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在辽西,更近中原,汉化程度也更高,本来实力是最强的,不过窝里斗自己玩死了自己,段匹磾杀了刘琨,因而大失人望,兼之又与同族段末波内斗失败,投降石勒然后被杀。段家如今还剩一个段辽乃是段末波这一系,但较之全盛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慕容廆是个人才,挑动段氏内斗,同时兼并诸多部落,慕容氏在其手上壮大起来,兼有辽东之地。其人死了之后,继位的慕容皝也不能压制诸兄弟,因是乱斗。
类似的场面,在慕容家屡屡上演,虽然建立的政权不少,那么大一块地盘掰来掰去,东南西北中发财几乎都要凑齐,就是没能胡上一把十三幺彻底统一北方。所以在这混乱世道中,慕容家政权真的是以量取胜,十六国名单摆出来简直吓人。
这个封弈的话表面意思可以当作放屁来听,如果辽东果真权力交接顺利,慕容皝反而不会匆忙往江东朝廷派遣使节,肯定是处境不妙所以想要获得一点道义上的助力。
如今鲜卑慕容氏还算晋室属臣,而且由于中原动荡,大量晋民涌入辽地,东晋朝廷虽然仍是偏安江表,但却已经是晋祚唯一传承。所以来自江东朝廷的正式任命册封,对于那些辽地晋民是有着不小号召力的。慕容家兄弟自己狗咬狗,左右都是一样货色,谁能获得江东朝廷的册封,自然对于那些晋民便有着更大号召力。
封弈见沈哲子目露沉吟思索之色,便又上前一步让随从呈上一个锦盒,说道:“梁公高贤勇烈之名,辽东亦是人尽皆知。愚使命而来,临行之前,辽东公幼子慕容霸因深慕驸马之名,特嘱愚将一礼奉赠梁公,以表仰慕之情。”
0833 假顺之贼()
锦盒并不大,自有沈氏家人接过来打开摆在案上,盒子里摆放着两份白色兽毛编成的毦饰,即就是悬挂在兜鍪、兵器上的毛穗。
沈哲子垂眼一看,心内不免一乐,据说刘备挺喜欢这玩意,甚至还曾经自己亲自做,真假且不论,不过从工序上来看,倒是跟草鞋的编织过程颇有相似。
“辽东公幼子慕容霸亦是冲龄见贤,自然不敢比于梁公,因是深有钦慕。此白狼毦,乃是慕容小郎郊野亲猎,获毛自制,虽是鄙礼,寄意悠长,还望梁公不弃。”
封弈又上前说道。
沈哲子拿起那白狼毦把玩片刻,然后笑语道:“封君不必过谦,南北物产多有殊异,稀则为珍。或人或物,都可一论,辽野多白狼,边荒少苏武,人物有异,可谓一憾。来日封君离都之时,也可过府再来一叙,届时若是方便,请封君携归回赠。”
封弈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显出尴尬,这话的意思倒是跟早前武陵王讥言意思相近,礼是好礼,他这个人就马马虎虎了。言语中是能听得出这一位江东少年君侯对他是颇瞧不上眼,这难免让他有自尊受辱之感,但又不敢直接出言反驳。
他到江东来也有一段时间,深知这位驸马郡公在江东朝廷中的影响力,先前他敢面忤武陵王,但却不敢得罪了沈哲子,否则或将贻误主公大事,得不偿失。
既然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封弈也就不再久留,当即便告辞离开,沈哲子也无挽留之意,直接让人将之送下楼去。然后他又指着岸上那白狼毦对沈劲笑道:“那封弈所言慕容霸,乃是辽东慕容皝第五子,虽生于辽乡荒土,不受孝悌之教,但是冲幼能搏恶兽,可知不乏勇略,若是年长德渐,或可入拱称贤。若是德力不配,所害或要甚于世龙。或贤或奸,都是尔等同侪,持此自诫,不可懈怠。”
