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听到这话,当即便冷哼一声,脸上已是流露出浓厚不屑:“蛮土貉奴,终究薄胆,若无天地之力助阵,便不敢为战。据守颖口,尚能兴水为害,结果却因怯行,坐望战机流逝……”
“南乡贼众,不过水泽鱼虾之类,稍悉弄水自存而已,大王烈行于中原,风尘张扬不掩日月之光辉。此前能因地利暂保性命,那些南贼已是侥幸至慎,又怎么敢再主动出击。”
张豺闻言后,便也顺着石虎的话风说道。
“倒也无谓贬之过甚,今次大军小挫,确有失察之过,让那南貉沈维周有了弄奸的机会。被甲多年,我又不是不曾尝过败绩,这也不算什么。”
“大王威名赫赫,岂是一时一战所积!早年刘永明又如何?也是驰骋关陇一雄主,逞凶于一时,如今不只身位不存,儿女俱为帷下玩物!貉奴幸存一时,也难久猖,来日破江灭吴,末将必执贼之妻女以献大王!”
听到张豺这么说,石虎略显困倦的双眼复又变得明亮起来。刘永明便是汉赵国主刘曜,早年两赵决战,石虎督军与刘曜战于闻喜,结果大败亏输,麾下精兵数万并裹挟的大量军民,几乎一战尽没,而石虎也仓皇而逃。刘曜衔尾追击,水灌洛阳。
这乃是他掌军以来,败得最惨烈的一次,差点就要性命不保。可是随后国内增兵来援,还是石虎亲自率领大军攻入关中,几乎将刘氏宗亲赶尽杀绝,最终将汉赵灭国!
而张豺也是在这一战得到石虎的赏识,抓住刘曜的小女儿进献石虎,自此被石虎引为心腹,追随至今。
“貉奴小儿,或有一二可恃之才,但若比之刘永明,不过微尘罢了。便如今次一战,贼众恃水小挫大军,非但不敢远击追赶,反而内缩自固,江表守户之豚犬,狭才一望可知!”
言及沈哲子,石虎心情也是复杂的很,不过张豺提起这一桩旧事,倒让他烦躁的心情有些安定下来,望向张豺时便也有了一些温情:“近来奔走营垒之内,维持左右人心,也是辛苦你了。既然南贼不敢溯颖偷击,所伏兵众俱都撤起吧,回师之际,陈梁之间那些通贼门户顺便拔除,人丁资货都补军用。至于那些乡宗士人,也都清剿,不留生口。”
张豺连忙领命应是,匆匆外出交代一番,而后又匆匆返回席前待命,完全以一个传令亲兵自居,半点统兵大将的威严都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态度,倒也并非完全是为了谄媚阿谀以邀宠,毕竟谄媚虽可求幸,但能否立足得稳,还是要看多少兵力在手。
可是,张豺现在已无兵众可管。本来他所部精锐便负责初阵攻打颖口,烈战一日后虽然被撤下休整,但也是就近战场,并未归营,第二日又再次加入进攻中。结果大水卷来,自是首当其冲。而他当时就近中山王,保护大王撤退要紧,也根本来不及收束溃众。
好不容易护着中山王逃出前阵,结果大王却不打算返回中军营垒,只是传令仍在营中的亲信众将,而后则又率着他直扑谯郡,夺下了郭敖的人马将之驱逐出境。
结果现在倒好,大王有了东路军这几万人马加上谯郡万余人众增补,而他却因为紧随大王无暇整顿军伍,几千兵众尽没于颖口不说,余下还留在营中的兵众也因没有兵长坐镇约束,尽为乱军冲垮,继而便散入各部之中。谯郡这里逗留十多日,能够顺利返回的不过几百众。至于其余的,不用想肯定也是被其他军将给扣留纳为己用了。
如今谯郡这里虽是大军集结,但可谓士气低迷,人心涣散。在这样的环境下,张豺也不敢再恃中山王信重而去讨要自己的部曲人马,若是激起内斗军乱,且不说他眼下根本没有自保之力,就连中山王此刻也未必能够保下他。
他们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极力贬低淮南军,而且还设伏颖水之上,显得一副智珠在握模样,但其实眼下中路大军的局面已是岌岌可危!
