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政权构架的本质。关中是一个适合自主创业的地方,广阔的腹心基础以及优越的攻防形势,这里不是人臣格局能够长久占据的地方。
最起码的一点,如果沈哲子现在去了关中,对于那些各方涌动的势力或剿灭或招抚,在这样复杂的博弈环境中,必须要有更大的自主权,而且一些事从权宜的选择,也必须要悖于江东王命传统。随着自主权的提高,与朝廷离心力就会越大,身上的王命属性也就会越来越淡,想要维持住关中的形势,就必须要下发更多的名位和利益。
这个谋求自立的过程,并不以他的主观意愿为转移,而是所身处的环境逼迫他要加速成长。所以这八个字所传递的信息意味,实在是非常精准。
所以对于关中,沈哲子不是不取,而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今的淮南仅仅只是有了一个雏形,他和他一众属下们的关系,也还没有稳固到经受如此严峻人性考验的程度。如果连自己的基本盘都崩了,就算让他占据了关中,所面对的也只是一片混乱。
石赵崩溃后次第占据关中的氐、羌,他们一者居于枋头,一者居于滠头,这两个武装集团的凝聚力,是在石赵境内经过长达将近二十年的捏合才形成的,是通过汲取石赵的养分才壮大起来的。所以在石赵内讧后,氐族苻氏才有实力一路西归,势如破竹的返回关中,创建霸业。可以说从内部的整合到人才的培养,俱都是石赵帮助他们完成的。
关中是一片功业基地,同样也是一道极难的考题,如果能够解答好,便是未来能够争雄天下的基础,如果做不好,便会沦为别人的踏脚石。
这些深刻的观点,如果是沈劲能够提出来的那才真是见了鬼了。这倒不是沈哲子小看自家兄弟,而是根基和积累达不到。比如儒家宗师横渠先生张载敢言为生民立命,王安石敢言天变不足畏,但一个穷酸儒连论语都背不全,就敢以此自标,只能流于痴人呓语。妄想半部论语治天下,也要有赵普那种际遇和能力。
过了好久之后,沈哲子才有提起笔来,在这原稿上勾勒几句,然后对沈劲说道:“若求文义相合,这几句应该也要节录起来。”
沈劲这会儿正是满心的忐忑,不知自己该要迎来怎样的责罚,闻言后楞了一下,待察觉阿兄语气并无责备,才忙不迭点头:“我记下了,稍后一定认真体悟……”
眼见这小子一脸忐忑状,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其实他对沈劲作弊一事还是有点生气,但也明白这个年纪的少年不该一味的打压训斥,所以刚才勾出抄袭处的时候也留出一点鼓励。
在看完这篇原文后,对于沈劲能够比较准确找出这篇文中的精华这一点,还是感到很欣慰的,眼光和领悟力也是能力的一种,这小子在淮南几年也不是虚度光阴,见识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回去依照这一篇文,写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批注,五日后送来,否则你就过淮去谯郡听用吧。”
虽然心里还是比较欣慰,但也不能没有责罚,沈哲子旋即又给沈劲准备了新的课业。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垮,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苦涩感,往常如果能够听到过淮任事,那他肯定要高兴起来。可是现在杜家阿陵小娘子入镇在即,如果他完不成课业,阿兄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他见到自家小娘子啊!
“还有,这一篇文是何人代撰?”
