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作。值此麦收之际,庄户男女老幼俱都齐出,丁壮者手持竹木锐器分散于野哨望于外,老弱妇孺则抓紧时间刈割新麦。
若是周遭有强梁呼啸冲来,那也只能忍痛丢弃眼前这些业已成熟的续命口粮,匆匆返回坞壁,据堡以守。
至于出没在郊野之间的凶人,既有溃乱卒众,也有内迁杂胡,这些人虽然凶残,但往往也只是游食抢掠一番。
最怕是被境中那些大的坞壁豪宗发现,他们一旦发现这些小型的生民聚地,不只要将麦谷抢光,就连生民也都要尽数掳走,供其驭使奴役壮大自身,生民便再无自由可言,自此后劳息生死都不由自主。
此时在原野中,正有一队旅人沿着不甚宽广的河道向南而行。这一支队伍规模不算太大,统共四十多人,马匹倒是不少,足足有近百匹。在河内,牛马畜类倒也不算过分稀缺,甚至在郊野游荡久了都有可能遇见规模不小的野马群,或许早先属于官牧民养,战乱中逃散于野,游荡日久野性渐生,集聚成群。
不过这一支队伍中那些马匹却多有膘状毛滑,行止间也都马性驯良,不乏良骥,足堪驭使作战。如此一来,这些战马价值便高了,如此漫行于野,必会招惹盗匪觊觎。
除此之外,马队中还有两副车驾,前面一辆应是座乘,木架围蓬青幔垂掩,看不清楚内中情形。后一辆则是货板,车板上堆积极高,以草毡麻绳紧紧捆缚,行驶起来在草地上压出几道厚厚的辙印,虽然看不见运载的什么货品,但也难免引人浮想联翩。
这样一支队伍行在原野中,必然会吸引乡野之间多入牛毛的强盗,但却少有人敢于上前侵扰,原因便是队伍中那几十名骑士。那几十人一个个马术精湛,体态也魁梧,身上不乏铁甲披挂,马鞍上挂着长长的马槊,腰间悬着牛皮包裹的佩刀,另有抹漆大弓垂挂。
如此精良武装,以及那种毫不掩饰的悍勇气息,足以看出这群人的不寻常,绝非寻常盗匪能够侵扰招惹。更兼之队伍中几匹空乘战马上还披挂着许多血肉模糊,用须发编串起来的人头,更是一种无言的威慑,令人望之便觉心惊胆寒。
这一支队伍沿着河道行了将近两个时辰,从日中到日暮,最终在一处河湾浅滩停留下来,骑士中一名首领模样的中年人拨马行至队伍中间的马车旁,人在马背上弯腰凑向马车语调恭谨道:“卢先生,天色将晚,眼下是否要择地夜宿?”
马车里沉默片刻,才响起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罗尉自决即可。”
那被唤作罗尉的中年人闻言后便点点头,先是转头吩咐骑士们分散寻找宿营地顺便在左近游弋斥探一番,然后才翻身下马,攀上车辕然后不乏感慨道:“一路行来,舟车奔波千里,我等寒卒尚觉疲累不支,实在是辛苦先生了。”
车内一阵窸窣声,然后垂下的青幔便被掀起,一名灰袍山羊须、面貌清癯的纶巾中年人从车内探出头来。其人一手握住一卷竹牍,而后在那名罗尉的搀扶下了车,他转首望一望荒凉的河湾,眉目之间不乏沉重,而后才叹息道:“既受陈公雅重,为其驱用奔劳本就份内事务,只可惜今次邺都一行终究无功,只盼洛阳一行能有收获,不负陈公殷望。”
“此处已抵野王,再前行三五日内便可达孟津。只是前途多强梁横阻,少不了要有交涉冲杀,还请先生稍忍惊扰之苦。”
那罗兵尉讲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石堪鼠辈,徒负大誉却内忌贤良,我等远奔礼进,其人即便内怯不敢过河奔援,如先生之贤,也该礼送一程……”
他们这一行人,乃是困守陈留郡的陈光使者,奉命过河向羯胡魏王石堪请求援助以解淮南军压境的兵危,结果却在石堪那里遇冷碰壁。求援无果,只能再自邺城西奔途径河内前往洛阳,希望能够在洛阳桃豹那里求取到一些援助。
兵尉名为罗根,负责护送身边这名纶巾中年人。而中年人则名为卢德,本身乃是兖州寒流野人,幼学纵横、刑律,乡中颇负才名,受陈光礼聘引用,屡献善谋,陈光能够在淮南军围剿下坚持这么久,也是多赖其人谋力,因而对此人颇为敬重,甚至将之比作河南右侯。
听到罗根这么说,卢德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指着河湾荒野惋惜道:“石堪其人确是势大于实,旧年因其武功而被世龙豢作假子,赵国横乱,其人假于时势得窃韩魏故地,但却智浅难为大谋。徒居河内腹实却不能施治取惠以壮军事,一念南返又不得其径,空拥重兵却坐望江东小儿逞凶中原,虚大之势,衰亡不远啊!”
