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士家,全因勇武得用,早已名爵加身,前年南阳奔袭一战,便是这一位莫兵尉率领三十陷阵勇士直冲叛臣王国中军,将叛臣直斩帐下……”
旁侧众人听到这话后,俱都是啧啧称赞。魏晋以降,士家兵户子弟乃是世道中最劣出身,向来受人鄙夷,哪怕近年在淮南都督府下这一状况有所扭转,但世道长久鄙视之风却非一时间能够扫除。所以无论何时,言起这一位莫兵尉,都是淮南都督府下一个传奇人物。虽然后续也有兵家子获得举用,但讲起影响之大、传颂之广,仍然无人能够超越。
听到周遭众人议论,谢艾一方面也是有感于淮南沈都督对人才拔用不拘一格,另一方面也深感中州实在人才济济。他眼见那一位莫兵尉所用强弓远超两石,但在其人手中却是举重若轻,余力甚多,区区一个兵家子居然有如此勇力豪武,也难怪能够获得敬重举用。
教习演示完毕后,六名参赛者分作三组登场。首先登场的两人年纪俱都不大,其中一个是早前门禁处的陈郡谢氏子弟谢万,其人仍是那一身稍显浮夸的打扮。至于另一侧一个少年人,面目俱都掩在兜鍪面甲之下,一身明光铠罩在明显尚未长足的身躯上,在灯火照耀下倒也熠熠生辉,颇为威风。
这两人一丝不苟行入场内,模拟着刚才那位莫兵尉的动作,左侧的谢万先射,箭矢同样正中靶心,但却并未白矢,看得出技巧虽然有了,但是劲力却还未足。而后便是那覆面少年再射,如是四箭射完,命中率而言,覆面少年略胜一筹,但这也没什么,这一轮并不计成绩。而后两人对揖退场,换了另一组两人上前较量。
第二番射相对第一番射,姿势上要求倒是没有那么严格,但却要正式记筹,不独命中准度,对于力道也有要求。至于第三番射,则就要开始起乐,较技者必须恰在礼乐固定的节点才能发射,若是错过节点,虽中不计,难度较之第二番要更强了数倍。
首轮这六个参赛者,年纪俱都不大,但成绩却是非常亮眼,除了第三番射有两人错过节点和脱靶之外,余者俱都命中靶心,而且偶尔还能射出白矢。
这一轮较技完毕之后,周遭围观者们已是满堂喝彩。射艺虽然是君子之争的较量,但真正精擅于此的却实在不多,或是失靶或是失乐。就算是凉州广选士子入学,但每年举行乡射的时候,真正能得上佳者却也只是偶尔有出。像这样六人俱有可观,实在是很少见,可见这六个年轻人肯定也不是寻常之人。
果然三番射毕后,主位上一人起身介绍这几个参赛者身份,除了那个陈郡谢万之外,余者也都是南北世家子弟,要么是都督府属官家眷,有的已经在都督府任事。尤其当那个与谢万较技的少年人除下兜鍪面甲之后,主持者还未介绍其人身份,周遭围观者已是轰然喝彩起来。
“如此年纪,如此良射嘉礼,可知必然不是凡类!果然,这一位郎君便是沈都督嫡亲幼弟,江东沈仆射次子沈阿鹤!”