慕容霸便是慕容垂,在后世不乏拥趸。其人确有相当卓越的军事才能,平生未逢一败,但却越打越衰,前半生壮大前燕,而后又帮苻坚灭了母国,好不容易自立门户复国建起了后燕,结果又被自己扶植起来的的小兄弟拓跋珪将后燕干垮。
沈哲子也是不乏恶意揣测,大概这哥们到死自己都理不清楚这劳碌半生到底意义何在,难得后世还有那么多知心良友给他寻找许许多多的无奈和不得已,凭添许多悲情。所以说,一个好听的姓氏可以解决许多难题。如果慕容垂叫马垂又或石垂,注定会少了许多魅力。
沈劲上前来,拿过那白狼毦把玩片刻之后,转手递给旁边的谢安和新认识的陈逵,继而又对谢万和桓豁说道:“辽地既然多白狼,日后年长用事,咱们自去猎取,也都不必旁人馈赠。”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笑,人的喜恶也是不好评说。他对慕容垂其人虽然整体评价不高,但也是充分认可其人才能,如果这话是旁人说出,他或要觉得对方是有几分年少轻狂、自不量力。但既然是自家兄弟,他便觉得沈劲勇气可嘉,值得鼓励。
驸马对那个辽东使者封弈的厌恶,在座众人都看得出来,因此引荐封弈入园的郗愔便有些不能淡定,壮着胆子略作辩解:“辽东公虽然治地边远,但也久承王命,不以边藩而自远于国,向年也多用命讨伐石逆,还是不宜外邦视之。”
听到郗愔这么说,在座也不乏人附和,虽然没有明言,但也是觉得驸马如此疏远慕容使者稍欠公允。
沈哲子对此只是微笑一声,不再多谈,人道主义的理智党,无论古今从来不乏,反正无论主张如何,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他们,大可放言臧否。但是在沈哲子自己心里却很清楚,鲜卑慕容家是一个比羯胡石赵还更需要斩草除根的目标,只不过眼下势力分布所限,石赵还是一个需要优先对付的目标。
慕容家的悖逆是传承悠久,慕容廆那里刚刚在辽东有了一些局面,便要逼迫东晋朝廷封其为燕王。其子慕容皝恭顺没有几年,一俟解决了作乱的兄弟慕容仁并其他一些对手,便匆匆忙忙的自称燕王。
满门反骨,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谁用谁倒霉,如果说的卢妨主,那么慕容家的毒性要比的卢马还要凶恶得多,甚至就连他们自己的嫡亲兄弟都不能避免此害,否则不至于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凑出那么多燕国。旁人谁若以为能够凭着恩义人情折服其人,那也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沈哲子虽然不说,席中自然有人忍不住,江虨开口说道:“慕容父子,远隔辽东,名为晋臣,向无益于社稷义举,不过窃号自肥之贼!前年慕容廆僭志已露,因趁苏、祖之乱,阴说荆州陶公,强请王号,身死未遂。其所恃者,无非羯国强盛,其以边蛮之众稍引兵压。然则如今,羯国精锐一战而丧于淮上,南北之势已有翻转。驸马以降,淮南王师枕戈待旦,北望故国。复兴之战,一触即发。如此盛态,永嘉以降所未有!故国自有王臣兴复,又何须仰于假顺伪名之贼!”