颖口那一战,所受伤害最深无疑是张豺。原本他也是统帅兵众过万的军主雄将,几千精锐尽没颖口不说,余部也都被乱军瓜分,仅仅只剩几百众,可谓是伤亡最惨。
而除了他之外,中山王其他义从部将也都多少折损,部将中刚刚崭露头角、急于争抢表现的张弥因为冲得最前,所以也直接被大水冲卷,至今没有音讯,想来已经身死。各部义从伤损并失散者,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超过万数人众,可谓是伤筋动骨。
至于麻秋、张雄等将,此前统率游骑南来,肆虐地方,结果被南贼传檄斥其杀良冒功,因而近来多受中山王厌弃,颖口一战直接弃用留守中军大营,结果反而因祸得福,避过了大水的冲击。而接下来收拾局面,震慑各部人马,这些人又都得以重用。
比如麻秋亲率五千轻骑坐镇宛丘,负责防守陈郡资粮大营。石闵、李菟等则各率所部防守要津,一方面收捡溃众,一方面也是准备伏击有可能北上偷袭的淮南晋军。可以想见,经过这段时间之后,这些部将们肯定也会抓住时机,大大扩充自身部曲兵力。
中路军各部人马南下,沿途再置以后路布防,尤其是因为水路不通而滞后的舟船资用、护粮军队,都免于颖口那场大溃逃,尚能保持着军力。真正受到颖口大水席卷冲击的,加起来共计有十五万人马。直接覆亡,加上溃逃失讯的,则有七万余众,换言之,前往淮上的大军,经此一役便少了近乎一半的兵力!
至于撤退回来的、且眼下还依军令驻在谯城外的人马,却只有六万余众,而且主要是杂胡义从。剩下的或是直接流窜于野,根本不顾中山王的召集军令,或是集众而自养,游离于大军之外。
溃散兵众当中,主要就是从洛阳至于豫南,一路所征发的几万郡国晋兵散卒。这些晋人们军纪本来就最败坏,了无战意,摆在大军里完全就是凑数涨势。结果颖口淮水决堤,首先溃逃的便是他们,这些晋人们越营而出一哄而散,对大军所造成的冲击还要甚于洪水。而这些人一旦逃脱之后,也是最不好再征集回来的,或是逃遁于山野水泽,或是干脆直接向北逃回乡土。
至于那些杂胡义从们,虽然也多逃散,但总还有部落种姓的团体,因而尚未完全溃散。加之离乡背井,无有外补,水陆要津俱被堵住难以北撤,渐渐便被集中在此。
这些人不逃,不意味着他们可信,反而有可能是驻留于此准备观望时局扑上来噬咬一口。幸在此前中山王便有意消磨他们人命,其中几个强大部族俱被调遣围攻颖口,因而受害极大。剩下的一些,也都趁着动乱未定之际,被中山王将他们的渠帅族长之类拘禁在中军营中,暂时尚可平安无事。
有了东路军加上谯城守军将近七万人众的增补,如今在豫南,大军尚有将近二十万之数。看似实力未有大损,但较之此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各部俱有观望之心,真正遵从中山王调度的,仅仅只剩下不足三万义从并驻留陈郡的两万多舟船水军,而且就连这些人马还剩多少斗志战意也是存疑。
在不能彻底掌握各部军心之前,这些人马根本就是勉强聚在一起的乱民,甚至不能称之为军队,大军还是不敢再有大的举动。
想要加强对各路人马的控制,当然需要派遣心腹部将。所以近来张豺也是不敢对中山王有丝毫怨言,频频在中山王面前为奴婢姿态使用,期望中山王能体恤他的忠心,将他损失掉的兵众再给补充回来。
0746 大军难动()
盛夏闷热,哪怕是在晚间营帐内也不例外。尤其帐内刚刚又死过人,虽然有仆役清理过血迹尸首,且撒过香料想要盖住血腥气息,但诸多气味揉杂起来,更让人头脑昏昏沉沉,思路都变得阻塞起来。
石虎又在帐内拟定几条调令,周身已是细汗密沁,更觉闷热难当,于是便就起身准备巡营一次。
他这里刚刚披上轻甲,帐外众将俱已集此待命。虽然颖口溃败致使兵力大损,许多嫡系兵众也都派遣出去分守各方,但眼下的中军营垒,所聚兵众仍有五千余。