那罗根倒不关心石堪其人其势如何,只是回望河南乡土方向,眸中充满忧色:“我等离境已有月余,以先生预见所观,如今乡土态势是否还可称善?”
听到这个问题后,卢德又长叹一声:“陈公虽是乱起,但却是深切乡情以顺取治,乡徒所共望,以此虽然未可权之以胜,但自保但自保应是无困。淮南之军观之势大,终究远来悖情,难博乡助,若以强进则阻滞越坚。诸路分进,其势难久,锐取易折。可是毕竟厚积之众,远胜陈公,若无外援相助,陈公薄力负重,未必能够久持啊。”
讲到这里,卢德心内也是不乏自怜。他虽然满腹才学,但因出身寒微而不得时流雅重,虽然才情厚积但却命途多舛,长久寂寂于俗流之中,其实心底何尝不渴望能够幸逢明主,一展所学,在这时代留下浓墨一笔。
早前陈光礼聘于他,于卢德而言也是一个机会。他虽然并不看好陈光,但也明白自己实在名微誉浅,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也只能暂时委身于陈光。虽然陈光对他不乏推崇乃至于类比于右侯张宾,但他却明白陈光终究不是自己的明主。
比如此前他劝告陈光应该出兵救助刘徵,一则可以将刘徵所部人马引入树作藩篱,二则可以因此结好于河北的石堪,与石堪取得更进一步的合作,三则可以借重刘徵往东部青兖渗透发展。
毕竟陈光只是托庇于乡情而暂时苟存,实力上则完全不是淮南大敌的对手。而且陈留傍河地狭,并无奇险,一旦淮南军强势北上围堵封锁,根本没有迂回纵深,只能束手待毙。
可是陈光却畏惧淮南军盛兼之眷恋乡土,不敢轻出,坐望刘徵被消灭。如此一来,一方面取恶于石堪,难再指望河北的强援。另一方面刘徵所部被消灭之后,徐北再无掣肘,淮南、徐州联合出兵扫荡徐北青、兖之地,令得陈光生存空间进一步被压榨。
他主动请求外出求援,一者也是稍尽人事,看一看能否为这位即将覆亡的恩主稍作拯救挽回。二者也是希望能够最后借重一次陈光,看一看谁会是未来值得他辅佐的英主。
其实石堪原本是卢德的首选,其人不独占据石赵故基的邺城,更拥众十数万,冀州半壁都在其人掌握之中。而且外无强敌,完全可以趁着石赵二君互攻的时候沿着河内继续往西面发展,扫荡司、并,下取河洛,西扼关中,称雄中原。
可是石堪其人坐拥如此雄基,却根本没有在河北经营发展的想法,居然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返回淮北旧地,简直就是另一个沐猴而冠的项羽。当然如果其人肯给予卢德重视的话,卢德也愿意痛陈利弊,警示石堪。
可是此人倨傲兼自负,只因陈光坐望他的旧将刘徵被剿灭,使他丧失了淮北旧部呼应而记恨,根本就不见卢德。这也让卢德在失望之余,越发见识到石堪其人实在难为英主,完全没有机会复制石世龙旧业。
接下来的洛阳之行,寄托了卢德很大的渴望,否则他就只能西进入关了。
0885 十败十胜()
孟津旧称盟津,源出武王伐纣,于此会盟天下诸侯,因是名之。
洛阳北傍黄河,孟津以西至于函谷关俱为峭壁陡岸、水流湍急的险川,然而到了孟津缓陈于平原之上,水道蔚然壮阔,而孟津这一段不独平流缓进,更有河渚位于河中。中朝之时曾经在此假设河桥勾连两岸,而且在河桥起始包括中央河渚都建设兵城以防卫洛阳。
