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峤开口后,殿堂中尴尬气氛才有所缓解,余者也都纷纷加入讨论之中。其实钟雅本就是早前讨论中重点议论的人选,此时众人加入其中讨论,无疑更加让褚翜感到尴尬。不过他的愤懑自然不敢向温峤发泄,如今的温峤在台内,无论是资历、功勋还是名望,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既然诸位都盛赞推举钟彦胄,那么这件事便就此确定下来。”
说着,他示意中书侍郎将这一个结果录入册中,稍后呈送苑内批复。
这时候,沈充也终于表态道:“江州继任已定,是不是该要论一论陶士行致仕事宜?陶公乃是中兴元勋,海内人望所聚,南北世道俱崇,其人以老迈求退,台内应有诏命表彰。”
“这是中肯之言。”
温峤闻言后便也点点头,继而便望向褚翜。
褚翜听到这话,眼角已是控制不住的频频颤动起来,他自然也知道想要将陶侃完全夺职,白身斥退是有些不现实。但被老家伙闪了这么重的一下,若只是轻轻揭过,实在于心不甘。
所以他便沉声道:“陶公旧勋诚然卓著,但既然台内要公允以褒忠义,还是要慎重以取,此事不可轻慢以决。稍后请太常并光禄主持此事,朝野诸贤也都可进言以论。”
他是明白陶侃犯了不小的忌讳,不独招惹自己的怨忿,所以是打算发动群众力量,要给陶侃一个难忘的教训。不过通过江州刺史的表态这一件事情上,他也察觉到结果未必能够如愿。
对于沈氏这一个暗中使坏阻挠的人家,褚翜也是不打算放过。所以接下来的一个议题,便是直接针对沈氏吴人了:“早年苏祖作乱,因于时宜,不得不分会稽等诸郡而立东扬州。如今时过境迁,东扬已撤,复归扬州。这也是天命庇佑,江东复归安康。然则早前毕竟两州并立,政令多有出入,训教也不乏差异。所以,我是建议台中各署再选数部从事,吩咐境中郡县,宣教厘政,采议巡风,以求诸郡尽快归于正轨。”
派遣台臣前往东南等几郡巡察检阅,这本来是早前王导在台城中时便与台辅们商议的举措,用以扫除沈氏吴人在地方的根基和影响力。只是当时东扬州虽然已经撤除,但是由于当时羯胡大军南下在即,整个江东都为即将到来的战事而战战兢兢,当时也不好直接发动以动摇到吴人备战之心。
眼下自然没有这种顾忌,而且也正好可以拿来用作打击沈氏在东南影响力的手段。
听到褚翜这么说,席中首先皱眉不满的还非沈充等吴人,而是诸葛恢。他如今担任扬州刺史,会稽等东南几郡按理说应该是他的地盘,虽然褚翜身为中书令提出这一个建议并不算越界,但问题是这应该是他用来制衡沈氏的一个手段,如果被褚翜借用去转而以台城为主导,而诸葛恢又没有录尚书事加衔而干涉台政的权力,那么他就被彻底晾在了一边!
诸葛恢虽然不满,但一时间倒也并不直接开口,毕竟这件事主要还是针对的沈充,所以很快便将视线投向沈充。
“中书此论,确是台省施政之急。早年我请撤任东扬州,便想谏言台内遣使巡望东南,只可惜当时贼众迫境,不能缓急俱施,拖延至今。东南不乏湿敝阴潮,籍章都难久存,如今再为,许多当时事实已经难作追究。但行总好过不行,而且要从急从速,若再拖沓而议,反会更加误事。”
褚翜如此建议,不啻于将手深入沈家东南根基之地去揪他家小辫子,众人都在猜测沈充该要如何阻挠,又该怎样反击。因而当听到他非但不阻止,反而一副急不可耐的语气,俱都大感诧异。虽然言辞中也不乏推诿搪塞,但这态度实在是出人意料。
“会稽之地,旧年我也居任。中兴之际,中宗不乏嘉言盛赞此乡乃是昔之关中,颇寄厚望。沈公留任经年,多有德政布施,如今更成江东钱粮荟萃所在。会稽丰,则江东富,则社稷安,因是重地,凡有举措不可不慎。即便是要遣使访政,也要细作商榷,该以何种绳墨臧否,不能稍有偏颇。”
眼见沈充主动开门揖盗,诸葛恢便有些不能淡定,他不反对遣使往会稽监察,但必须要保证自己的话语权。否则若是褚翜因门户私怨而乱搞,搅动东南形势,他也要遭受牵连。
褚翜听到这话后,对诸葛恢便更加不满。他之所以要如此做,就是为了打击以沈氏为首的一干盘踞东南而私肥的乡宗门户,结果沈充那里还没反对,诸葛恢反而跟他唱起了反调,实在是不识大体!难道他以为有沈家在,那些吴人门户们会全心敬奉他这个名义上的官长?
