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一点,谢艾又不得不佩服淮南文气之盛。像他们此前初到汝南时所惊诧于的那纸张印刷的书令,类似的用料和技艺早已经在淮南和整个江东普及开。单单这一点,便已经将他们凉州甩开很远,当然凉州也是有着造纸技艺存在,但是普及度却远远落后,哪怕是牧府函文往来,仍是纸简并用。至于在民间,纸张更是奢侈物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因为是沈劲推荐入馆,所以谢艾能够翻阅的内容也更多,除了最基本的《馨士馆志》之外,还有许多只在传说中的古籍孤本。至于内容更是包罗万象,所录绝不止局限在经义一项。像是最基本的一个中朝史论,在馨士馆便有三家正在同时撰写。
如此丰厚馆藏,以及如此兼容开明的学术环境,对于谢艾这样有志学业之人诱惑之大简直难以估量,乃至于让他生出恨不生于中州、长留于此的感叹遗憾。
他乃是凉州派遣的使者,若是私留下来,那么无疑会激怒同行人众,甚至有可能被视作叛逃之人,那么他留在凉州的家人或都要遭受牵连而入罪,岌岌可危。更何况,此地再好,终究远乡,凉州或有不足,但却是他家族世代生养所在。
所以,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便被谢艾按捺下来,转而埋首纸堆,希望能够凭着留在淮南这一点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吸纳中州之学,不肯荒废时间,否则来年再忆起,便会是长久的遗憾。
凉州这些使者除了专程来拜望沈都督之外,同时还兼职采望世风。所以索宁等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也都是频频邀见淮南在府在野人士,馨士馆这样一个环境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颇佳的场合。
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对贤能之士有什么需求,只是借此想要了解更多中国形势,毕竟凉州地处偏远,根基也薄弱,就算中原已经大乱,也不足以作为一方势力加入到角逐中来。但若能够了解更多,对于他们日后该要如何自处,也能提供极大的佐证裨益。
另一方面,便是到达淮南之后,所目睹种种都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所以也是想要借此了解更多淮南的政令以及民风,以作为日后经营凉土的一个参考。同时也是想要寻找一些能与淮南都督府搭建联系合作的契机,虽然两地相隔遥远,隔着小半个中原和整个关中,能够取得实质合作的机会很小,所以这也只是一个顺带的目的。
除了邀见淮南人之外,凉州使者们自己私下里也在讨论需要给淮南施加怎样的影响,才能给凉州带来直接的好处。在目睹到汝南的繁荣之后,不乏人觉得彼此通商互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当中要跨越许多不算友好的区域,但是西土物货多有出现在悬瓠城内,可见还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渠道,只要用心,未必不能成事。
当然,通商之类还只是小事。在见识过淮南兵甲兴盛的军事力量后,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如果能够说动淮南都督府西向针对关中等地用兵,对于改善凉州的外部环境将会有着直接立竿见影的好处。
凉州西戎之地,胡众极多,要维持本地的安稳已经需要小心翼翼,幸在西平公张骏本身便是雄才之人,兼之多有仁政布施,再有众多当地大族齐心协力的辅佐,尚可保证本镇安稳,甚至还有余力征讨于外,播威西域。
但这并不意味着凉州就可以高枕无忧,外部环境仍然极为严峻。早前汉赵刘曜在位时,对于凉州之地便多有图谋,不乏用兵逼凌。汉赵被石赵击破覆灭之后,羯主石勒对于凉州所在同样没有视而不见。不过幸在随着石勒身死之后,中原形势逆转,如今关中本身便已经乱作一团。
