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汉祚高门- 第5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换言之,日后沈哲子若能担任军政集于一身的要职,少年营这些子弟是他手一张大,挥洒下去能牢牢住军政资源,快速构建起一个稳固有力的权力组织。但这些未雨绸缪的准备,倒也不必跟纪友解释太多。

    纪友却有另一番感想,他正色对沈哲子说道:“维周,你不要怪我多言。如今你已经颇有清名系身,正该修身克己,认真治学,日后成一家之言都非奢望。沈家虽然有豪武本色,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你的亲友担当,实在不需要你亲自任事啊”

    听到纪友的话,沈哲子不禁默然。眼下江东局面刚刚稳定,士族豪门虽然还未达到后期那种完全务虚的风潮,但端倪已经显露出来。纪友这么劝他,是担心他耽于军旅,在时下这种世风下清名流浊,被人看轻。

    “学此言,或为时下正理,但我却并不认同。北地诸胡肆虐,江东吴、侨对冲,为我桑梓家园计,正该勇于担当,岂可垂拱以待盛世?纪师在世时,提六军、破羯胡,功成名,江东百姓皆仰厚泽方得安宁。纪师之后,江东又有何人?”

    沈哲子也正色对纪友说道:“早先我向纪师许诺,此生愿为老兵,护我桑梓安宁。但求无愧,何惧言非。若无人为此,诸贤又哪得安坐之地?”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剖白,纪友纵使有心再劝,一时间也无言以对。他久住建康京畿,所见权贵人家子弟竟日宴饮清谈,更以任事治业为耻。沈哲子清名要胜过他们,家世豪富亦吴翘楚,却能无惧流言非议,自向浊流卑事而行。

    这一份情怀,确实令他颇受触动。然而他在建康耳濡目染经久,一时间却难接受这种人生态度。

    “我请学你来武康,也是想劝一劝你。膏粱肉虫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终日华袍粉饰,侃侃虚言,与栏豚犬又有何异?屠刀已是高悬,引颈待宰而已。其人不耻与我论交,我亦不耻与之同席。”

    沈哲子又望着纪友说道:“学你切不可因世风导向,转入玄虚梦乡。永嘉间石季龙南寇,尚有纪师掌军败之。北地贼势更加煊赫,若其卷土重来,你我性命又托于谁人之手?”

    石季龙便是后赵石虎,永嘉十年南寇寿春,朝廷派纪瞻率军北向击破之。那时候石氏尚兵寡粮少,然而其现在大势已成,原故土大半据之,分北地,若再南来,兵势汹汹可想而知。

    纪友听到这里,也是悚然一惊,不过旋即又是不解:“常听人言,匈奴、羯胡尽为暴虐禽兽之属,悖行道义,绝非能得天命、享国长久者,他们难道真能攻来江东?”

    “王葛高门,皆有道师表,时人皆仰,为何又被无道者追撵南来,成丧家之犬?乱我邦家者,唯有剑耳胡虏本为禽兽之属,却奢望以道义教化之,这才是愚不可及之念父精母血,言传身教,朝夕供食,怎么能将祸福性命置于旁人指掌之玩弄”

    沈哲子冷笑道,他见纪友仍是皱眉沉吟,也不奢望自己一番言语便能扭转其根深蒂固的观念,便又说道:“我和学你至交深厚,大可求同存异。你既然来到营,不妨静心旁观几日。若实在觉得这里无趣,我再陪你悠游山水,访友问贤。”

    纪友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心内虽然有些不适意,但也不乏好。

    这时候,少年们已经吃过早饭,步出饭堂在校场列队,各自报数清点人头,由什长向沈哲子汇报:“禀告少主,我队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人,列队完毕,请指示”