话虽如此,褚翜还是不得不回应诸葛恢的话,公布了几项监察评定那些地方郡县官长政绩的标准。这些也都是早前和王导议论时便曾言及的事情,不过褚翜又自作主张加了几条比较严苛的标准,他相信只要按照这个标准追查下去,东南几郡那些地方官长们肯定人人自危,没有几个是干净的。
除此之外,他也表态稍后要跟诸葛恢详谈此事,不会甩开诸葛恢单干的,到时候许多细节再仔细商榷。
眼见诸葛恢被褚翜暂时安抚住,沈充才又笑语道:“江东屡来多灾,其实政令失衡者又岂止东南一地,中书有宣明政教之伟念,实在是社稷之幸事。类似宣城、义兴……等地,早前多为兵乱波及,正该趁此良机,将台省政令宣告诸野。”
听到这里,众人才明白沈充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用心,这哪里是在忍让求和,分明是要将整个江东都拉下水!
一旦说出这话后,沈充便拍拍手,吩咐属官将许多卷宗都抬入堂内,分送诸公案头,里面便是各方郡县大量的卷宗记载,其中不乏恶政害民的记录,以显示出沈充此言绝对不是恶意攀咬、拉人下水,而是有理有据。
褚翜看到这一幕,脸庞顿时一黑,对沈充加倍的厌恶起来。他只是想借此来打击沈氏吴人,结果沈充摆出这架势是要逼着他整顿江东整体吏治啊!这可是王导在位都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但是被挤兑到这一步,褚翜也实在不能表现出软弱,否则将更加颜面无存。于是索性不再只局限于东南几郡,而是正式确定,台中择取二十名从事担任台使,分往各个州郡以监察评断地方官员政绩。这件事任务虽然艰巨,但如果能够受到成效,给褚翜带来的政治声望也是极大。
当然当中也不乏凶险,很有可能演变成交恶于众。所以褚翜也不再独独局限于中书主导,而是将事权分付各司,尤其将沈充、诸葛恢等人俱都拉入进来。到时候就算有什么风险,也要众人分担。
褚翜对沈氏的打击当然不止于此,政事手段的针对被沈充扩大成面向普罗大众的全面肃清。他这里还有一个手段,那就是直接针对航运、渡埭、税输等方面的彻查,这样一来,不独可以重建中枢权位,增加财赋来源,还能顺势将手插进鼎仓的运作中。同时,对沈家的针对也无可避免,任谁都知道沈家如今乃是东南最大地主,其家在吴兴等乡里私作渡埭比比皆是!
提出这一议题后,少府卿沈恪在席中开口发言:“台内广开财赋源头也是刻不容缓,早前鼎仓所涉不乏乡宗,淮上交战之际因于国危而捐输前线,虽是赤诚,但诸多积债也实在不能再久拖,否则乡人或将无以为食,江东都将民气大耗!”
