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维周其人出身江东高门,少年得志又功勋卓著,麾下淮南军乃是天下有数的精锐人马,而且北伐战役进展顺利,旗开得胜,一战便拿下汲郡这一河北重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寻常人即便是想要投靠,未必会获得接纳,就算是被接纳,也未必就会获得看重从而保全原本的权益。这一点,从豫州人成群北逃就可以看出来。
讲到凶名淫威,沈维周或许要比中山王石虎稍逊一筹,但也绝不可能像石堪那样会对这些乡宗、军头们一再容忍。
城下之盟,必有大辱!
邺地眼下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淮南军长驱直入河北,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阻挡。而襄国的局势很快就会发生大变,整个河北的形势也将要发生大的转变。
他们这些人,眼下就算想要投诚,也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襄国岌岌可危,但石虎毕竟还没能成功入主襄国,而且早年淮上大败也颇损其威,时人对他至多是看好,并没有人敢笃定石虎就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而淮南沈维周,那是一个傲慢至极的人,早年发布的都督府行令中,在场这些人那都是需要铲除的对象。就算后续政令稍有缓和,但眼下淮南军形势一片大好,也绝对不会给他们这些人施加更多包容。
许多事情,可以想但却很难说出来。在座众人当中就算不乏想要投靠淮南军的,在听完郭荣的一番分析后,也都觉得眼下绝对不是投诚的良机,最起码应该小挫淮南军军威军势,证明一下他们这些河北英雄的实力,来日才好谈条件。
当然,若是能够将淮南军打退回去,对他们而言那是更好的结果。首先是保存住邺地这一块根基之地,其次大可挟此胜威北上襄国,乃至于参与到襄国的内斗中去。
石堪这会儿也收起悲痛情绪,沉声道:“淮南今次北进,实在出乎意料之外,镇将田尼自恃亲厚而疏于职守,不能顽拒敌寇,即便不死,也要严惩其罪!但淮南之众也绝非强不可阻,其众分散……”
能够以假子封王,又被石勒寄以托孤之重,石堪尽管性格上有些软弱,但也绝非庸才。摆开军情避重就轻讲解一下,同时又强忍悲痛贬低战死的田尼几分,为的就是打消众人心中淮南军强不可胜的印象。
“今次之局,看似生死危亡,但何尝不是我邺地英流扬威此世的良机!中晋之后,晋业早已倾颓,此事世人共见,南贼看似强盛,但却是苍天厌弃之徒。沈维周幸流之辈,往年因趁地势才得保全。小贼平生未至北国,群英聚此,岂容貉奴插足!”
石堪也知眼下再以忠义之类虚辞实在很难说动人,他也必须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态度才能坚定这些人与南贼顽抗之心:“往年我恭受先主重托,如今又为陛下信重坐镇于南,南贼寇境,国危当前,唯以死战报效重恩。今日小会之后,即刻启程奔赴黎阳,绝不容许南贼再祸河北一步!希望诸位能与我同心共志,待到此战功成,重誉厚赏,我与诸位并席均领!”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血脉贲张,他们此前虽然各怀心思,但既然将石堪举为共主,也都认可石堪的才能和实力。因此俱都纷纷离席表态,愿意全力支持石堪。最起码在败局注定之前,邺地还是需要他们共同守护的港湾。