听到周遭人众如此激烈的喝彩声以及兴致勃勃谈论那一位少年郎君的身份,谢艾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他心内对于沈都督的好奇已是炽热到难耐,也想通过其人嫡亲兄弟风姿一窥些许面貌,可是当他挤到人群前方时,那几个年轻人却已经施礼告退离场,不免让谢艾大感遗憾。
场中比试仍在继续,但是有了此前六个年轻人的惊艳亮场,剩下的比试却难免乏味,虽然参加者众多,但却也再没能取得那么亮眼的成绩。虽然偶尔也会有让人眼前一亮者出现,但像此前那样六人俱都出色者却再也没有了。毕竟乡射所考校除了单纯的射技之外,还必须要对礼法礼制有着充足的熏陶。所以,乡射礼也被视作是对德行和力技的双重考验。
谢艾在场中等待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了他。上前录过乡籍名号之后,他便与另外五人等待轮上。谢艾本身并不以力量见著,况且他也并不打算在这里有什么一鸣惊人之举,所以只选择了寻常礼弓,待到轮上他这一组之后,便上前行云流水的完成了三番射击,成绩自然不出意外的拔得头筹,尤其在第三轮乐射中更是无可指摘,三番十二箭俱都白矢中靶,也因此赢得了周遭满堂喝彩。
“阿鹤,这个人可用,刚才我已经查过,他是凉州远籍之人,此前也不在馆里出现过。”
正当谢艾挑选礼酬的时候,却不知另一侧阴影早有人盯上了他。
0856 片言折狱()
位于比试射场不远处一座阁楼上,沈劲和他的一群小伙伴们围坐在一起,面前则摊着许多张便笺,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并其籍贯,还有进入馨士馆的时间,甚至还有这些人各自所擅长的领域。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至此,还道沈劲是少年老成,要为都督府挑选才用。不过凑近去听他们念叨的内容,便知绝不是这么件事。
“先要这些人入馆的时间,凡是年前入馆的,统统都要剔除。只有新年、尤其是二月后入馆的新人,才有可能保证都督没有见过。还有要弄清楚这些人有无亲旧知己在都督府任事,最好要挑选新进入馆、又了无亲眷的士人……”
沈劲双眉紧锁,同时不乏殷勤的给席中忙碌的朋友们传茶递羹。
“又要身世清白,还要无牵无扯,可咱们只有这些资料,沈阿鹤你实在太难为人!若想满足你这些要求,直接去寻馆士讨要籍录不就行了?陈道林他是你家五兄妻弟,素来又得馆士喜爱,他若出面,馆士肯定应允,好过咱们在这里大海捞针的求索。”
谢万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手支下巴哼哼说道。
“绝不可以!陈逵那小子不可信,我一直怀疑前次咱们出镇猎奴就是这小子透露的口风,你们每人那二十军棍难道不痛了?这一次事关重大,关乎我往后十年快意与否,绝不能透露给他知道!”
沈劲听到这话,忙不迭摆手摇头,一脸严肃道:“你们也切记不要大意泄露,若不然,不要怪我挥刀割席!”
“阿鹤、阿鹤!快看楼外那人,三番十二白矢,合靶合乐,举动合辙!”
一直趴在阁楼窗口观望楼外比试的桓豁突然拍着窗户叫道,沈劲凑过去一看,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吩咐一个朋友下去打探。过不多久,便传回了消息,得知那人名为谢艾,乃是凉州人士,也是馨士馆的生面孔。
“谢五,你看人家也是姓谢的,仪容风度都不是你能比的,你羞不羞愧?”
这谢艾看起来倒是一个良选,沈劲因此变得愉快起来,吩咐家人去请那个谢艾过来,顺便回头讽刺谢万一句。
谢万听到这话,当即便冷哼起来:“一个边荒伧卒罢了,况且已是盛年,待我再过几年臂力有涨,一样能够每矢必白!”
众人也知谢万这人特别好强,凡有比较必要争先,闻言后也都笑着讽刺谢万几句。
沈劲不理会谢万的话,早已经下了阁楼,在一楼客堂里端正坐下,等待那个谢艾到来。
谢艾这里刚刚领取到射技头筹的奖励,奖励颇为丰厚,除了两千钱外尚有二十斤干肉,除此之外尚有礼货,或是文墨纸张,或是弓刀之物。
钱货相加三千多钱,这个钱还是比的淮南梁公钱,虽然并无实钱而是所谓的票劵,但在淮南镇中俱都通用,购买力堪比旁处万数钱以上。如此算来,单单这一夜便要送出将近百万钱财货,淮南厚士之风彰显无遗。或许一些家资丰厚的世家子弟对这些礼货不放在眼中,但对一些贫寒人家而言,却足以支持于此游学求进年余之耗!