江虨此言,不可谓不声色俱厉。首先自然是承于他父亲江统《徙戎论》胡虏不可信的想法,其次也是因为身在淮南,对于天下大势的兴衰有着更清晰的认知,远非都内这些膏梁子弟可比。
有了江虨的发声,席中谈论又有转向,开始讨论起胡虏的问题。去年南北倾国对战,分出结果之后,那些胡虏们也并非全无反应。不独辽东慕容家,像是关中的羌族姚弋仲也暗遣使者入荆州,表示愿意归降东晋朝廷。陶侃一则年纪越大越谨慎,二则也并不觉得羌胡便可信,因此并没有自作主张的招降姚弋仲,而是将使者再送到建康来。
究竟接不接纳这些胡众的投降,江东朝廷也是众说纷纭,近来颇有争执。江东向来以晋祚正统而自居,本来四夷宾服乃是正常之事。
但问题是,那些胡众即便投降,凭如今江东的军事力量,也很难实际的去接收统治,但却要给予那些胡众以名爵旗号。胡众们便可以凭此旗号去招揽更多流亡之众,非但不会忠于晋祚,反而会给日后跃马中原埋下隐患。所以,这个问题也就一直在胶着,还未有定论。
不过在沈哲子看来,这个问题倒也没有什么辩论的必要,无论胡虏可不可信,都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摆放什么寄望。未来究竟是要打杀还是要招降,都需要从实际情况和具体需求去考虑,实在不必过分拘泥于一论。身在这样的乱世,其实无论胡、汉,可信的都非人心归否,而是刀剑利否。
即便是要在人心上做文章,那也是为了军事而服务,抛开军事单论人心,已经是本末倒置。要知道就连石勒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晋室良臣,以成都王司马颖的名义起兵讨伐东海王司马越。
宴席过半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意外到来,那就是沈云。
这小子登上楼来时,模样不乏狼狈,衣袍上脏污不堪,发髻也是凌乱,两眼里密布着血丝,行起来身躯都摇摇晃晃,状态可谓是极为不好。
“沈云貉你怎会如此?莫非都内还有斗胆凶徒竟敢惨虐我辈兄弟?”
看到沈云如此,庾曼之等人顿时一哄而上,纷纷询问道。
“唉……我、我真是多谢诸位良友怜惜,今次归都,实在命定遭劫……”
感受到庾曼之等人的关怀温暖,沈云已是忍不住掩面长叹,当即便悲悲切切将今次归家遭遇种种苛难一一道来。他今次归都,不乏志得意满、吐气扬眉,然而还没来得及夸耀,便被他老子沈宏带人擒拿下来关进小黑屋里,昼夜不断的灌输诗经春秋、义理大义。
“家父偶有懈怠,我才趁机遁出,否则将与友辈不能相见矣!”
言到伤心之处,沈云眼眶都变得通红,他虽然撞破窗户逃出了房间,但是沈公坊府邸实在是太大了,为了躲避家人们的围堵追截,他这一路可谓披荆斩棘,翻高墙、爬狗洞,历尽艰辛,才终于抵达沈园。身上如此狼狈,便是一路逃亡所致。
庾曼之等人听到这话,也忍不住连声嗟叹。为了逃避受业进学,居然付出如此艰辛的努力,简直让闻者都忍不住落泪,这已经不能称之厌学,而是一种情怀。
“往年相伴,只觉劣友可厌,今日重逢,才知相知可贵啊!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沈云拉着满脸醉态的谢奕手腕,不乏深情吟咏道,可见这段时间的疯狂灌输也非全无效果。
他在这里与一众损友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血泪史,浑然不知另一侧席上小广陵公陈逵已是一脸铁青。至于另一席上的郗愔在看到陈逵脸色转为难看后,忍不住痛饮一杯,吾道终于不孤!
