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各庄园管事对这双规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沈哲子手段强硬逮捕吴儒一家后,便有人心内不能自安,间或在夜阑人静时往小楼去坦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这样主动的自首,能够极大程度减少清查工作量。
眼看着钱凤步履轻快往小楼行去,沈哲子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哪来这样充沛的精力。大概这家伙是为造反而生,如今沈哲子推行的农业合作社不吝于另一种形式的割据一方,由此激发天生反骨者的热情。可能是这样吧……
天色已暮,沈哲子手里提着算盘,走向自己在庄园内的居所。本来打算今晚回老宅看看母亲魏氏并他那小兄弟沈劲,可是一想到若是遇见他三叔沈宏又要唠叨不停,索性不回去了。
如今整个龙溪庄园,都是沈哲子的私人领地,数百顷土地,几千口人丁。算老宅里那些老家伙们过来,也根本没有他们插手置喙的余地。倒不是沈哲子强要揽权,只是一通整合后自然而然造成了时下这个局面。
他与钱凤明暗配合,互为表里,已经将整个庄园打造的铁桶一般。只要在庄园里,谁也勉强不了他。沈宏若想来这里揪他进学,一声令下,随手丢出墙去。
走入自己小院,沈哲子忽然听到隐隐似有弦乐之声在院内回响,不免有些好。他本身不通音律,门内仆从侍女也都没有精擅此道者,而且今天院内并无人,怎么会有人在自己院里弹琴?
近来他也颇听一些流传乡野的鬼怪故事,哪怕心内不信,听得多了总受一些感染。本以为自己是幻听,忽然又有一个清楚的音节传进他耳,心里便有些发毛。
他示意身后的仆从提起棍棒,跟在自己身后循着那乐声悄悄走去,准备一探究竟。日后去建康如果有幸见到那位鬼怪作家干宝,聊一聊沈维周捉鬼的故事。
此时月色朦胧,庭院内阴影斑驳,夜风幽冷阴寒,更让气氛变得有些阴恻恻。沈哲子猫着腰,手里紧握着算盘,沿着墙角阴影往院内潜去。
突然后颈一阵幽凉,似是有人于其背后吹气,又或被无形鬼手轻抚一把。沈哲子脑海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寒毛陡然竖起,又过片刻才听到一个略显杂乱的呼吸声。
沈哲子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一望,只见仆从手攥竹棒,弓着腰缩在自己身后,后颈那股凉气赫然是他呼出的气息
人吓人吓死人
沈哲子略显羞恼横了这人一眼,示意其往后退一步,离自己远些。不过经此事后,心内紧张反而削减一些,再听到那时断时续的弹琴声,不再感到莫名阴冷。
主仆皆弓着腰,做贼一般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琴声的源头,位于庭院左侧水渠旁的小亭。小亭右侧有一块形似危峰兀立的假山,月光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亭内笼罩起来,由远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乌影。
“你往那边去”
沈哲子低声吩咐仆从绕到假山后方去,自己则狸猫一般窜进花叶皆已枯萎的园圃,而后便借枯萎虬结的花木枝干靠近过去,准备两面夹击。算真的有鬼他也不怕,紧张的尿意都涌来,那鬼若敢害他,一泡童子尿让其尝尝滋味
翻过青砖砌成的园圃围栏,沈哲子再侧首去望,只看到一团闪烁跳跃的鬼火空悬在亭内,而在鬼火下方,则盘踞着一个惨白人形东西。此时他尚在数丈开外,眼看着仆从已经靠近假山。于是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仆从已经位,便将手算盘一抖,大吼着往小亭冲去:“什么鬼东西”
“啊……”
亭内突然响起一个略显凄厉的尖叫声,而后那团白影便蓦地跃起。
居然是个女鬼
沈哲子略感失望,香艳鬼故事他倒听过不少,可算这女鬼有需求,自己眼下这副小身板也难禁垦伐啊
“休害我家小郎君”
那仆从倒是一个忠仆,脸都吓白了还是大吼着从假山跃起,挥舞竹棒猎猎风声,煞是勇猛。可这傻货竟然爬到假山顶部,竹棒直接抽在小亭飞檐,旋即整个人便滚落下来。
沈哲子一手舞动着算盘,一手撩开外袍,正打算亮出自己辟邪的大杀器,便看到那白影向自己飘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解不开腰带来。
“小、小郎君,是你么……”
对面白影突然发出怯怯声音,听到这熟悉语调,沈哲子动作便是一僵,松开绅带往前疾迈几步,借着月色才依稀辨认出来,这所谓的女鬼赫然正是披着半裘对襟外氅的小侍女瓜儿,尴尬了
沈哲子拍拍扯得有些凌乱的绅带,语调略显严厉道:“瓜儿,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家去了么?”
原本沈哲子今天是打算回老宅,所以早前将门内侍女派几个先回老宅送些东西,剩下家人在龙溪庄的则给她们放假一天,冬至亚岁将近,总得让人一家团圆一下。他早知院内无人,听到怪异动静才疑神疑鬼。
瓜儿显然被这一对主仆吓得不轻,俏脸惨白无血色,垂首捻着衣角,嗫喏不敢开口。
沈哲子臊得慌,一时间也不知跟她说什么,便走向小亭,望着哼哧哼哧爬起来的仆从,没好气道:“刘长,摔折没有?”