看沈劲那满脸苦恼状,沈哲子也是不乏噱意,这小子禀赋并不差,但大概是家境实在太优越,养成一些怠惰性格,不敲打不长进。由此也可见世家子弟如果没有自律的性格,即便是享有着优良的教育,也很难成才,本性不坏尚可长成中人,但若性格本身便有缺陷,那真是没有底线的堕落啊。
“是、是馨士馆新入的一位凉州人士,名为谢艾。”
沈劲原本对谢艾还是不乏感激,但是现在再讲起来却是不乏怨念。
“凉州人?名叫谢艾!”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有些难以置信的再确认一遍,心内不乏震撼,又说道:“你且将与此人结识的过程道来。”
沈劲闻言后不敢隐瞒,便原原本本将自己邀请谢艾代笔的过程讲出来。
沈哲子听完后,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谢艾作为这个年代汉人中为数不多的贤能之士,他自然不会忽略,不过其人身在凉州,实在鞭长莫及。早前与凉州张骏通信时,顺手写了一笔,至于谢艾其人在凉州是个怎么样的处境,甚至其人现在是否在凉州治下,他却一概不知。
这顺手一笔,便将谢艾其人招到了淮南来,于沈哲子而言实在是一桩惊喜。尤其在看到谢艾这一篇论述之文后,更觉其人果然不负厚望。但是这样一个该以国士之礼待之的贤能之人,到了淮南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帮沈劲写家庭作业,这件事实在是有点不着调。
对于沈劲这么精准无意中就选到谢艾其人,沈哲子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最终只是摆摆手,让一众少年俱都退下。
第二天一早,原本沈哲子是预定先召集僚属们,先处理他不在这段时间所积陈的军政事务。不过在得知谢艾这样的大才眼下正作为凉州使者待在寿春后,心内便有些不能淡定,为了表现对谢艾其人的重视,选择先接见凉州的使者。
刘备请孔明都要三顾茅庐,谢艾其人完全值得沈哲子重视。他也明白要将谢艾这个人留在淮南是有些难,毕竟时人乡土情怀太浓,凉州也不是民不聊生的混乱之地,就算他肯给谢艾提供足够其人施展的机会,想要说服其人孑然一身留在淮南也有些困难。但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一下。
当都督府属官前往馨士馆邀见的时候,凉州众人也不免兴奋起来。且不说他们对淮南有什么企图,单单沈哲子其人所拥有的崇高时誉便能够激发他们的好奇心。
所以自索宁以降,众人俱都精心盛装打扮,不愿堕了凉士的体面。不过对于是否带上谢艾,索宁却有几分迟疑,老实说他心内对于谢艾已经生出不满,兼之想不明白因何其人竟为沈都督所知。不过在沉吟片刻后,还是让人通知了眼下还在馨士馆书阁的谢艾。
得知沈都督提前归镇,谢艾也是欣喜兼有忐忑,匆匆返回宿处,准备将仪表稍作整理。可是他刚刚返回,便又被索宁唤到面前来,冷着脸叮嘱道:“沈都督身负天中国士之誉,我等今次来见,乃是主上殷命差遣,稍后礼见,一定要谨慎对答。须知你身负此命,便身负我等凉士体格,若有失仪失态,绝不相饶!”
这语调严肃而又冷厉,谢艾闻言后,心绪也是骤沉。其实索宁对他的恶意,他又怎么会感受不到,彼此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对方若想为难自己,甚至连借口都不用,便能将他打压的永无出头之日。
就像此前那一件事,索宁让自己照抄淮南谋攻关中之论,说什么不要堕凉士之名,不要有害乡之言,其实已经将他当作奸邪视之。如果淮南采纳此论,其人或要构陷自己果然与淮南关系匪浅,有言必采。淮南若是不听,那就有可能是自己从中作梗,坏了凉州的好事。既生疑心,便无是非。