不过谢艾所求止于钱财而已,也是为了能够入书阁借阅,至于其他礼货却都推辞不受,希望留给更需要帮助的贫寒学子。在馨士馆流连这么久,他也知道馆中并非全是显才求进,也有许多乡野学子在这里旁听求学。他们这些人自然不受馨士馆供养,生活不乏艰难,谢艾在此不过一过客而已,实在不好意思侵占太多提供给他们的补助物货。
更何况,同行的索宁等人对谢艾本就心存芥蒂审视,谢艾如果在馆中取用太多,或会让他们更有偏视。而那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便决定了谢艾其人的前程,虽然眼下身在中州,但谢艾也不敢过于忘形。
虽然钱是到手了,但眼下天色也已经晚了,想必书阁早已经关门。于是谢艾便收好票劵,准备明日再入阁借阅。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还要在馨士馆待上一段时间,谢艾打算好好利用这一段时间,希望能够广撷中州贤能真知灼见,以开阔自己的眼界和学识。
他正准备离开围圃返回宿处,迎面却有两人行来将他唤住:“阁下可是凉州来客谢君?”
谢艾点点头,不乏审视的望向这两人。
“谢君方才射场高艺技惊于众,我家郎君旁侧有观,颇重谢君之才,因而有请谢君想要结识。”
那两人其中一个上前恭敬说道,旋即又加上一句:“我家郎君刚才也在射场献技,正是沈都督府下幼弟讳劲,阿鹤郎君已在侧厅虚席相待。”
谢艾本不觉得刚才技艺有多高明,也觉这两人来请稍显突兀,正待要拒绝,可是听到邀请之人的身份后,当即便点点头,跟随这两人而去。
行入阁楼客堂之后,谢艾当即便注意到正在堂上端坐的少年。早前他身在人群之后,没能见到沈劲,这会儿难免认真打量。少年面相稚气尚浓,可称中人之上,颇难得是身上自有一种少年人才有的不知畏惧的锐气,就这么坦然面对谢艾的审视,既无回避也不显局促,已经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沈劲这会儿也从席中立起,微笑着行上谢艾,口中则不急不缓的说道:“馨士馆广纳时流,贤声嘉行,多为中州之士。似谢君凉土贤士,实在殊少,今日有观谢君高标风姿,可谓稍补一憾,冒昧有请,还望谢君不要责我失礼。”
谢艾拱手谦虚礼答,心内却是有些失望,他听沈劲这语气似乎对他并无印象,原本还想借此打听一下沈都督因何青眼加他,如今看来倒是有些不适合发问。
沈劲留在淮南数年之久,常跟随阿兄出入待客,对于人情往来方面也并不生涩,将谢艾请入席中后便闲谈起来,问一问有关凉州的风物顺便介绍一些淮南风情。如此一番寒暄下来,沈劲倒是尽显从容,反倒是谢艾有些不自在,他在凉州本就不是什么名流之选,日常也只专心于学业,人际往来少有涉猎。
待到自觉火候差不多了,沈劲才故作老成叹息一声,又说道:“君王成人大喜,家兄归都为贺,临行也是深嘱我要常驻馆阁,恭受群贤教诲,不可冷落访士。谢君跋涉远来,寄意已是贵重,令人深感肺腑。我虽末学后进,但也常怀见贤则喜之念,不敢有一日自足。片言折狱,唯由可也。我非圣贤,唯兼听广闻,才可稍近贤途。”
谢艾听到这里后,对沈劲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诉讼必有两辞,以辨是非。能够偏听一言便决断讼狱者,唯有子路罢了。至于其他的人,则必须要博闻广识,才可不偏不倚。
谢艾是到达了馨士馆后,整个人的认知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对此感受才更加深刻起来。可是沈劲年未及弱冠,如此见解信手拈来,便可知必是家教底蕴深厚,大概也只有这样底蕴深厚的门户,才可以教养得出沈都督那样广受时誉的天中国士。
不过谢艾这点感慨想法倒是发早了,如果他能先一步前往书阁借阅《馨士馆志》,便可以看到这句话清清楚楚写在扉页,乃是沈都督为馨士馆撰写的序文其中一句,也就不会被沈劲唬住了。
眼见谢艾颇有折服之状,沈劲心内自是一乐,更加觉得自家阿兄真是高深,不过眼下正事要紧,他又板正面孔不乏严肃道:“天中久有逆迹,民多习乱,王道久疲,兴治不易。此非一家之困,也非二三子大智能决,家兄虽王命重用、时誉嘉许,但居任于此,向来也是以谨慎之心而行霹雳之事,广采众论,偶撷一得,便可称为大幸。谢君乃是凉土贤能,逢此世道,想必也是多感时困,长有建策于怀。今日相识,已是一幸,只是我还有一桩妄求,盼与谢君相知……”
“譬如当下淮南局面,残赵悖德,血亲互戕,正是王道中兴之良机。此诚天佑晋祚,以谢君观之,王师受命,该要如何行进才可定乱?先取三台又或先归洛都?择前择后,理据又是为何?”