得到众人表态,石堪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也是不乏悲怆。此战胜负如何,关乎他的生死存亡。沈维周那个貉奴几篇檄文,俱都口口声声斥责他为认贼作父的孽种,一丝余地都不留。如果此战不胜,他也必将覆亡,已是心存死战之意。
在场众人表态有几分可信,石堪眼下不必去想。这一战他是在用性命为这些人博取一个更好的未来,这些人只要不是蠢到了家,这会儿也该明白孰轻孰重。
石堪决定亲自南下督战于黎阳,不过汲郡方面也是不能松懈,必须要趁着淮南军立足未稳之际派重将夺回,如此才能将防线再次推回黄河。
正在石堪心存迟疑之际,郭荣主动请缨。除了郭荣之外,石堪眼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信重托付的人选,于是在稍作沉吟之后,便答应了郭荣的请战,顺手指派几名部将同行,率精兵一万即刻西向汲郡。
0919 河洲苦战()
从六月到七月,黄河沿岸始终酷热无雨,河面上暑意蒸腾,纵有丝丝细风,也难让人感觉到凉意,更多的则是令人烦躁的潮腻。
在这样的天气里,鼓号声都带着一股浓烈的焦躁,战争也是如此。
河中一座规模不算太大的小洲,上面插满了石赵魏王石堪的旗号,河洲周围则停泊着十数艘战船,以规模宏大的长安大舰为中心,另有斗舰走舸满载士卒,一次一次向河洲发动着进攻。
那河洲上早已经被各种防御工事改造的面目全非,高高的箭楼、硕大的弩机以及深阔的栅墙、竹排。
在那坚固的营垒外,有巨木、大石打造起的一个缓坡。营墙后,则有数百名河北士兵用滚轮、皮索、麻绳等简陋工具运来硕大的椭圆石块。骄阳下,这些士卒们一个个被晒得皮色黝黑泛红,汗流浃背,有一些士卒干脆除掉身上的衣衫,双手结满了厚重的老茧,在粗糙的麻绳摩擦下仿佛没有了知觉。
大石块终于被推上了高高架起的木台,而后被合力推下,轰轰隆隆的闷响中,直接沿着缓坡滚落下来,大团的水浪被激起,那莫大的压力直接碾碎淮南军在外面花了数个时辰才搭建起的进攻平台。
甚至有两艘小船退避不及,都被卷入了激起的漩涡中,兵卒们弃船而逃,但仍有近半的人被河水所吞没!
岸上的河北兵众们看到这一战果,口中发出几声无甚意义的嚎叫声,继而又被兵长驱赶着、口里喷着粗气向内而去,来到河洲中央的采石场,这里本是一座乱石堆叠的小丘,可是随着淮南军持续不断的进攻,小丘都被铲平,河水溢入形成一片沼泽浅洼。
淮南军的攻势,并未被这一次波折打乱,兵众们分散在各种筏具、小船上,各以强弩劲弓向岸上发动着进攻。但包括那艘长安大舰在内,都是受困于地形,实在很难靠近河洲,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淮南军的长安大舰上,李由之大声叫嚷着,不断组织着兵众向河洲发动进攻。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获得独立领军的机会,所以分外珍视,领命之后便殚精竭虑,唯恐辜负都督重用,只希望能够完成军令,夺下这一座河洲。
这一座河洲,位于大河偏北位置,更加靠近黎阳,只要能够夺下来,便可以作为淮南水军的补给地,让淮南军可以防控于这一段水道。
李由之是汝南太守毛宝麾下部将,在七月初由鸿沟抵达黄河。他们这一路军队,也是淮南水军主力,合共两万余水军将士,甚至可以说是稍后黄河会战的主力。
前路军队打开了一个极为优越的战斗环境,尤其在荥阳至于酸枣、延津这一段水路,可以说是完全为淮南军所掌握。但是从延津至于白马津这一段,辽阔的黄河水道中,淮南军仍然处于劣势,或者说是淮南水军。