    仪式感是一点一滴营造出来,沈哲子之所以取用后世那种报数形式,而非时下军旅礼仪,是要让这些少年在心里将自己与那些懒散、军纪败坏的州郡军户区别开。

    时下军户地位低下,除了世风如此之外,也在于其本身便轻贱自己。沈哲子要在这些少年心营造出一个团体的荣誉感,便要与那些州郡兵划清界限。

    早饭过后,便是一天课业的开始。沈哲子自然不可能照搬后世九年义务教育课程,况且能忘的他也都忘的差不多了。课程主要分为两类,一类语,一类数学,至于下面的细科,则随着他认为有无必要而有所增减。

    沈家自有龙溪卒并庄兵等常备武装,已经将近两千人,损耗不小。再供养六百个完全摆脱生产的少年营,也颇感吃力。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沈哲子虽然不是他们的老子,但寄予的厚望和承担的责任,反要他们各家老子还要重要得多。

    所以少年营采用半工半教的方式,经过半年的基础培训后,按照各自学习进度划分小组,分拆到各个工坊进行深造。

    半年时间能够掌握五百个以常用字的,派去印刷作坊校对,以增加词汇量和案水平。已经能够掌握四则运算的,则在各个工坊核对账目。脑子实在有些跟不进度的,则转去庄兵那里巡逻安境。

    只有这样高强度的学习训练,才能甄别出每个少年各自的天赋,从而继续因材施教。沈哲子计划赶在年前,率领这些少年进行一次长途拉练,从武康步行前往会稽山阴老爹治所,而在春节前再返回武康。

    当然,长途拉练并不是单纯的赶路,而是要沿途采风历练,将自身所学应用到实践,记录民风游记,测绘地形地貌。不只是对这些少年的操练,也是沈哲子对自己能力的磨炼。

    如果不是纪友要来武康,沈哲子此时已经在路了。

    :

0093 格物致知() 
环境确能感染一个人,换了来武康前,纪友实在想象不到自己会是眼下这副模样。

    如今的他,与身边那些少年营成员并无区别,麻布裁成的收口劲装,脚踏芒鞋,腰缠一个竹筒水壶,肋则挎着一块木板。木板铺着一张纸,一边行走一边观察周围山河地貌,当队伍记里鼓车响了一次,便将图纸交到车,同时换一张新纸继续前进。

    之所以会如此,并非他认同了沈哲子的理念,而是因为经辩输给了少年营的同袍。那群进学不足一年,识字尚不过千的少年们,对义理的理解,反而超过了他这个名门之后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几天前说起,沈哲子带领一批学员,制作一个脚踏的缫丝车,顺口讲了一下格物致知的概念。这却让纪友有些无法接受,认为沈哲子曲解经义过甚,继而提出反驳。于是沈哲子便随手点出一个少年,让其与纪友进行辩论。

    格物致知,出自《礼记》大学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关于个人修养至于实现个人抱负的一整套理论。其,格物致知是基础。

    沈哲子讲述格物致知,是后世已经达成共识的一个概念,那是推究物理,达至真知。少年营的学员们很快接受了这一理念,并且认真恪守,通过实践来获取知识。

    但纪友早受时下的儒义教导,并不认同沈哲子的理念。

    时下对于格物致知,有完全不同于后世的一套理解,其汉儒郑玄的观点最具代表性。格,来也;物,犹事也。由此延伸出来的经义是,人性有善恶,性善则来善事,性恶则来恶事。不只对格物有不同见解,并且致知也放在了格物之前。

    如此诠释,格物致知不再是获取知识的方法,而是为人处世的标准,你是一个好人,会遇到善事,是一个坏人,会遇到恶事。

    其后各家经传虽然都有诠释,但其实不脱这一个理念的窠臼。纪友信奉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为善者善恒来,为恶者恶恒来,趋善以避恶,从而达到诚意、正心。