另一侧度支尚书也举手发言,言道淮南一役诸多钱粮资货耗用的数目也都已经整编成册,希望台中能够度量给个说法,该要怎么偿支这些消耗。
褚翜听到这话后,一时间真是气急攻心,直接在席中怒视沈充。而沈充则冷笑一声,继而垂首不语。战争的时候,大家倒还其乐融融,乐见沈家毁家纾难。现在强敌告退,倒翻出来这么多的利益牵扯,不愿沈家越于雷池。
淮上一场大战,消耗乃是一个天文数字,哪怕把整个台城都卖了,也不能够尽偿。沈家突然亮出这样一个底牌,接下来的事情自然讨论不下去,只能不欢而散。
待到众人散去后,沈充行到若有所思的诸葛恢面前笑语道:“不知葛公稍后可有公务缠身?若是有暇,可否移步小聚?”
诸葛恢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而后便点点头:“那就打扰沈公了。”
0844 梁郡新垦()
梁郡与江东,虽是一江之隔,但是气候已经显出差异。具体在耕作方面,则就是早稻的种植和收割要比江东尤其是会稽等地晚了将近一个月。
当然田事劳作不同期,也不能完全归因于气候,环境以及政令的不同,也造成了民风的不尽相同。
“会稽等乡野,耕土多肥,而梁郡则是多腐。腐力过甚,则伤苗气,因则育秧之前还要再添工序,曝种晒塘都不可省……”
田垄之间,一名短褐麻衫、状似老农的中年人侃侃而谈,其人看似其貌不扬,但却是眼前这数百顷屯田区域的督守。他指着田中那些将要抽穗的禾苗,间或弯腰抓起一把田边湿土,讲到更细致处,不独将湿土从掌心里捻开,甚至捻起一点送入口中仔细咂摸,然后才吐出来,略作评价。
队伍中沈劲看到这一幕,隐隐有反胃作呕之感,但是看到前边的阿兄听得一脸专注,不时微微颔首,便将心头一点恶心之感强压下来,也更觉得阿兄实在是了不起,不独允文允武,就连这些耕桑技艺居然都了解颇多。
想起那督守尝土的认真表情,他也难免好奇,跃跃欲试,难道此乡土壤有种别趣甘甜?趁着旁人往前行的空当,抓起一点土来丢入口内,而后一股腐臭味道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忍不住捂着胸口连连干呕。
众人听到动静,俱都转过头来,待见沈劲嘴角边沾着的泥巴,俱都忍不住莞尔。那督守见状,让人上前递上水囊给沈劲漱口,陪笑道:“土味自是腥恶,南北都无不同。当中或有微差,都是卑下老农鄙态品味。阿郎天性烂漫,但也实在不必如此。”
听到众人笑声,沈劲脸色顿时羞红一片。不过沈哲子倒也没斥责他,转过身来拂去他襟上湿土,笑语说道:“土味虽劣,但当中自有元气长蕴。人世百般滋味,俱从此中生出,坤势厚重,你能俯身试尝,这已经是向于德行了。”
沈劲听到这话后,顿时哼哼一声,真想将手里剩余一点湿土塞进阿兄口里,但终究还是不敢,就着禾塘洗了洗手,又漱口片刻,才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也是不乏欣慰,果然这小子就是欠蹂躏,临行之前哭爹喊娘的不肯跟随自己过江,被自己强带过来后郁闷了没几天,已经渐渐有所适应,开始接触学习,不再惹麻烦。
一行人在田间绕行片刻,那督守又讲解许多南北风物不同而后因地制宜的耕种技巧,沈哲子虽然听得很认真,但是说实话,完全听不懂。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毕竟队伍中便有书吏悬臂疾书,将督守所言种种俱都抄录下来。
这当然也不是给沈哲子看的,近来他走访许多屯垦以及各类作坊,搜集这些第一线的生产技巧,准备编写一部汇集南北诸多耕桑工农技巧、类似《齐民要术》的农书。而这一套农书,便要作为未来培养生产人才的教科书。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不会作为劳动力使用,而是要作为基层劳动生产的组织者和管理者。毕竟,单单开蒙识字便已经算是这个年代水平不低的人才。