此前淮南军前部不只成功防守住延津这一片渡口,甚至北上夺下河北汲郡,这些成果都是在淮南军处于绝对劣势下所取得,可谓是辉煌至极。但是在后续的推进过程中,却遭遇了顽强的狙击。
毛宝所率两万军众,可以说是淮南水军主力,舟船合共三百余艘,其中单单像长安大舰这样的舟船,便有十余艘。然而这一部军队抵达黄河之后,战果却算不上出色。
在抵达黄河之后,便有河洛桃豹所部突然从黄河冲出,虽然受限于彼此实力差距,河洛敌军最终被击退,但却拖延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仅仅只是两天,在这样大规模的对战中,其实并不算太长的时间。由于前路军队铺垫了很好的基础,接下来的行军也算是顺利,几乎没有阻止的抵达酸枣。。。
可是接下来,战事便转为不妙。淮南水军几次试图增援对岸的汲郡,却都被敌军所打退。两路军队在黄河河道上进行了三次水战,只有一次取得了胜利,向汲郡输送了不足五千人的援军,剩下两次,俱都被河北敌众所打退。
眼下淮南军,已是旗帜鲜明用兵于河北,已经难以再收突袭之效。淮南水军强大,这是天然的优势,但是河北敌众也是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接连几次在黄河水面上完成了强力的狙击。
这并不是因为淮南水军战斗力稍逊,而是由于河北之敌占据了地利优势。接连几次战败,都是由于淮南军补给不充分而不得不暂退。
这一段黄河水道,平缓辽阔,所以在水面上有多达五六个河洲据点。但是由于淮南水军主力在荥阳河段被拖延了两天的时间,这些河洲俱为敌军所占据,获得了极为重要的补给点,所以淮南军在稍后的较量中,完全处于弱势中。
河洲补给点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粮草、物用的补充,敌军甚至可以在中途中返航增添,但是淮南军却不具备这样的优势,只能返航才能得到补充。
所以在延津望下这一段水程中,淮南军所能依靠的仅仅只是一股锐气。在长达百数里的战线中,几乎完全没有补给点。甚至就连酸枣,在失去河洲制胜之地后,都只能提供休养,而无法提供物用补充。
所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淮南水军几次冲击,都是为了获得水道的制胜之地,主要的重点便是对于几座河洲的争夺。
淮南军由于此前的铺垫,在最开始便占据了优势,接连攻破三座河洲,将战线直接推进到了延津以下。但是到了这里,距离石堪军队的大本营已经很近,战斗难度便陡翻数倍。
比如李由之眼下所进攻的这一座河洲,位于白马津与黎阳之间。但是距离黎阳不过十多里的水程,敌军随时都可以进行补充。然而淮南军徒具舟船之坚,补给地却放在了上百里外的延津。
这样的距离差距,在战术上便有太多技巧可做。李由之率领淮南将军三千水军,对河洲已经进行了长达将近一个昼夜的进攻,但却始终不能接近河洲。
水战中,远程武器和舟船械用的优势乃是制胜法宝。像是李由之这座长安大舰,本身便是无坚不摧的庞然大物,所携带的弓矢物用更是海量,但苦于完全无法靠近河洲,只能依靠小型舟船筏具的冲锋对河洲造成有威胁的进攻。
河洲规模并不大,守军规模也不过两千余众,但却已经顽抗了数日光景,打退淮南军各种进攻十数次。这与战斗力无关,主要还是敌军完全依托于地形的优势,滚石利箭,屡发不穷。
这一轮的进攻被打退之后,北面距离不远的黎阳再次有大股舟筏起航,向着河洲直冲而来。李由之自然不能坐视敌军获得充足的补充,驱使座船北面拦截,船上巨大的拍竿频频拍击着河面,敌军那些简陋的舟筏,几无一合之敌,中者无不舟覆人亡!