关中的混乱,哪怕是就近的凉州观之都觉梳理不清,根本就无善恶头绪可言,几乎无一日不战。单单排得上的几股势力,便有屠各刘氏妄图复国之众,这当中又分出一股屠各王氏,彼此同样不乏互攻。而氐羌之中诸多豪帅也都趁势而起,集众聚啸一方,类似氐人蒲氏、吕氏、杨氏、梁氏,羌人姚氏、雷氏等等,俱都拥众极多,彼此互攻掳掠。至于三秦本地晋人豪宗,也都不甘寂寞,或是合流一方,或是自立旗号。
这还仅仅只是关中本地的力量,另有石赵镇守长安的河东王石生,如今早因纷乱退出了长安就食于三辅之间。另有将近万余鲜卑流寇,原本还是石生部众,但是由于军中乏用而背弃石生,一面掳掠为食,一面受各方雇佣打击对手。
这些势力,所奉旗号也都不一,既有屠各汉赵、也有羯胡石赵、当然也有晋室旗号,类似氐人杨氏仇池、伪凉王陈安等摆不上台面的旗号,更是数不胜数。
简而言之,如今的关中已经成为一个大火炉,并无绝对强势一方镇压局面。凉州方面自然也想趁势插手进去略作壮大,但又恐自身实力不济而引火烧身。所以这一次凉州来使,也是希望能够和江东朝廷设于江北的方镇取得联系,共同出兵关中,定乱之后各取利益。
在离镇之前,凉州众人对此已经多有议论。想要选择合作者,无论从地理上还是实力上而言,毫无疑问荆州都是首选的对象。可是荆州刺史早数年前便换成了颍川庾怿,其人入主荆州之后,荆州军的战略便也发生了转移,主要是对汉中以及更往下的蜀中用兵,对于近在咫尺的关中反而乏甚兴趣,只是谨守武关等几处重要关隘,避免关中的动乱扩散出来。
原本淮南并不是凉州优先联结的对象,可是索宁等人在进入淮南镇中后,耳闻目睹所见淮南甲戈之坚锐甚至还要超过荆州,而且野间武风炽热,近乎亢然。而且淮南都督府一干执事者俱都是正当盛年,至于那位沈都督更是年轻的有些过分,兼之又身负大败羯国精锐强军的盛名,看起来说动淮南远攻关中似乎并不困难。
至于淮南人远攻关中战略利益所在,倒不在这些凉州大族们考虑范围之内。他们只需要这一支强军吸引住关中那些混乱不堪的各方势力,从而给凉州军提供东来的机会。
不过随着这几天的接触,凉州众人却发现淮南人虽然锐气高昂,但是对于关中却兴趣不大,即便有一些军略上的议论,也都集中在近畔的洛阳故都和河北的羯国腹心邺城等目标。
凉州众人倒不会自负到单凭红口白牙就能影响到淮南的战略攻向,所以也是拿出了许多干货,将他们所知关中诸多形势情况频频在人前提及,最起码要将关中先在淮南树立成一个可选的目标。
这一日,索宁好不容易通过杜弥约见到都督府长史杜赫。经过这几天的活动,他们也了解到淮南镇中一众属官的权位高低和分量轻重,杜赫统管淮南政务,在一众属官中绝对名列前茅。更妙的是,杜赫本就出身京兆大宗,因此与其人谈论这个话题无疑较之别的对象要更有说服力。
淮南政务繁忙,杜赫除了第一天出面接待凉州使者之后,余下的几天俱都政务缠身,无暇再见,倒也不是刻意冷落。今天还是因于堂弟杜弥屡屡提及,才抽身出来接见一下。
彼此落座之后稍作寒暄,索宁便直奔主题,开口说道:“凉州地处边陲,王业流于吴楚。东西隔塞,穷尽苍鹰之力都难互通。西平公身负王任,专命一方,常因不能勤奉君前而怀惭,更因民寡力微,不能兴复晋祚而憾。幸在君王不弃,天恩再临良荒,兼之因闻梁公沈都督掌于雄兵……”
杜赫在席中只是微笑,间或开口谦虚礼应一声。
“今次奉命入于中州,待见淮南壮食盛甲,更觉王兴有望。方今羯国悖德,失幸于天,宗亲互戮,贻笑天下,正是王臣奋进之时。我等凉州之众,也都深衔故国之恨,不忍见宗庙再奏黍离之悲,愿邀当世有志之士,共进此时。如今关中之地战祸盈野,生民饱受戕害,西平公愿结淮南沈都督,各遣锐士之军,叩关荡逆,必将席卷三秦,定势半壁,迎二帝梓宫于平阳,并力而下,奉江表客尊归还洛邑……”
“索公壮言,实在警人。都督若是在镇,必将引为知己。今日盛论,来日必将转诉沈都督座前。”
等到索宁讲述完毕之后,杜赫便又笑着回应一声。说到这里,门外又有属官来报有政事需要处理,索宁见状便也不再久留,将一份厚厚的手札摆在杜赫案头,而后便起身告辞。
待到索宁离开后,杜赫摸起案头那手札草草一览,然后吩咐属官端来火盆,随手丢了进去。
0858 不忍思归()
旁侧的杜弥见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道:“阿兄怎么……索公所论,即便不合于时,也该转呈沈都督以决,怎么能私作截留,焚毁书章?”
