤,然而不旋踵沈家便派千余部曲浩浩荡荡冲入乌程严府家门外,将其家封锁足足数日才离开。
此事让严氏脸面扫地,但又不敢作出过激回应。毕竟年前他一时冲动,派人袭杀沈充之子,虽然无果,但也是狠狠得罪了沈家。沈家包庇朱贡,正是要借此寻衅,他家若还不知收敛,只怕又会旧事演。
“朱贡匹夫,你也是名门之后,居然甘心为沈家豚犬,实在让人不耻”
严安确是不敢真害了朱贡,但冷嘲热讽自然免不了,一边冷笑骂着,一边坐入席。
“士居为我内兄,如今列方镇之尊,得其礼待,为之驱使,我甘之如饴。”
朱贡心内虽然深恨严安刻薄,但嘴却不肯认输。
“方镇之尊?哈,还不知能尊到几时你来我家究竟有何意图,现在说罢。莫非虞使君再临吴兴,让沈家不能自安,想要与我家结而自保?”
严安晃着脑袋,神态极为不屑。虞潭次为郡正,便对沈家流露恶意,今日复归,已成太守,可想而知沈家会承受怎样非难。虽然对于虞潭出任太守心内也有不悦,但一想到沈家将会遭难更多,严安分外开心。
朱贡自武康来,早知虞潭与沈氏已有盟约,听到严安自作聪明的推断,心内便是一哂,脸却是正色道:“严君谬矣,士居在会稽,与虞氏彼此投契,虞使君此番来治吴兴,沈家也是欣然相迎。我受命来,只因沈氏有意出售部分庄园田产,周转财货人力往会稽去开创局面。严君若有意,我可代为引见,彼此详谈。”
“沈家要出售庄园田产?”
听到这话,严安脸色便是一肃,继而不免联想更多。田亩庄园,乃是立家之本,哪怕他家煮盐为业,仍念念不忘兼并耕田。去年沈氏粮荒,他家推波助澜,多资朱贡财货,为的是沈家良田。
没想到沈家现在居然主动售田,严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加沉吟后,他便厉色道:“你所言是否属实?若再谎言戏我,沈家亦难将你保全”
“句句属实,沈家愿割苕溪之北八处田庄,合共两千余顷。我只担心严氏财力不足,拜访严君之后,还要去其他人家问询。”朱贡神色笃定道。
“两千余顷?”
听到这话,严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继而对朱贡态度也有所转变:“此事非我能决,家兄正在郡府拜见使君。待其回府,我自与他详谈。请朱君暂留府,我家尽快给你答复。”
朱贡脸色却有些为难:“两千余顷,不是小数。非我小觑尊府,实在士居迫我甚急,要赶在春前将财货调往会稽,实在耽搁不起。”
“哈哈,如此朱君更不必再去别家。若我家不能筹措足额财货,其他各家更不必提”
严安再看朱贡,态度已经迥然不同,若能完成这笔交易,朱贡早前拖欠财货又算什么。不过对于沈家为何急于出售如此大量田产,他也心存怀疑,不敢将事情敲死。但在此之前,绝不能让朱贡再与别家接触
将朱贡困在府,严安急匆匆离开家门,冲向郡府,甚至等不及让仆从去通知大兄。
刚刚行至郡府前不远,严安便看到兄长严平气势汹汹行出郡府,脸怒气残留,颇有气急败坏之色,连忙迎了去。
未等到严安开口,严平已经指着郡府门庭破口大骂,丝毫不加掩饰。
“老匹夫视我吴兴无人他家在会稽如何勾连乡里,逼迫沈士居,当我不知年前狼狈归乡,如今还敢猖獗”
严安连忙询问原因,才知虞潭一到任,便裁撤诸多严氏过去几年安排的郡府属官,并且要清查郡府吏户、军户并课田。这无疑迎头一刀劈在严家头,难怪大兄如此气急败坏。
严安心一动,便说道:“老贼如此强硬,莫非更有强大依仗?沈家突然派朱贡来商议售田,莫非形势已是危在旦夕?”
“回府细谈。”严平听到这话,脸色一肃,示意严安噤声。
兄弟两人率领一干部曲匆匆回府,严平并不着急去见朱贡,待听严安将详情道来,才沉吟道:“局势翻覆不定,沈士居强要出头,虽然暂居方镇之位,但也实在维持艰难。月前我去陆府拜会二公,已知台省对沈士居颇有微词。如今他家大敌卷土重来,眼下又急于出售田亩根本以筹措财货,可见局势已经非常危险。”
严安闻言后冷笑:“他家不过乡土豪右而已,强要四方角力,如今力势不济,正是自取其殃”
同为郡豪族,彼此又有世仇,眼见沈家扶摇直,严安自是颇为吃味。此时听到沈家将要遭殃,心情可谓畅快:“如此说来,倒不能贪图一时利害,急于答应朱贡,反而给沈家提供财货以渡难关。”
严平却摇了摇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亦恨不能根除沈家,然眼下虞潭气势汹汹而来,似要在我乡土大逞其威,眼下反不能急于对沈家下手,使我乡人自乱阵脚,给虞潭老贼可乘之机。”
沉吟片刻后,严平才又说道:“稍后你见朱贡,不妨先答应下来,价格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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