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球下楼不久,几个少年便登上楼来,沈劲当先,后面则是打扮颇为醒目的谢万,后方谢安与稍显拘谨的桓豁并行。这一楼层硕大厅堂本就少人出入,几个少年迈步行入之后,很快便吸引了在席众人的目光。
沈劲因在自家园墅,举动倒还随意。而谢万虽然颇爱出风头,但突然被这么多的人注视,一时间也是颇有忐忑,脚步不由自主便放慢下来。至于桓豁,视线飞快在席中环视一周,却并未发现自家阿兄,不免更显窘迫,甚至不敢上前。
谢安身上自有一股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沉静,哪怕陡然成为场内焦点,也并未因此而感觉局促,视线在看到席中两位兄长后,转为好奇的在厅内环顾打量,很快便心有所感,望向了与武陵王并座首席的驸马沈哲子。
此时沈哲子也正饶有兴致的望向谢安,两人视线彼此一触,谢安便觉有一种淡淡的压迫感,忙不迭垂下眼帘,片刻后又忍不住回望过去,却发现驸马视线已经转向旁处,心内已是忍不住生出一丝失落。
他对驸马颇存好奇,不独是因为驸马如今时誉崇高,也是因为家中亲长,父亲包括兄长,几乎凡与驸马有所接触者,对其人都是赞不绝口。这自然让少年心内颇多猜想,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是何人物竟能如此广受盛誉。
他是不敢长久注视首席以免失礼,但却忍不住视线扫过频频打量。谢安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庭门之内交际往来也是见过不少颇受世道推崇的俊彦,而且他堂兄谢尚本就是同侪少有人及的贤良。
今日见到驸马,谢安也是颇觉讶异。原本在他看来,世道如此推崇,应是不乏虚誉,难免名不副实,已经做好了会有失望的准备。可是今天亲眼见到,非但没有感觉失望,反而隐隐超过他的预期。当然他这个年纪,本就谈不上什么臧否识鉴的眼光,而且不过区区几眼,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太深层次的东西。
但就算是单以仪容气度而论,便已经让他眼前一亮。若是单以仪容相貌来论,谢安还没有见过能胜过他堂兄谢尚的时人,原本他是觉得能与他堂兄相比的,大概也只有无缘一见,南来令得江表都为之轰动的卫玠,又或者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夏侯玄等古人了。可是今天见到驸马,他才知往常人所言之江东灵秀所聚实在不是虚誉。
坐在席中的驸马,衣饰装扮都并无出格怪异,金丝嵌玉的小冠,月白锦袍暗金纹线,犀带束腰,余者并无更多环珮,简单而又醒目。虽然坐在席中,身躯仍显挺拔,以至于让人一眼望去便忍不住忽略旁侧的武陵王,视线俱都集于驸马一身。
若是纯以相貌,驸马脸庞肤色略淡,并无那种肤白胜雪的妖冶美态。但是鼻梁英挺,剑眉星目,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魅力。这也是驸马与他堂兄相貌间最大的不同,虽然都是俊美,但是他的堂兄谢尚妖冶居多,略显轻浮,但驸马却是那种让人想要接近,但又不敢轻忤。
如果说这只是一时错觉,那么席中同样还有另一位以姿容仪表而著称的王濛王仲祖,王濛也是不乏韶年盛态,望去神采飞扬,但若与驸马比较起来,却像是明珠蒙尘,略显黯淡。