“远来之客,面拒不恭。此公边远之士,对于淮南情势又知几何。狂言多妄,我若奉呈都督,彼此都生烦扰。”
杜赫在席中站起来,继而又望向杜弥说道:“九郎平安归朝,我本来应该推事长陪,以解离怆。不过眼下府内确是事务众多,沈都督托重于我,实在不敢懈怠。稍后我安排几名门生相陪,且在江左走访故识,至于职劳任用,若有所念,都可直道于我。”
杜弥对于杜赫烧掉索宁手札的举动仍然不能释怀,毕竟索宁乃是他引见过来,而且早前在凉州时也多受索氏庇护,杜赫如此不近人情的态度实在让他有些接受不了,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却不回应。
杜赫见状,示意门外属官稍作等候,转身又坐下来叹息道:“我这么做,九郎或要以为我寡于人情。但索氏择我献书,本有陷我之念……”
“阿兄何以危言慑我?如今淮南也多有时论,所涉不乏王师所向何处。索公之论,不过其一,取或不取,都在专命之人。”
杜弥听到这话后,登时便忍耐不住:“更何况,关中未必不是良选。此处地途虽然稍远,但并非无路可进。如今关中群孽滋生,民坠涂炭,并无雄才跃出。只要能够过于潼关,分剿定抚,鹊乱之众殊少强敌。若能入治关中,人地俱有可用,雄基指日可成。假年休养,一俟出关,便是虎窥中原之势,人莫能敌。”
“至于洛阳,虽是三川所聚,峰岩四围,盛年可为帝宅之选。然川恨于浅,峰恨于低,地恨于狭,隘恨于杂。一俟乱年,便是四出四入之地,疏堵之际,疲于用命,绝非久恃之地。即便淮南想要拯救皇陵,也与进取关中并无冲突,不过分于先后罢了。索公所论,也非强求淮南舍于宛洛而取关中,又怎么会有相陷之意?莫非是担心凉州祸心暗藏,借势猎资?若真是如此,我倒觉得淮南之众外宏内忌,难道以为仅凭六郡之土便可尽复王业?”
听到杜弥这一番力陈,杜赫只是一笑,继而转首问向旁侧一个洒扫役者:“我家九郎所发经国之论,你听过之后有何感想?”
那役者闻言后一愣,继而便是手足无措,嗫嚅道:“仆、仆下……实在、实在不敢、不懂……”
眼见那役者一脸慌乱,杜赫摆摆手示意无妨,转而又望向杜弥:“我言此公不知淮南情势,便在于此。在野之众,自可盛论,在府之士,勿论非分。这是寻常力役都明白的道理,我忝受此任,又怎么敢妄作议论。至于何也言其陷我,九郎你也有闻,淮南于此多有时论,可知言途畅通。即便此公不想放言于野,府下仍有谢仁祖司掌议曹采纳贤言。诸多言途他都不取,偏择于我,何也?”