说到底,自己只是旁人掌中虫蛾,由人摆布罢了。若想摆脱这种掌控,便需要自己挣扎争取。谢艾虽然已经做出了争取,但结果如何,仍是不敢做完全乐观之想。所以在听到索宁的训令之后,便神态恭谨、心情凝重的点头应是。
0863 颜即正义()
在凉州使者到来前,杜赫又对沈哲子讲了一下此前索宁前来游说他的事情。
沈哲子听完后,也比较认可杜赫的作法,不必直接回绝,就先这么抻着。说实话,他并不看好跟凉州张氏有什么军事上的配合,倒不是小觑凉州的实力又或对张氏不信任,实在是彼此间隔太遥远,很难达成一个军事上的同步。而且双方在根本的诉求上面,就截然不同,如果共同发兵,反而会令关中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沈哲子私底下对于前凉张氏印象是非常不错的,在五胡十六国的这个动荡时期,前凉并不是一个存在感太强的政权,主要还是在于这个政权没有太大的开拓性,就算有什么军事行动,也都是立足于防守,以保证自己的生存为前提。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国策自然就显得不够热闹。但即便如此,张氏政权在军事上也是不乏创建,不独屡次击败两赵的侵略进攻,还极大扩展了疆域。
不过,张氏对这个世道最大的意义,还是在于对汉文化的保全和传承。后世北魏的汉化过程中,更是出现了许多凉州人士的身影。华风保全于西土,继而又东归融合,成为南北朝之后隋唐新风气的重要组成元素。从这一点而言,张氏政权的存在较之十六国那些其他看似煊赫无比但却破坏大于创建的政权而言,实在是有着更为积极的意义。
所以,虽然如今的张氏政权已经独立于晋统之外,但沈哲子并不将之当作一个战略层面的对手来看待。尤其这一代的凉主张骏,更是十六国君王中少有的英明、德行兼备之主。就算未来北伐能够取得全面胜利,他也希望能够和平解决凉州的问题。
不过对于凉州人想要在中原取得主力以合攻关中,所表现出来的这一点进攻欲,还是让沈哲子略存警惕。不过这也不是他眼下需要考虑的事情,稍后传信给荆州的庾怿就好了。虽然荆州的战略思路是先南再北,但如果真有什么大变数发生,也不必过分拘泥。
凉州使者很快就到达了都督府,由于本身就不是正式的使见,所以也就无谓什么大场面,所以沈哲子只是安排了几名府内属官和镇中乡贤作陪。他对整个使者团兴趣都不算太大,最感兴趣还是谢艾其人,当几人上前礼见时,便不免对谢艾投以更多关注。
凉州众人对沈哲子兴趣只多不少,从索宁以降等众人在被请入厅堂之后,视线便直接落在了居中而坐的沈哲子身上。一眼望去,神态之间俱都不乏诧异之色流露。他们原本都已经在极尽畅想淮南沈都督该是怎样风采卓越之人,真正见面之后,才发现他们的想象力仍是略有匮乏。
相对于他们的盛装出席,沈都督今天打扮随意得多,略具胡风的窄袖修身锦袍,白色嵌珠鹿皮小冠,会弁如星尚不及眸光晶亮,虽然坐在席中仍不掩身姿英挺,面貌更有一种言辞不足形容的英俊风雅,仿佛璋玉陈于堂中,转眼垂眸之际令人不敢有轻视之念。
永嘉之后,多有中朝名流西向避祸,也带去许多中朝盛传的人物风流轶事。凉土虽然风流稍逊,但也自有人物风骨,对于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中朝轶事多有怀疑态度。
不过早前入郡时候,目睹陈郡谢尚妖冶风雅姿态,已经让这些人感觉受到冲击。而今日再见到这一位沈都督,则更让人生出何以苍天唯独钟爱一人的感慨。就好比万绿从中一点红,不管周围的“绿”多么风姿卓然,你第一眼所见的,始终是那一点“红”!