    少年营的学员同样引用郑玄的观点来反驳其说,引用的《易经》,易之名有三义,易简、易变、不易,即是事物拥有的三个方面,事物的自然性,事物的变化,以及事物的本质不变。

    譬如水,水向东流,这是非人为的自然性,水无常态,或冰或气,这是水的变化性,但最终都要归于水,这是水的本质不变。

    格物致知,便是要删繁简,穷究变化,继而洞悉本质规律,获取真知。格物致知之后,提升自身修养,将掌握的物理知识运用到齐家、治国之。

    看到纪友语竭,沈哲子便会心一笑。经义是好的,可以教导一个人知识修养,形成人生观和价值观之类。但同时经义也很操蛋,微言以大义,这造成了各种曲解诠释,让人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如“格、物”这两个字,在古代应用范围极广,这造成了不同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明末刘宗周便说过“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可见争论之驳杂。

    甚至到了宋代儒学已经昌盛的年代,仍然有针锋相对的理解。司马光便认为,格,为抵御,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

    时下化士族之所以能占据舆论高地,是因为各自家学传承,垄断了对经义的诠释权,继而控制了民风导向的话语权。

    沈哲子教导少年营,最核心的一点是,只做事,不论道。以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立足时下,我有我该做的事情,只要做事,经义可以诠释我的行为。而非捧着一堆大道理,来衡量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该不该做。

    只要确定这一行为基础,再保持一个积极的人生态度,无事不可为。

    所以,教导了少年营不足一年的时间,沈哲子不顾别人劝阻,把人拉出来,进行一次长途跋涉的拉练。

    这群少年大半没有离开过庄园,野外谋生本领几近于零,可想而知不会轻松。但那又如何,既然一件事应该做,那试一试。长久困在庄园里,这些少年的能力也不能获得长足提升。

    不过沈哲子也没有什么经验,第一次较保守,只挑选了六十多个年龄和表现都不错的少年,经过几天的准备,便正式路。

    从武康到会稽山阴,直线距离是两百余里,实际路程还要更远一些。考虑少年们的体力问题,以及或会遇到的麻烦,沈哲子计划用十天时间到达山阴。

    这个消息公布下去之后,少年们欢呼雀跃。这大半年教育熏陶下来,他们不再似父辈们那样谨小慎微,只想绕着家门过活一生,而是对外界充满好,想要出门去看一眼。

    沈哲子只公布了出发的时间,其他并未作出任何指示。关于拉练的准备工作,全由这群少年自己去做。

    所以出发时那一天,每一个人的准备都不尽相同,由此也能看出个人不同的性格。

    有人准备了软弓,有人提着竹枪,有人背几斗粮食,有人披着一张渔,更有甚者,直接腰间挂了一串的草鞋。每个人都根据自己想法准备了不同物资,连那提草鞋者都振振有词要一路卖到山阴去,以换取吃食。

    但这些人都不及沈哲子准备充分,他带了足足三十名装备齐全的龙溪卒,还有五辆牛车。

    大半年相处下来,少年们对这位少主敬畏之余,也不乏亲近,看到沈哲子准备的庞大队伍,当即便有胆大者叫嚷:“少主作弊”

    沈哲子亦振振有词:“我何时说过不许乘车,你们自己没有想到,反要怪咎别人再有叫嚣者,一律滚回庄园去”

    话虽然这么说,但真正路时,沈哲子也和这群少年一起步行。至于牛车护卫,都是增加一层保障。他是带这群少年出门拉练,而不是送死。少年们考虑不到的事情,他自然要准备妥当。

    一行人逃荒一般的路,第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这是因为首次离家过于亢奋,每个人撒欢的马驹一样,过了午后,已经累得手脚绵软,无力为继。