刚才与张豺交谈,石虎虽然是一副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口吻,但其实真实心境,远没有所表现出的那么乐观。而且大军形势之恶劣,也绝非言语能够表述出来。
虽然此前趁着战败消息尚未扩散,石虎抢先一步以强硬手段夺来了郭敖的人马以补充战损。但是对于郭敖的这些旧部,他同样不敢信任,因此甚至不敢驻守在近畔的谯城,而是在野地里设下营垒,就是担心兵众或会作乱反围谯城,同样也不敢将自己的嫡系力量全置于谯城附近。
虽然言中尚是不乏镇定,但是大军营垒的布置却暴露出石虎眼下惶恐局促的心情。
营垒布局极为广阔,除了五千多中军义从攒聚于主帅营垒周围之外,其余各路人马俱都分开驻扎。这样分散扎营的设置还不同于此前在淮上基于地势地形,仅仅只是单纯的为了将各部兵众分隔开,避免让他们聚集在一处弄奸生乱。
石虎并非天生权术,但也是一步步从微时磨砺而起,所以对于小民寒卒所思所想并非一无所知。对于御下之术也自有其心得,其精髓根本,无非是镇之威吓,驱之利用。
今次兵败,虽然令得士气大丧,但也并非不可挽回。绝大多数兵众,本身是不知大军到底遭遇了什么。南人没有趁势远攻上来,虽然让石虎没有了野战回击、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也并没有将兵灾性命威胁直接施加到每一个兵卒头上。这些兵卒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仓皇混乱,盲目之众骤然受惊,甚至不明白具体的威胁到底是什么。
蚁民们就是这么可悲,受于大势裹挟,盲行于世,大势向前他们便向前,大势败退他们便败退。只要不是受到奸心者蛊惑煽动,他们就会盲从奔波至死,也绝对不会兴起反抗。
所以,真正需要警惕的还是那些各拥部曲义从的悍将,不独独只是那些杂胡渠帅和郭敖旧部兵长,甚至包括他手下这些嫡系部将们,在他眼下新败、处境艰难之际,还能存留多少忠心,也都是未知之数。
对付这些恃众而骄的兵长将领们,石虎也有颇多手段。此前因其在军中所具有崇高的威信并素来强悍的作风,倒也不需动用太多心思,军令发出,便无人敢于违抗。就像此前他强夺郭敖兵众,当他威名未损时,一旦撕破脸要用强,哪怕是郭敖这样的老臣旧将,也根本不敢有所违抗。
所以近来整军,石虎主要还是针对那些各拥部曲的军头。首先是杂胡之中那些素来便不甚恭顺的渠帅,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或是拘禁于中军之内,或是直接枭首,先以强横态度奠定一个血腥基调,对心怀贰念者有所震慑。
杂胡兵众虽然多,但也并非完全团结,除掉几个桀骜者,将其兵众分赐其中弱势者,反而能够让这些渠帅们各自欢欣,乃至于互相构陷。
而对于郭敖的旧部诸将,还是以拉拢为主。这些将领们虽然旧从于郭敖,但也并非完全依赖于其人的家臣私部,如果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他们未必不会改换门庭。
就像郭敖军中那个骁勇善战的年轻乞活帅李农,石虎在夺军之后亲自接见试探其人态度,而后便直接将之任命为谯郡太守,新夺下的谯城也都交付其人防守。这样的权力和地位是郭敖所不能给予的,李农就算心念旧主有所阴图,也要考虑到日后会否因此际遇而令郭敖心生芥蒂。
至于自己部下众将,石虎更加倚重的还是那些新进涌现的年轻将领,比如麻秋之类。相对而言,这些年轻将领们对自己依附度更高,忠心也更有保证。如果不是出于自己门下,这些将领们绝无可能越过国中诸多老将而居显任。而只有紧紧跟随于自己,他们才能更加显达。