随着管辖的面积越大,沈哲子也越发感觉到即便有好的政令,也很难从上到下的贯彻到底。而且因为区域状况不同,很多政令也难做到面面俱到,如果允许地方郡县行政管理因地制宜,便会滋生积弊,腐败害民横生,反倒不如把这些变通的权力下放给第一线的生产组织者,但这又需要大量的基层人才。
沈哲子如今虽然已经有了开府征辟的权力,但也并不打算打破旧有的人才壁垒,大规模引用寒门人才。倒不是担心那些世族旧势力的反扑,而是因为一则寒门真的没有那么多人才备选,毕竟教育水平摆在那里,类似沈家这种早年已经是寒门中的翘楚,世族的备选,家族子弟水平也就那样。
二则眼下这个动荡年代,权力必然是要趋于集中,如此才能获得高效率,才能有足够的成长性和生存能力。大量引入寒门,如果确有其才还有才可用,但如果只是单求一个形式,反而会让统治秩序变得更加混乱。尤其这个年代所谓寒门人才,那也不可能是赤贫如洗门户能够大量涌出的,一旦获得了权力,必然会有一个向世族转变的欲求,揽权贪财并不逊于世族。
毕竟沈哲子自己就是通过这样的竞争,才得以脱颖而出,他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是有一定普遍性的。
所以沈哲子理想中的霸府构架,对于人才的招揽,是要保持足够大的覆盖面和流动性,同时给予人才足够的成长和发挥空间,这就够了,不必强求什么寒门纯良又或世族翘楚。
而对于这些赤贫的民户们,沈哲子也并不执着于给他们争取什么政治权益。一个阶层政治地位的提高,在于获得经济基础后自我意识的觉醒,从而主动去争取,而并不在于一两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善念施予。现在沈哲子能够做到的,只是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个生产和生活的稳定环境。
当然现在整个淮南都督府,无论行政还是生产,一切都要建立在先军的前提下,所以思考什么权益问题,本就是一个奢侈概念,没有什么实用性。
在田中巡弋完毕,沈哲子不乏好奇问道:“吴乡已有下溪稻种,增产颇多,为何如今屯垦不见耕作?”
问出这个问题后,沈哲子便见那督守脸色颇显窘迫,便猜到自己是问了一个蠢问题。果然,那督守支支吾吾道出原因来,虽然吴乡已经育出一些高产稻种,但远远还称不上是成熟,而且种植条件极为苛刻,哪怕在吴兴等地,也仅仅只是小规模种植。至于江北这些屯田区,实在不敢冒险试种,要知道一旦出错,那就是耽误了一整季的收成,以军法论的话,是有可能杀头的!
督守本就是吴乡本家老人,沈哲子虽然自曝其短,倒也不觉尴尬,干笑两声后说道:“这也是一虑,不过眼下世道跃进,本就不必拘于旧法,凡可益于世道,都要试上一试。稍后让郡府批整一片田亩,转为试种南北新种。若有所得,以甲功计论。”
随行的梁郡官员们上前领命,并快速在手牍上记录下来。
耕田巡视完毕之后,一行人便返回这一处屯堡。这一处屯堡规模不小,男女成丁者超过千人,另有老幼合计一千三百余人。这样一个比例,也显示出世道残酷性,没有足够能力的老人和儿童,在这个乱世中存活下来的几率实在太低。
类似的屯堡,分布在江北、淮南广袤的郊野中。尤其在靠近涂中这一片区域,便多达近百个。其中近半数量,都是都督府直辖的籍丁,人数多达两万余户。其他则是合宗来投,又或本地的乡宗人家。如此一个在籍比例,已经足以令江东那些郡县官长羡慕到极点。
抵达屯堡之后,堡内早已经准备好了极富乡野趣致的餐食,甚至还有乡人采集自酿的果酒,味道虽然酸苦,但也是一种风味。沈哲子与一众随员们入席进餐,途中还有许多乡宗人家闻讯赶来拜望,又进献一些乡野所产的米肉之类。沈哲子便也将人留下来,一边进餐,一边询问一下乡中生活生产的状况。
虽然这些乡人们在沈哲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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