无论人或事物,都怕比较。到了谢安这个年纪,也已经能够感受到家势高低的不同,不过往常面对沈劲,他也并无太多羞惭之类想法,只目作寻常顽劣少年。可是今天看到驸马之后,再见席中他家阿兄谢奕已是两眼迷离,仍在捧杯与人戏语,心内实在是对沈劲生出许多羡慕。庭门中有这样一位风雅高标的兄长可供踵迹效行,也真是常人难企的幸运。
沈劲并不知身后的小伙伴已经生出了这么多的感慨,上前一步先对武陵王等人施礼,然后才行到沈哲子席前,垂首道:“阿兄,我要向你承认一桩错事。”
沈哲子闻言后便抬起头望过去,神情略有严肃起来。沈劲见状后,途中鼓起的勇气顿时消散许多,转过头来指着后边那几人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良友……”
顺着沈劲的介绍,沈哲子视线转望过去。感受到驸马目光注视,谢万心内竟然罕见的生出几分羞涩,忙不迭垂下头来,手足都不知摆放何处。
看到谢万这幅打扮,沈哲子也是不禁莞尔,转头望向另一席中的谢奕。谢奕则早已经以手掩面,端着酒杯与邻座胡润私语起来,实在羞于承认这是他家兄弟。
其实谢万这打扮也不算太出格,风格倒与另一席的王濛略有相似,王濛虽然没有夸张到头顶羽毛,腰缠金带,但也是锦衣彩袍,非常醒目。区别则在于底子实在差了些,谢万虽然生的不丑,但硕大鼻孔摆在脸庞当中,让人不忍细看。
等到沈劲介绍到了谢安,沈哲子便更认真打量起来,另一席中庾曼之则忍不住笑起来,指着谢奕道:“此前不见四郎,我还道是满门灵秀俱在仁祖兄一身所系。如今看来,原来谢二你才算是庭门里少见的败类。看到这一位四郎,竟让我想起早年初见的驸马,虽然还是稚嫩,但已经有了雅静气具。”
听到庾曼之这么说,其他众人也都忍不住仔细望向谢安,而后便不乏人开口附和。听到旁人这么说,谢安仍有稚气的脸庞上也是隐有喜色流露。而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后,也是不免暗道惭愧,抛开相貌不提,单以气度而论,人家谢安乃是生来长成,他则免不了有作弊之嫌。
沈劲将桓豁拉到前面来,才又对阿兄说道:“早前我是多有任性,纵车于外冲撞过桓世兄出行家人,担心阿兄训斥,一直不敢承认。今日桓世兄也过府为客,我、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又望向桓豁,笑语问道:“还有此事?”
桓豁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我、我与阿鹤小郎也是同龄,寻常游戏难免忘形失态,实在不敢以此小事打扰驸马。只是、只是阿鹤小郎定要自陈……”
“桓世兄虽然同龄,但勇力颇健,又是忠烈门户,阿鹤想要与他结识论交,又担心前隙难除,所以才定要同来驸马面前认错。”
谢万在旁边补充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旁侧的四兄。
“原来如此。”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侧已经不乏人开口称赞起来,有言沈劲坦诚率真,又说他嗜贤敬长者,不乏夸赞之声。沈劲听到这些话,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阿兄应该不会再责他,只是抬头望去的时候,却见阿兄神态更显冷峻,心内便是咯噔一声。
沈哲子对沈劲招招手,让他到近前来,沉声道:“你可知为何你是做错,眼下自陈,在座却是不乏美言?”