但是大舰能够阻截的河面不过区区几十丈,敌军舟船分散在宽阔的河面上,灵活异常,稍有松懈,便抵达了河洲。一筐筐的箭矢、谷米被送到了河洲上,这意味着淮南军此前十几个时辰的苦战都沦为徒劳无功。
在这样的战斗环境中,硕大无比的大型战舰由于本身的机动性不足,显得笨拙缓慢。能够阻击敌众的,只有那些在械用上完全不具优势的小型舟船和筏具。但很多时候,当淮南军悍不畏死的接近舟船继而进行接舷战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战船上仅仅只是一群完全不具备战斗力的流民壮丁。
那些一个个战战兢兢,不要说披甲,甚至连基本的刀枪军械都没有。一旦被淮南军阻截住,完全只是发乎本能的应激反应,或是一拥而上,或是跳河逃命。
这完全就是无赖的打法,欺负淮南军人用不足,用一群乌合之众,加上一批造价低廉的舟筏,用人命将淮南军精锐水军阻截在黎阳以西,不能完全投入于滑台、白马津这样的要津经营。
0920 诈降专家()
酷热干燥的天气,偶有热风卷过、或是人行马踏,便是一片沙尘飞扬。
如今的黄河虽然还不是后世那种混沌的浊汤,但是长年的战争也给两岸植被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以至于竹木材料都变得稀缺起来。最重要的影响还是在烈日的曝晒下,许多小型的河泽都变得干涸起来,这就给淮南军的资粮转运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我也知今年大军北出,苦累生民良多,但这都是无可避免之事。如今大军集于河畔,诸用都要仰于后勤,须臾不可短缺,这是我对文学你们唯一要求。”
酸枣大营中,沈哲子接见纪友等一干负责后勤的淮南属官,再次强调后勤一定要保证充足。
听到沈哲子的话,纪友等人也都一脸凝重之色。他们这些人虽然没有直接征战于沙场,但过去这段时间过得也不算轻松。前线每出现一点战术的调整,他们便需要昼夜勤力才能配合起大军的动向。
比如此前陈留的战事中,原本计划应是打败陈光后,吸纳一部分陈留乡众作为大军役力。但是由于战事进行的不顺利,提前开始北上。
尤其后来在黄河南岸接连取得突破,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大军的补给线拉长一倍有余。而且由于淮南人众都没有组织大规模北进作战的经历,此前虽然准备诸多,但事到临头往往才发现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比如在械用方面,淮南几大冶铸基地此前数年也打制了一大批精良甲具,但是在抵达黄河之后才发现这些铁制的甲具实用性不算太高。酷热的天气披挂铁甲简直就是折磨,因此又紧急调集一批藤甲,加快送到前线上来。
而且黄河沿岸干热的气候也给淮南军带来极大的困扰,虽然这几年时间淮南军也大量招募中原流人入军,但是军队的骨干主体还是淮南和江东人。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气候,甚至出现整营中暑急病而亡的情况。
若仅仅只是高温,也不至于如此。淮南和江东盛夏时节,气温甚至比黄河沿岸还要高一些。但问题是黄河沿岸欠缺了茂密植被以及降水等气候调节,兼之此前为了追赶军期,军队不得不高强度的行军和筑垒。
在避暑方面,淮南军虽然也有准备,但对此还是有所小觑。所以前线又紧急传令,加紧调集梅子、石膏等避暑防暑的材料,都需要最快运抵前线。
再加上役用的不足,需要在淮水流域征发大批民夫北上为用,这又加剧了粮草的耗用。原本在许昌所集结的五十万斛军粮,是准备用于维持整场战事的,可是现在看来这估算有些乐观。
按照眼下的耗粮均值,后续淮南军还要再筹措二十万斛左右的军粮。这一负担如果完全由淮南都督府承受,即便是能完成,也绝对要逾期。如果在江东筹措的话,运输线又会加长倍余,沿途耗用也会加倍。
如此大规模、跨地域的远程集运,对于淮南军的后勤系统也是一个考验。所以纪友等淮南后勤官员们,这段时间也都是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
尤其纪友这个家伙,原本也是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儒雅风采,可是长达数月的奔波劳碌,整个人都变得干瘦起来,唇上、下颌都冒出了细密的胡茬。
沈哲子原本是对后勤的配合有些不满,随着后续大军陆续集结于酸枣附近,原本下一步的计划便是继续增兵滑台。但是由于后勤补给所限,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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