    于是沈哲子便命令扎营,顺便在河沿开起了小吃铺,挑选几个壮力少年垒灶架锅,生火煮水。

    那些没有准备食物的少年,眼巴巴看着沈哲子跟几个伙夫拉拢背粮那家伙,煮出一大锅米粥在那里喝得美滋滋,自己却只能咽口水。

    “带弓的,与我去围猎”一个名为陈甲的少年叫嚷一声,当即便拉走十几个挎弓少年,闹哄哄冲向荒野里。

    背渔那家伙旋即也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很快从沈哲子这里学师,招募几个少年用渔去抓鱼,自己则躺在草毡也成了坐享其成的统治阶级。

    只有掌握生产资料,才能奴役别人。这一类知识,经义或会提及,但哪有亲身感受来的强烈。

    当然,想要奴役别人也要自己有强大武力保障。

    沈哲子背后有三十个虎视眈眈的龙溪卒,渔主人则没这么幸运,眼巴巴看着几个勇武少年用他渔拉出几尾肥鱼,转而投靠沈哲子借灶熬鱼汤,然后守着锅灶大声叫嚷售卖起来。而他这个渔的主人,反而要靠给人烧火换口汤喝。

    这样各逞其能,不乏玩闹乐趣的谋生环境,非常能感染一个人。纪友虽然颇受经义教化,但在这个环境反而成了弱势者。经辩输了后,他愿赌服输,与少年营混在一起。本来还以为沈哲子会照顾他一些,尚安坐在牛车旁等待分粥。

    可是眼看着那粥锅已经见底,沈哲子丝毫没有分他一碗的打算,受不住饥饿煎熬,便凑过去提醒沈哲子:“维周,我……”

    “哈哈,庄生梦蝶,我已非我。学你要果腹,不知要用什么来与我交换?”

    沈哲子守着一口锅灶,准备等鱼汤熬熟了分一杯羹,见纪友行来,便大笑着说道。

    “我、我……”

    纪友心内颇有气结,对沈哲子不乏埋怨,但若要翻脸,则显得自己气量不够。但若让他像灶前几个满脸黑灰的少年一样贱卖体力,又实在拘泥放不开。

    沈哲子也知纪友尚不能适应这样的气氛,微笑着说道:“这样罢,我送你一驾牛车,能否靠这车赶去山阴,要看学你自己如何运筹了。”

    听到这话,纪友还来不及反应,旁边以武力抢来渔那少年已经冲过来:“纪郎君,我送你一尾肥鱼,明日载我一程可好?”

    纪友眸子顿时一亮:“一言为定”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为士人,而且还继承了祖父的县侯爵位,居然与寒庶同乘一驾,在时人看来是多么荒谬之事。

    如此拉练,看似玩笑,但沈哲子实则是向这些少年灌输一个理念,如何在壁垒森严、如配镣铐的时下,利用有限的条件而有所作为。

    以后他不可能事必躬亲,那需要这些方面人才来体现自己的意志,达成自己的意图,所以需要这些少年有不拘一格的任事变通能力。

    :

0094 吴中少年行() 
十天后,山阴郡城已经依稀在望。

    其实早在数天前,他们已经渡过钱塘江,行程大半。之所以今天才到达山阴城外,是因为沈哲子带领队伍在西陵休整了两天。过去几天里,少年们餐风露宿,虽然各逞其能,但因为没有经验,准备也不充分,精力消耗实在太大。

    同时,沿途这种字、图记的记载,沈哲子也都尽数收拢起来,封存箱。他已经向少年们许诺,待回到武康龙溪庄园,便由少年们依据这些资料,编纂整理一份《武康县图志》,付梓刻印,分赠众人。

    这样一份图志,自然不入那些治学大家法眼,但对少年们而言,却是最大褒奖。他们的努力有了成果,成果得到了尊重。

    沈哲子则在资料箱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为此行长途拉练做出总结,也对格物致知的理念作出补充。

    他很少教授少年们经义内容,哪怕其最为博学、将纪友都给辩倒的那个少年马明,也仅仅只知道寥寥几句经。

    但这每一句经,都是他们身体力行,切身感受而后得到的总结。这是所谓的六经注我,对经义的理解深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