时至今日,河桥兵城俱都毁于战乱,只留一些残迹,但孟津仍然是洛阳北面最为重要的渡口,为桃豹之军所占据。
与石堪对河内的漠视不同,桃豹对河内的经营是相当重视。卢德一行在行过温县之后,原野中已经可见桃豹的骑兵巡弋郊野。尤其在抵达孟津之后,更是可见依于邙山之下所开辟出的大片田亩桑林,最起码有数千民户于此定居耕织。郊野中几无匪踪,颇有几分安居乐业的祥和姿态。
桃豹虽然主力仍然驻守河洛之间,但是在黄河北岸邙山下也分驻数千人马。由此可见其人虽然盘踞河洛,但却并不自恃山河险固而自足,仍在积极经营准备后路。单单这一点,在卢德看来便已经胜过陈光与石堪良多,也因此更加期待稍后面见桃豹。
卢德一行在孟津北直接谒见桃豹于此守将,并且道明来意。于此留驻一夜,到了第二天南岸便传来回应,命人将卢德等人礼送过河。桃豹如此礼遇态度,令得随行之罗根等人都倍感振奋,认为求援有望,他们的主公陈光有救了。
只是他们在欣喜之余却没有发现卢德脸上殊无喜色,反而隐隐有几分沉重和纠结。
洛阳此地,几经战乱,早已经被摧残的残破不堪。往年羯国虽有石朗坐镇于此,但也并未大治此境,因此卢德等人到来时,所见洛阳残破城邑大体仍是破败景象。桃豹之军主要还是驻守于洛阳城北的金墉城,以及此城周边洛阳垒等一系列的卫城。
至于原本洛阳残城,也可见到一些修葺痕迹,旧时公卿权贵云集之坊里,如今都成生民杂居之所在。许多铺设御道的青砖条石都被撬起,堆摞在城池内等待转运出城构筑工事。至于一些华池园林,如今也都种满了谷菽。
金墉城之于洛阳,近似于江东的石头城之于建康,都是都城之外屯驻重兵的卫城。不过金墉城的规模要远比江东建康城大得多,兼之桃豹驻留于此数年之久,虽然并没有能力复建整个建康城,但也依托金墉城为基础,于此兴建了大量的防御工事,以金墉城为中心形成一个阔达数十里的硕大营盘。
很快,卢德一行便被引入桃豹位于金墉城的大本营,只是最终入见的时候,只有卢德一人被允许入内。
大帐内,桃豹居坐在中央,坐席两侧则并坐着几名部将和儒士,眼见卢德趋行入内,桃豹已经在席中笑了起来,指着卢德说道:“河南右侯之名,我也有闻。今日卢君至此,不知有何教我?”
卢德行入帐内,视线略一扫过,已经将席中众人神态俱都收入眼底。桃豹本人暂且不说,几名武将望向卢德的眼神颇有不善,另几名儒士大概也是桃豹麾下谋士之类,在听其人称道卢德为河南右侯时,几人望向卢德的眼神俱都闪过一丝不屑,显然对此不以为然。
“右侯之名,实不敢当。中原之大,纵有华士如林,也须明主赏鉴。愚生而未识张右侯,不敢擅度其才,然闻之念之,尤羡右侯得遇英主,遂成其名。一如君侯并承遗泽,称雄河洛。余者寂寂,纵有妄念,又何敢面争言忤。”
卢德一路上已经为今次见面准备良多,所以开口便不卑不亢回答道。他不曾见过张宾,因为无从度量比较才能深浅,但张宾能够幸遇明主,辅弼之功遂享,这是他比不上的。
其人话音刚落,桃豹左席已有一人笑出了声:“张右侯才大功高,时流自是敬重。卢君如今同样以智显称,并非寂寂之流,言则独崇右侯幸从英主,似是深憾不能?”