刘长是这仆从名字,乃是兵尉刘猛兄弟,一母同胞,真是天壤地别的差距。
“仆下无事郎君放心,有我在此,那鬼物……咦,怎么是瓜儿小娘子?”
那刘长爬起来晃着脑袋捡回竹棒,这才看到站在亭外柔弱羞怯的瓜儿,旋即便是一愣。
“没摔坏滚罢”
沈哲子看刘长动作不似受伤模样,摆摆手驱赶这家伙,眼见那刘长傻笑着离开,他心念一转又沉声道:“别跟旁人讲”
等那刘长离开,气氛便又尴尬起来,瓜儿站在亭外不敢靠近,沈哲子也有些窘迫,转眼看到摆在亭内的瑶琴,便没话找话:“瓜儿你居然会弹琴?我倒是不知,不如弹来我听听罢。”
听到这话,瓜儿头垂得更低,迈着小步挪进亭来,语带羞怯道:“瓜儿新学未久,恐污郎君视听……”
“怎么突然想到学这个?”
沈哲子看到琴尾摆着一卷轴似是琴谱,随口问一句,拿起那琴谱借着纱罩小灯看看,又有些尴尬的放回去,看不懂。
“是、是苏娘子……”瓜儿语调更加细弱,似是念及什么羞于启齿的问题,俏脸在朦胧灯光下红扑扑更显娇艳。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明白个大概。前几天他无暇抽身,都派瓜儿去豆腐作坊那里看一看。苏娘子本是前溪庄园伶人,多学色艺娱人本领,肯定是给瓜儿这雏苗灌输什么理论,这丫头才起意背着自己学这些技艺。
转头看一眼略显惴惴的瓜儿,沈哲子大概能体会这丫头因不知能将自己这份关注维系多久的惶恐心情,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学这些。”
瓜儿听到这话,双肩不禁一颤,语调已经有几分哽咽:“奴铭记郎君教训,瓜儿粗鄙卑微,不配学雅戏……”
“有什么配不配,只是我不感兴趣。”
沈哲子有些无语,示意瓜儿靠近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将算盘摆在案:“你要真想学些东西,学这个。若学得好,以后我有许多事情交代你做。”
瓜儿擦擦湿润眼角,看到案这新之物,旋即便流露好之色。沈哲子有些得意的笑笑,旋即便抓起小侍女皓腕:“我来教你罢。”
红袖撩弦不足赏,何如柔荑拨算盘。
眼看着小侍女纤白手指与那翠色犹存的算盘珠子相映成趣,秀眉微蹙略带娇憨,沈哲子隐隐体会到后世那些土豪大老板乐趣所在。有事秘干,没事……唉,等几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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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8 台中闲谈()
冬寒日短,申时末阳光已经西垂宫墙之外,投下大片乌影。 w w w 。 。 c o m
往常这个时候,朝议完毕,廷臣们或各归台城衙署,或休沐归家。近来皇帝却颇具雅兴,九卿以者皆留西堂,或谈古论今,或臧否时人,或清谈竟夜。朝以降,君臣内外和睦者无过于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议尚未完毕,已有宫婢于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酪饮,或奉茶羹。又燃起因节省宫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龙,很快整个殿堂便鼓起习习暖风。
过不多久,皇帝便与一干朝臣移驾西堂,各自归席,不必遵循朝议的礼节,惟求适意。
待众人尽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的玉如意,准备为今天座谈定下一个基调。手玉如意转指向距离他座席不远的温峤,笑道:“往日多论远古,其人其事泰半无考,后人因时势世风或增或删,其实难辨。今日不妨试论近史,朝何以得国,诸公皆可畅言,便由左将军开始如何?”