沈劲张张嘴,继而又望向颇显尴尬的谢安,片刻后才摇了摇头,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又怎么好意思说。说出来尴尬的不独是自己,在座众人也都难免尴尬。
“幼冲之年,纵然有错,错而能改,略可称善。在座对你不乏褒言,一则人情兼顾,二则尚有期许。但你要明白,这一份称许,不是因你雅正,而是因你改错。虽是嘉言,实则鞭策。初受尚可自喜,再受便是羞耻!怙恶不为美,人意总有失,来日应该以此为戒,否则绝众之期不远。”
沈哲子讲到这里,语调不乏严厉,而沈劲头颅不免垂得更低,这跟想象中的场景不大一样啊。
自家小兄弟是个什么性格,沈哲子又怎么会不知,凭沈劲自己的话,是绝不可能乖乖认错的,一定要想办法隐瞒到底。所以当他说这些的时候,视线也是有意无意的望了望谢安。
谢安感受到驸马的视线,一时间脸庞也是隐隐有些发烫。他甚至能感觉出驸马这番话不是在说给沈劲听,而是在说给他听,就算同样是夸奖,也有诸多不同。
有的是因人情,有的是因期许,有的纯是应酬,有的则是纵容,如果好坏俱都不审,一概受之,那么这些夸赞反有可能让他失了自诫自持的能力,继而在是非对错中迷失。他教沈劲这么做,用意何在旁人并非看不出,而是不予计较罢了。
0832 辽东来使()
除了在驸马这一番训斥中有所受教以外,谢安也感觉到驸马这一番话其实还有许多意味可咂摸。虽然语调不乏严厉,但也承认沈劲知错改错是对的,同样又不会让其他先前开口夸赞过沈劲的人而感觉到尴尬。
这仅仅只是寻常待人接物的一个细节而已,可是谢安越想越觉其中分寸微妙,想要把握得准实在不容易。而驸马在席中却是张口即来,可见这种待人接物的分寸把持,已经融入到品性中近乎本能。
有了这一点感悟,谢安才更加意识到驸马能够广受时誉,实在是名无幸至,也因此更加羡慕沈劲有这样一位兄长,姑且不论更大的才具气量之类,单纯此一类待人接物的小节上,便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
这一件事就此揭过,沈哲子摆摆手示意这四个少年入席。此时谢奕席中俱都是淮南同僚,且已经饮得上了面,而桓温到现在也还没有登楼过来,索性也不再另开一席,让这几人与广陵公陈逵一席。
陈逵年纪不大,爵位却高,反而不好安排人与他同席。原本同席的还有一个温放之,不过这小子却实在不耐烦与陈逵邻座无言,早已经混进了庾曼之那一堆里,剩下陈逵孤零零一个。这也是沈哲子比较看好的少年人之一,性格与谢安颇有相近,也是沉静有余的早熟少年,倒可以让这些同龄人们接触一下。
接下来再开宴,众人在席中宴饮谈论,话题自然离不开淮上的大捷。这件事情真的是谈论再多都不腻,对于未来的局势发展也能激发人无穷畅想。
尤其是武陵王,一直在拉着沈哲子询问这一场大战的起始细节,听到激动之处,便忍不住拍案叫好,情绪可谓激动。如此也显出这一位宗王是不乏用事建功之心,只可惜生不逢时,也难怪历史上桓温要因为忌惮其人而想要除之。有这样一位好武的宗王活跃在时局内,总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沈哲子虽不至于要除掉武陵王,但一边应付的同时,也一边在考虑如果武陵王真的被派过江去,他这里该要如何对待。首先最重要的是绝不能将武陵王安排在前线,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安排在梁郡。正好沈哲子也打算将庾条调到淮南去,以主持稍后的互市事宜。
武陵王在梁郡,既能感受到一些金戈铁马的气息,而且凭着沈哲子在梁郡的经营基础,就算有人要假借武陵王之名位搞什么小动作,比如诸葛恢以武陵王师的身份安插一些青徐人家子弟过江,也不至于掀起什么风浪。
宴饮过半,又有人登楼来,乃是郗鉴的儿子郗愔。郗愔今次随着徐州报捷队伍年前便已经入都,因郗鉴功事而被任为散骑侍郎,但因年浅望低而拒任。
自家小舅子到场,庾曼之自然要起身表示一下,只是这会儿他也喝高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发冠都垂到了脑后。郗愔看到这一幕后,脸色陡然变得异常难看,甚至不想搭理庾曼之,但又恐人前失礼,只能上前去略作礼问。
庾曼之倒不觉自己有多失态,实在是淮南禁酒,一群人久来不知酒味,过江后才得以畅饮,更不会因旁人眼望如何而有收敛。郗愔看他不顺眼,他对这小舅子也实在乏甚热情,摆摆手便又坐回席中。