这人说完后,席中便又有几人笑了起来。至于桃豹那几名部将则有些茫然,不知这话何处可笑,继而便有人稍作直白解释:“这一位卢君如此说,是觉得他从事的主上陈光是个庸类,因此拖累了他,不能与张右侯并论功勋。”
听人如此直白道出自己言中隐意,饶是卢德准备良多,一时间也觉赧颜,实在没想到桃豹的属下们对他如此抵触,如此的不留情面。
虽然他的本意如此,但也担心会因此被桃豹误会作是薄情之人,不念故主恩惠,于是便又开口辩言道:“高祖明皇帝庶流以进,达于至尊,三代以降所未有。时流凡有所识,又有何人不羡君侯并右侯之幸?譬如卞氏得玉,苦献于王,遂成帝玺。因蚌取珠,陈于明堂,饰以冠冕,方得彰显物华。人之所重,唯不自弃,是以顽石成璋,凡夫称显……”
讲到这里,他语调渐有微弱,倒不是讲不下去,而是看到桃豹一脸茫然,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桃豹虽然听不懂卢德在说什么,但他对这个人本身兴趣便不小,自然是因为卢德这个雅号令他遐想颇多。他虽然不敢自比于先王石勒,但也是眼见张宾辅佐先王一步步成就伟业,因而卢德这个“右侯”雅号,实在让他心动不已。
略作思忖后,桃豹便直接开口道:“卢君面前,我也不怯自承,你的雅声,我是实在不懂。今日来见,所为何事,不妨直接道来。我也知淮南沈维周今春北攻,卢君至此,莫非是要说我去救?”
卢德闻言后,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先不回答桃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愚斗胆请问,以君侯所观,淮南沈维周其人其势如何?”
桃豹听到这个问题,不免有几分羞恼,须知他就是浩荡南去结果被淮南军挫败灰溜溜撤回洛阳,至于如今都难归河北。卢德让他评价沈维周如何,他又能怎么说?
不过转念想到这卢德的名号,他还是暂且按捺住心内的羞恼,沉吟道:“沈维周其人,确是江东奇才,不负幼麟之名。向年我与中山王并行向南,确是心存小觑,因是饮恨,至今思来,都觉羞惭。一时大意,愧见先王。久来不能雪耻,至今不敢归报宗庙。”
“那以君侯所见,若是率师出于河洛而伐淮南,又有几分可能功成?”
卢德又继续问道。
“狂徒可厌!”
此言一出,桃豹还未及开口,席中其人部将已经忍不住拍案骂道。这问题简直就是风凉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卢德则怡然不惧迎向对方羞愤目光,继而施施然望向桃豹说道:“向年大军南征,以势论、以时论、以才论,赵军无有不胜,然则却仍惜败于淮上。此诚志士共惋,深以为痛,一统良机,一战而覆,南北士庶,再为兵乱所虐。如今时势俱都不在,乃至于将士怯而不敢论战。然则今日淮南之势较之往年赵军之势如何?今日君侯之势较之往年淮南之势又如何?”
“愚窃料之,沈维周有十败,君侯则有十胜。淮南拥众虽多,然则兵骄将惰,懒于锐进,君侯拥众虽寡,败师哀众,不争即死,此为哀胜。晋祚久颓,苟存江表,匹夫竞勇,众皆猎事,此为势胜。沈维周江东膏梁,平流以进,君侯河北壮士,奋战壮威,此为体胜。其治乡利诱,乏于施德,君侯义聚豪勇,同仇敌忾,此为道胜。晋之所失,竞奢斗利,沈维周不易其俗,彰之邀宠,君侯朴实简用,卧薪衔恨,此为志胜。
其所居者,豫州平野陋乡,君侯坐拥汉之帝宅,山固川险,此为地胜。其人家世豪奢,虽败不刑,君侯简出寒伍,唯胜能活,此为气胜。晋室大族共治,互为掣肘,赵国群雄竞争,唯勇当先,此为运胜。沈维周少年居显,因幸无败,君侯累经百战,熟知兵险,此为术胜。其人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