也由此,他们能够更加体会到淮南人众对于沈都督的推崇,以及言之其人那种不加掩饰的自豪感。若是易地而处,如果这样的人物涌现在他们凉地,无论关系亲厚与否,也都是一件值得频频夸赞炫耀的事情。尤其其人诸多壮阔事迹兼之眼下远迈时流的名爵地位,更让人不知该要如何形容感官如何。
至于隐在众人身后的谢艾,在终于亲眼见到沈都督之后,心情也是由惊诧渐渐转为复杂。相对于其他人仅仅只是惊叹于沈都督的仪容气度,他心内早有投向淮南之想。虽然他并不关注仪表之类的浅相,但在目睹其人风采之后,心内难免自惭乃至于生出些许自疑,担心自己不会被这样的人物青睐看重。
时人的审美意趣,强烈且直接,颜值高低甚至可以作为人品才能的评价标准。这一点倒与后世不乏相通之处,譬如沈哲子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他仅仅只是貌不惊人,那么在如今世道中的影响最起码要削弱一半。在讲究颜值的年代,道理总是显得苍白。
彼此落座之后,气氛倒还融洽。虽然凉州和中州风物人情都有诸多偏差,沈哲子也不打算在眼下就跟凉州展开什么实质性的合作,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共同话题。
比如在通商方面,淮南是通过商贸拉动起地区的经营和建设。而凉州情况也差不多,本身便不是一个农耕基础深厚的区域,又占据着东西交流的通道,所以在商贸上的所得,也是能够维系统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双方也是有所不同,淮南所拥有的生产力和货源基础要比凉州大得多,不独坐收中原大乱的战争红利广募流民游食,而且还背靠着江东广阔的生产基地。而凉州则是拥有着庞大的市场,影响力深及西域。
所以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沈哲子也与凉州人众讨论许多,彼此都有互取借鉴的地方。
淮南之繁华,索宁等人也是眼见,所以当沈哲子主动讨论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也都乐得探讨,以希望能够获得一点维持凉州统治值得借鉴的经验。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凉州虽然华风大炽,但在本色上与中原之地还是有些区别。
如果是换了中州人物,眼下即便不是什么正式使见的场合,所论也多要集中在王事道统之类的话题上,讨论商贸等问题在他们看来则是有些舍本逐末。
不过一番探讨下来,索宁等人觉得淮南发展态势虽然良好,但可供他们借鉴的经验却实在不多。首先凉州在统治构架上与淮南便多有不同,淮南是王命之下由都督府独揽军政大权,乡宗门户所能瓜分到的权力实在不多。而凉州则不然,虽然名义上大家都是奉张氏为共主,但权力其实还是分散在豪宗之中,这种情况较之江东甚至还要更加严重。
其次便是凉州虽然能够影响的地域不小,但是开发度和人口密度远非中原能比,这也是一种先天的不足。所以,凉州也是希望能够将影响力渗透到关中等地,这不独关乎到边境安危与否,也直接关乎到他们的利益诉求。
正因为此,索宁一直试图将话题拉回到用兵关中的问题上,但每每开一个头,便被沈哲子将话题拉到了别处。会面一个多时辰,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将这个话题铺开去讨论,不过在谈话过程中倒是感觉极为充实,每每会有大受启发、茅塞顿开之感,一直等到都督府门下通传将要结束谈话,才意识到这一个问题。
“今日有幸能与凉土诸位高贤深论世道诸事,受教之余,也是大感振奋。当此中国祸乱,社稷飘摇之际,西土仍有高持道义,深恤世道之论,西平公诚不负王用、不愧士重,诸位乡德门户也都堪称楷模,实在是世道之幸。”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从席中站了起来,对随之而起的众人稍作拱手,笑语道:“三月上巳,乃是淮上盛事。诸位若不急归,届时请一定出席,士民之乐必能因此壮色许多。”
凉州众人听到这话,便也不好再久留,彼此寒暄几句,便准备告辞礼退。
正在这时候,沈哲子突然又笑语说道:“淮南广纳四野人士,也多有西土时贤于此盘桓留驻,我是偶闻凉州少壮贤才谢子欣之名。今日幸见,不知可否请谢君稍留府内?”
这一份邀请,不言其余,单点谢艾之名,是显得有些唐突,所以凉州众人在听完之后,脸色俱都有些不自然。这其实也是沈哲子刻意为之,方才在席中,他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