讲到这里,沈劲便觉自己似乎有些着相,干笑一声后又说道:“此事馆中多有议论,身在中州此局,即便有论,难免执迷,失于公允。谢君凉土贤士,居外之众,不知可否试论?”
沈劲倒是多虑了,谢艾在听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内已经再发感慨,更感觉中州人士的格局宏达,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即便餐食有余,也只是困于学业不精,实在没有思考如此家国大事的格局。
不过他本身并不是热衷议论之人,尤其对中州局面实在乏甚认识,所以在沉思片刻后还是歉然笑道:“凉土陋士,实在难承阿鹤郎君盛赞。中州地大,我所识者未及一斑,实在、实在是……”
他本想拒绝讨论这个问题,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个沈劲乃是沈都督的嫡亲兄弟,有什么发问的话,当中或有深意蕴藏,所以在略作沉吟之后便说道:“新抵贵境,实在见微识浅,仓皇未敢作论。但阿鹤郎君盛意有问,推却实在不恭,暂请小退,来日广识深思,试作论述,届时再呈面睹,可否?”
沈劲听到这话后,心内已是一喜,这正是他邀见谢艾的原因,这个问题镇中多有议论,也是阿兄离镇前留给他的作业。让他撰文试作论述,并且要将理由和步骤俱都清清楚楚写明白。原本他是打算随便抄袭应付过去,然而却又被阿兄威胁,若是他不能有独到见解,那么最近几年也不要想着回江东了。
回不回江东,沈劲倒不在乎,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于乡土。更何况他在淮南这几年早就待野了,这里人都有见识,说话也好听,更不耐烦归家被母亲管束起来。
可问题是,他如果回不了江东,就见不到他家杜陵娘子。旧年玩伴,皇帝都已经成婚,就连谢五那个蠢物都认了太原王述为丈人,可他明明家中有娘子,却远隔南北,昼夜不得相见,唯有午夜迷梦才能一睹芳容,实在情不能忍!
为了一慰刻骨相思,沈劲也不得不用心起来。他自己倒不是没有努力钻研过,但在馨士馆混了良久,每每听到别人讨论这个问题都觉有重复,自己所得实在算不上独到。所以这才将主意打到一些新来者身上,兼之又不能让阿兄看出自己作弊,可谓煞费苦心。
这个谢艾有无才能,沈劲倒是不知,但观其人射、礼精湛,可见也是受过优良教育,倒可稍作寄望。此时听到谢艾这么说,已是喜出望外,亲自将谢艾送归宿处,然后又约定来日再会,这才告辞离去。
0857 各有所谋()
谢艾终于得以如愿进入馨士馆书阁,而且并不是纳捐进入,而是通过沈劲的推荐。
进入馨士馆后,他才知此处馆藏有多么丰富,单单馆阁中人论述所整理汇编的《馨士馆志》便已经存放了整整三大仓房的书籍。而且这些书册都为纸录,全无简牍。
讲到这一点,谢艾又不得不佩服淮南文气之盛。像他们此前初到汝南时所惊诧于的那纸张印刷的书令,类似的用料和技艺早已经在淮南和整个江东普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