虽然对自家姊夫诸多看不惯,但郗愔却不敢对沈哲子无礼,上前郑重礼见,然后才又道起同行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乃是辽地鲜卑慕容氏派来江东的使者。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生出几分兴趣,随着羯胡强敌被打退,石虎向北逃窜,南北交流消息也变得通畅起来。但是辽地毕竟偏远,即便是道路畅通,消息也很难这么快传递到江东来。
就算在淮南,沈哲子也只是知道鲜卑慕容廆去年死了,儿子们内讧,兼之还有其他几部鲜卑比如段氏之类趁火打劫。加上早前石虎在淮上与淮南军交战时,石勒又派了羯胡一部往北而去。如此也可以想见,辽地已经混乱成了什么模样。
所以,对于慕容氏所派来的使者,沈哲子兴趣倒是极大。虽然眼下他的触手不及辽地,单单收拾羯胡还需要很久的时间,但也不妨碍对辽地形势略有了解。而且等到海路航道建设起来之后,下一步也可以试着与辽地直接接触。
很快,慕容氏的使者便登上楼来,与众人猜测胡使粗鄙形象不同,乃是一个年在三十多岁,看起来斯文有礼的晋人。
其人上前一步,稍作自我介绍,众人才知此人不只是晋人,而且还非寻常寒士,其人名为封弈,出身则是渤海大宗封氏。
众人听到这里,神态多有不虞,与沈哲子共席而坐的武陵王司马晞已经忍不住冷哼道:“封某既为华夏冠带之属,如今却入于索虏,被发左衽,为虏酋驱用,抛弃祖宗于乡土,心能安否?”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忍不住叹息一声,你就算要去嘲讽别人,也要看看自己底子干不干净,说这样的话不是找不自在么。
果然,那封弈闻言后便将面色一肃:“客寄远乡,云何不苦?愚生则诸夏,长则边荒,未敢有一日安枕,日夜泣求深盼王师能够远上中国,扫荡诸逆,使义士……”
沈哲子抬起手来一摆,也不想看这个封弈再继续表演下去,便说道:“辽东慕容,虽为王臣,但却波涛横阻,少有入贡,因是时人多有不悉其人顺承王事。今者王业稍顿,贼虏横行,义士不能安养乡土,乃是天下共悲。封君以中原而入边凉,能教酋众以人伦,也是不负才用。”
那封弈听到这话,脸色才略有好转,继而又对沈哲子施礼道:“愚虽久居边地,但也多闻梁公之贤。尤其年前梁公举众阻逆淮上,连战连捷,贼臣季龙仓皇北逃,实在南北震荡,俱有欢腾。”
“封君过誉了,失道之贼,势不能久,一时猖獗,矫以天命,自取灭亡。淮南之众不过身领王命,稍用人力罢了,我又何敢以此自美。在座自有王化诸贤胜我良多,来年王业归国,封君能闻者便不止一人。”
沈哲子随口应上一声,实在懒于无聊寒暄:“还未请教,封君今次入国所衔何命?我倒是听说如今辽地颇有纷扰,民不能安,实际是否一如传言?”
封弈闻言后便笑道:“诚如梁公所言,波涛横阻,音讯难通。传言多有谬误,实在不足深信。早前辽东公不寿,士民俱有哀痛,嫡嗣左贤王讳皝因恐负于王命,忍悲进位,以抚边地生民,一俟从容,即刻遣仆渡海入朝来告请命,不敢懈怠。”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点头,算是对辽地目下的形势有了一个了解。慕容廆身死,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老家伙心气不低,早前还与郗鉴通过信,甚至于前年派人联系陶侃,想要求封为燕王。不过台辅诸公们也知道慕容家是个什么货色,又因为需要鲜卑慕容对羯国有所牵制,所以并未直接回绝,只是拖着拖死了慕容廆。
五胡除了同为胡虏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就是同室操戈。当然这一点司马家也不遑多让,但就算慕容家只是有样学样,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青出于蓝。
辽地那个地方,一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单单鲜卑就有段氏、宇文、慕容,还有一个拓跋氏那是连鲜卑人都看不起的索头。
段氏在辽西,更近中原,汉化程度也更高,本来实力是最强的,不过窝里斗自己玩死了自己,段匹磾杀了刘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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