像是张豺之类旧将,眼下俱都被石虎留在身畔,看似是信赖重托,但也何尝不是一种威压震慑。类似张豺之流,早年便集众聚啸于一方,不乏自立之念想与经历。一旦外放出去,未必就能再如臂使指的听用。
如今将这些人留在身边,一者可以利用他们旧名威望以震慑大军勿使生乱,二来也是压制他们沽望别图的念想。张豺近来态度谦卑恭顺,心意如何,石虎又怎么会不知。他眼下也确是用人之际,但在大的战局态势没有好转之前,他是不会考虑再给张豺配补兵众。
石虎用心至此,主要也不是因为淮南之敌。说实话哪怕只是眼下新败之军难足调度,淮南军如果真的敢远击于豫南,石虎也有足够信心将他们在野战中击败。
说到底,初战失利并非战之罪,大军之所以溃逃,也并非完全因为淮水决口的冲击。那些可恨的晋人伧徒未战先乱,将大军营垒冲溃。而他又担心旁侧郭敖会因此对他不利,没能及时归军坐镇管束。
总之,原因诸多,败得让人不甘心。包括其麾下众将在内,也都是忍辱负耻,如果南人真的敢远攻上来,军心士气俱不考虑,单单凭着将领们的私兵部曲,也能在野战中打消掉南人的气焰!
他最忧虑的,还是今次失利会对他在国中处境有什么恶劣影响。像是此前想要以南征之大胜而震慑于内外,这种用心眼下已经不必再考虑,不让事态往更恶劣一步演变,对石虎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大军失败的消息,石虎并未往国中汇报,但想必不久之后,襄国也能收到消息。主上会有什么反应,石虎猜不到,不过这也并非眼下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他如今领兵于外,无论境遇如何,主上都休想再对他施加太多羁绊!
真正需要考虑的,还是大军各部闻听此讯后或会有的反应。
石生那里不必多想,早年石虎便屡讥其人每战多败,乃是家门耻辱,如今其人想必应该是幸灾乐祸到了极致。不过眼下其人率部作战于汉沔,南人陶侃那个老傒奴绝对是一个难缠对手,想必石生那里应该也不太妙,顶多讥笑他几句了事,也无力直接插手于豫南战事。
汝南的桃豹,虽然早就与石虎暗通款曲,眉来眼去,甚至石虎南来时便已经再次表态必助他克成大业。但石虎对于亲信之张豺等人都不能尽信,眼下这个处境,更不会将太多希望放在桃豹身上。尤其他这里又夺郭敖部众,想必会让桃豹有所警惕,不敢过分亲昵过来。
石虎最担心还是石生或会借此机会以拉拢桃豹,并不需要桃豹完全倒向过去,只需要说动其人暂时引兵不发,便能给石虎造成极大困扰。他这里新败惶恐之师,如果没有别部人马建功创造战机,根本就不敢再有轻动。如果桃豹那里拖延不动,那么石虎也就只能被拖在豫南,进退不得。
所以当谯郡形势稍有稳定,石虎便即刻派人往汝南去说服桃豹,诱之以巨利。只要桃豹能攻破汝南,打破淮水防线,无论主上那里有何犒赏,无论桃豹对他有什么需求,他都会尽力满足。
石虎这里的确是迫切需要一场胜利和突破以回挽士气,扭转眼下不利的处境。因为徐州的石堪对他威胁实在太大,徐州本就是南面重镇所在,而石堪也是主上近年来倾力培养之人。如果主上对他有什么不满,若是直接向他下达,他还可视而不见。但若是通过石堪来表示,石虎则就不能不郑重以对。
而且今次南来,石堪也是他必须要解决掉的目标,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过南面之敌。甚至于就连他急于求战致使大意失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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