所谓朝,便是先晋,因其建都于原而称之。众人没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讨论司马家如何得国这件敏感话题,心内顿生凛然,庆幸自己没有第一个被点到,同时也在思忖稍后轮到自己时该如何发言。
温峤被首先点名,便会心一笑。他由北地南来劝进,初为东宫侍官,与皇帝相结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来怪异举止,目的为何,他自心知。其意诸公邪?所图荆州耳
看来今天皇帝是打算由朝及于时下,要更进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场。
心有了这个认识,温峤正襟危坐,刚待开口,右侧太保王导却先开口道:“陛下所言,后人述史失于偏颇,臣以为然。温峤虽仕于朝,其年尚浅,不如由臣试论之。”
皇帝见王导主动请缨,眸子便闪过一丝幽冷,然而他话已经讲出,王导以理相请,其年龄还是资历都冠绝场,自然要温峤更有资格谈论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导突然开口,心内也是一,往常此公总是喑声自处,少有高谈阔论于人前,今日怎么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显僵硬的神色,便隐隐嗅到一丝火气,心更是警惕。
“恭闻太保高见。”皇帝无奈,只能对王导报以微笑。
“高祖之兴,儒门称贤。然威著当时,正始之后,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蒋、贾之属俱因幸而起。”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皆变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针毡之感。而堂皇帝神色则更显僵硬,没想到向来恬淡雅致的王导今次辞锋如此凌厉。
高祖便是宣帝司马懿,以儒经义理显于当时,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话本没什么问题,然而后半句却直言司马懿正始十年发动高平陵政变,尽诛曹氏宗亲曹爽并其党羽,始得大权独揽,任用幸佞,威临当时。
这虽然是事实,但大庭广众宣讲出来,皇帝心怎会淡然。
然而王导却并无作罢之意,继续说道:“及至太祖以罪诛高贵乡公,诸贤家庙并废,内外威望毕集,国自至耳。”
若前一句还有所保留,那后一句便将司马家不臣于君、篡权谋逆的恶行赤裸裸披露出来。皇帝闻言后已是情难自控,蓦地站起身来,攥紧手如意,双眼直视王导。然而王导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众人似是难禁地龙热浪于堂翻滚,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飘忽,不敢再抬头去看。
啪
一声清脆之响,皇帝手如意摔于殿下,正当众人心弦一紧时,便见皇帝以手掩面,跌坐于榻,语调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晋祚安得长久”
听到皇帝这般表态,众人心弦一松,暗道今日这场无形风波该是过去了。
然而正在此时,堂另一侧则响起一个稍显冷厉之声:“太保谬矣高祖行迹,岂独正始抗蜀压吴,功勋彪炳。检索天下,遗贤并举。开渠囤建,天下欣赖”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发言者是领军将军济阴卞壸,乃是一个从于东宫的社稷纯臣。对于王导所言,据理以争。正当众人担心风波再起时,却见早先发惊人之语的王导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睑,并不回应。
堂内气氛有些尴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怿眼眸暗转,将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收入眼,心内却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不知会作何论。不过旋即转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于席,不知又会有何惊人之语?
早先他有谋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劝告留于建康,如今已经由门下黄门侍郎转任尚吏部左丞。虽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时下吏部尚陈留阮孚终日醉卧酣睡于家,不理事务。吏部选官任事,庾怿便有极大话语权,已经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几句,勉励卞壸又谢王导之教,不打算再延续先前话题。继而视线落于位于堂下后排的庾怿身,便笑道:“内兄又是茕茕之身,不知诞伯又醉于何乡?”
庾怿没想到皇帝转移话题落在自己身,诞伯便是吏部尚阮孚雅号,堂堂吏部主官终日醉的不见人影,自然是严重渎职。皇帝虽是调侃语气,庾怿却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很快便有人为庾怿解围,发言的是尚令郗鉴:“吏部大冢宰之重,职责选任,阮孚居其位却不履其任,终日放诞于外,不合礼制,臣请议除其官。”
“阮公时之高贤,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虚置其才。”
皇帝笑吟吟说道,面虽是推崇阮孚,心内也颇不以为然。只是借其名而占其位,继而将吏部选任之权操于手,若真换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诸多不便。不过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务虚任诞,长居此位会令朝风败坏,等到明年一切布置得宜,由得这家伙归家醉生梦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时下喧嚣尘的吴兴郡正定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吴郡陆氏的陆晔:“朕闻时下吴多诵《咏志》五言一首,少傅可听闻?”
听到这话,陆晔神情便有些尴尬,吴兴沈牧那首五言咏志,借项王壮烈而讽北伧无胆,他听过后也颇感快意,每每于庐内咏起,益发鄙夷北伧之劣性。然而此刻堂诸多侨人,皇帝要借他之口打脸诸多廷臣,却让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说不知。
陆晔虽然不言,堂侨人众臣却难淡然。皇帝虽然居尊位,但南渡时不过襁褓物,失国之罪自然无法归咎其身。至于眼下衮衮诸公,但凡南渡者听到此诗都倍感羞臊,益发怨望吴人抨议。
这时候,卞壸又开口道:“臣亦闻吴兴正定之事,有沈氏小郎关内侯沈哲子不循礼法,冲撞正,其行狂悖,臣请议施以禁锢,以诫时人。”
皇帝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起,这卞壸确是忠臣,但更是一个纯臣,时时刻刻礼法自守,脾气固执强硬,每每让他都倍感难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壸发言面忤王导,确让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现在又以礼法归罪一个少年,又让他有些为难。
沈充那个儿子虽然让他印象颇深,但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可是眼下他还要对琅琊王氏出手夺回荆州,正要拉拢吴人合力,怎么能在这时节因小罪而见责沈充这个硕果仅存的南人方伯?
况且虞潭担任吴兴郡正,出自王导之议,本不是皇帝属意人选。如今那沈家小郎以义理经论压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头唱反调。
皇帝心正为难之际,庾怿于堂下发言:“臣不敢苟同卞公之议,沈氏小郎未入乡,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议罪于朝堂,致使肥遁贤遗喑声,得不偿失。”
皇帝含笑对庾怿微微颔首,自己这个内兄经过历练,总算能观眼色,懂得发声为自己解围。他也知庾怿与沈充私谊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已经不须过于计较。
至于那个沈家小郎,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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