杜弥听到这话后,脸上已经有几分尴尬之色,语调也软了下来:“毕、毕竟是远来之客,淮南如此情势定规,实在颇异其余。阿兄你身居显任,索公既有所进,有所择取,未必就是祸心包藏。更何况阿兄本就籍出关中,乡情所向,这也是常情……”
“这些情势,稍加留意都能有所体会。他一远来之人,进献强进之策,一旦采纳,便需要淮南数万精卒戮力效死,连这一点观摩情势的心力都不愿舍,却以邪念望我顾念乡情助其进策,已经可见心迹凉薄,此策无论成或不成,淮南是得是损,都不在其念中。我焚其书,反是一桩保全,若是由我呈于都督案前,其人必受厌见。”
杜赫讲到这里,心内已经忍不住叹息一声。其实以他和沈哲子的关系,本不至于如此谨小慎微,而且其实他心里也觉得拿下洛阳之后再进望关中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这个索宁办事能力实在太差,直接就这么找上了他,当面回拒,或会让其人误会淮南倨傲推诿,以后时机成熟的话再求合作或有波折。毕竟淮南这么严谨的规矩,在许多时人看来是有些不能理解的。
至于当着杜弥的面烧掉手札,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教一教堂弟,淮南自有法度,就连他这个都督府长史都要谨慎任事,不敢懈怠。日后杜弥若想留在淮南都督府任事,这些小节上的问题也都需要注意,不可以像在别处那样不拘小节。
淮南都督府如今严谨的规矩,那都是山遐这个狠人过去几年不遗余力的树立起来,就连沈家阿鹤早前私率部曲外出猎杀胡卒,回来后都不打折扣的挨了二十军棍的责罚。那小子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样子,杜赫至今思来都觉心有余悸,真担心自家小侄女未婚先寡。
杜弥听到这里,虽然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但也终究无话可说,但他也承过索氏人情,还是又说道:“不如我再去寻索公稍作解释?索氏凉州大宗,若是因此误会,我家尚有宗人流于西土,或为其人所厌……”
“这也不必,稍后凉州使者离镇时,我会请都督回信中略言于此。他若敢因此涉及我家宗亲,久后必将为此深悔!”
杜赫说完这话,便又从席中站起来:“我实在无暇久伴,九郎你出入随性,若是游倦,不妨往城南馨士馆与野贤作论,也能增广见识。”
索宁离开都督府后再回馨士馆,正赶上了午饭时间,于是便召集随行众人讨论进展如何。其实他们也不寄望凭着几个人短时间内就能影响到淮南军未来军略所向,但既然要在这里留上一段时间,试试也无妨。
其实他们这些凉州士人们,心境倒是跟早年三国吴人差不多,首先要考虑的是乡土是否安稳,即便有所进望,也不是想趁着乱世大有作为,毕竟凉州基础摆在哪里,想要有问鼎之志,也没有相匹配的实力。
关中如今诚然是动荡不堪,令凉州颇增边患,但也远还未到生死存亡那种严峻时刻。所以对于关中,进则固然可喜,无所进也只是有一些可惜。或许张氏主上还要考虑存亡与否的问题,但其实无论谁在凉州作主,都需要对他们这些大族有所倚重。
所以,对于说动淮南出兵关中的事情,他们也只是略尽人事,并不过分执着于此。
一行人闲论片刻,最终重点又落回所见淮南怪异种种,有的倒是颇为令人羡慕,有的则让人不以为然,只是沦为趣谈。
又过一会儿,索宁才注意到席中独缺谢艾,便随口问道:“谢士欣怎么不在?”
一时间无人作答,实在是谢艾在队伍中实在没有什么存在感。又过片刻,才有人想起来说道:“早前我见有人来请谢士欣,似是淮南沈都督胞弟沈劲……”
索宁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冷哼一声,其实以他在凉州的名位,本不至于在意谢艾其人,但是一想到自己要见杜赫都费了不小的力气,可是谢艾这一个凉土微士竟然能获得沈氏嫡亲接待,心态难免失衡。继而再想起其人加入使团的原因,则不免更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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