0834 志在清中原()
沈云的加入,让宴会气氛转为欢快一些。
其实沈家是个什么样的底色以及给人的印象,短期之内是很难扭转过来的,但这也并不足影响撼动沈家在时局中的权位。虽然沈哲子也希望自家能够增添一些文墨书香,但彻底转型则大可不必,所以他对沈云包括沈劲在内,是没有太高的学术素养要求。
至于家老们这种近乎自欺欺人的作法,说到底还是源于一种自卑,根本抓不住重点所在。如果要增加整个沈家的底蕴,单凭几句诗赋又或灌输一些经义是远远不足的。
在这方面沈哲子也有设想,等到未来在中原站稳脚跟,他将会组织一批人,以他家长兄沈峻为首,往凉州张氏那里进行一些学术交流。时下无论是东晋还是中原各地,在经义学术上的传承,其实都比不上河西之地。到时候发动一场河西之学归于中国的思潮运动,对于未来重构华夏精神面貌也是有着极大的帮助。
宴会直到结束,桓温都没登上楼来。其实关于桓温的近况,沈哲子也听一些在都的旧友们谈起过。
桓温服阕之后,历阳庾翼那里的确邀请桓温离都前往历阳投军任事,可是却被桓温给拒绝了。这一点也实在是各有各的无奈,当时正是南北战事最为胶着的时刻,都中物价也飙升至最高。桓家本就不是望族,作为家中唯一成年的丁男,桓温若是离都,只怕家计都将无以为继。
而且,当时的历阳还非第一前线,能够快速建功的机会本就不多。而且庾翼其人本就没有足够的自立,能够提供给桓温的帮助也很有限。为了一个并不算光明的前程而舍弃满门老小,桓温拒绝也就在情理之中。
当然作为忠烈之后,台中对桓温也非不管不顾,还是给桓温安排了一个四百石的掾属职位。当然,这个职位不可能是什么清贵之任,兼之台臣本就是清俭之位,起家卑品,俸给又不足养亲。这对颇有志向的桓温而言,实在有些无法接受,因而至今仍然是白身。
人事之际遇流转,也实在让人颇多嗟叹。在原本的历史上,桓温虽然少年失怙,但因为有着庾家的荫助扶持,过得也并不算艰难,尚主之后不久便出任琅琊内史这种近畿正印官长,其人平步青云,较之如今的沈哲子甚至都还要顺畅一些。
可是现在,庾亮不在了,庾翼能够提供的助力又不足。而桓家本身也并没有太过强力的亲旧,即便有所往来,也多集中其父桓彝一身,桓彝死后,交情自然就淡了。
沈哲子面对桓温这个人,其实是有一些复杂,不乏愧疚。他是不想见桓温长久蹉跎下去,也是希望能够帮一帮桓温。
今日桓温虽然入园,但却不来见他,想必心内也是不乏斗争。如今桓温能够求助者,实在不多,沈哲子算是一个。可问题是,淮南战将韩晃那是桓温不折不扣的杀父之仇人,如今也为沈哲子所包庇举用。即便不至于因此而生怨恨,但见面难免是有一些心结。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很清楚。但他想要拉桓温一把是一回事,举用韩晃又是另一回事,绝不会为了要化解与桓温之间的心结而放弃韩晃这个淮南骁勇战将,而且他也没有义务帮桓温去报什么杀父之仇。
和事佬如果做不好,那就容易弄巧成拙,反而激化矛盾。历史上王导在苏峻之乱后就做过这一类的事,结果自然是尴尬收场。
在沉吟半晌之后,沈哲子离席而起,让人将桓温请到一静室相见。彼此落座之后,桓温是有一些尴尬,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家三郎年浅,与贵府阿鹤小郎或有小争,还望梁公不要介怀。其实我家多受梁公照拂,否则家计都将……”
“我请元子兄来见,倒不是要听这些。”
不待桓温讲完,沈哲子已经摆手说道:“世道错乱,人事难免会有诡异。家、国孰重,也实在不能一言胜辩。即便不言桓内史壮烈取义,我与元子兄也是布衣论交,毋须再言无谓之事。我知元子兄素来壮志,早年因于时哀,不得不喑声庭中。如今既已礼毕,显才虚置,未免可惜。”
“我如今忝受人望,也希望旧友能共行超迈。不知元子兄对于日后之事,心内是否已有规划?你我幼来相识,元子兄大可不必怯情远我。”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桓温神态更显复杂,语调也有几分干涩:“梁、维周你仍深念旧情,实在让我惭愧。淮上群友辅国功烈,我心内真是羡慕万分。只是、只是……唉,我终究人伦之内,实在不能忘怀旧恨,或要辜负良友殷望……”
他听到沈哲子所言家国孰重,便知不会为了旧情而弃用韩晃,而他也绝不可能与杀父仇人共事一地,如果见到,那就一定要决一生死!
沈哲子默然片刻,而后伏案疾书,接连写了几份荐书,俱都推给桓温:“虽有同情,却无同境,我也不知何者安排对于元子兄才是最好。此处几种手书,或是荆州陶公,或是徐州郗公,另有中书、尚书、少府、光禄以及郡府,或为戎用,或为县首,宿卫、台任,都凭元子兄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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