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封国眼下乃是军需械用所在,直接关乎到淮南的战事,所以就算是要谋取大封,也实在不宜抢在当下,因而也并不热心争取。
皇太后满怀欢欣,结果却被台臣们泼了冷水,乏人回应,心内自然有些不平,甚至在殿上直接指着沈恪指责他没有一个长辈关怀晚辈的态度,倒让沈恪尴尬不已。
最终还是王导出面,说道眼下战事仍未彻底结束,沈维周身为主将,眼下倒也不必多论封赏,若是来日再有大功,还要再作改议,不妨等到战事彻底结束之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皇太后所热心之事,被这么和稀泥的搁置下来,当然是有些不满,对于接下来的讨论便也不再上心。
略开沈哲子的封赏,其他类似郭诵等战将的功赏倒也轻松得多。在这方面,沈恪等人便不再留力,挟此大胜之势竭力争取,其他人纵然有些不满,但眼下仍在战时,对于淮南军有功之士的封赏不独只关系到淮南一镇,其余边镇也都在看着,所以也都不敢有什么掣肘非议。
因此,淮南军今次所报之二十余名有功战将,位号各有进益。而其中表现优异者,也都是名爵大赏,郭诵直接攫升为二等县男,曹纳等将也都各有封爵,封侯者便达六人之多。而韩晃、路永因有旧劣虽然不得直接封爵,但也都加太守职,算是彻底与此前的逆迹划清了界限。
因为最热心之事被台臣们联手搁浅,皇太后心存不悦,早早便退殿,诸公们虽然连夜议定封赏,但也还要第二天才能呈送行诏。这一夜讨论到很晚,他们也不知皇太后在退殿后又召丹阳长公主入苑。
到了第二天,皇太后再登殿上,不再执着于沈哲子封赏问题,而是在诸公议定的结果上又加两条,沈充加少保衔,而丹阳长公主加守国之号。
沈充加衔少保,这个非议倒是不大,此人眼下已是扬州刺史、京畿首长,台中却无挂号,而其人三公未满,少保也是一折衷。况且功溢荫封,从来都是以父及子,少有以子及父,沈充享此待遇,以常情度之,大概也不会感到高兴。
至于丹阳公主守国,在皇太后的解释下众人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就是说来日沈哲子的嫡子,可以继承丹阳长公主的食邑封国。
听到这一点,台臣们顿时又炸了锅,封爵之类向来都是父子相继,未有继于母亲者,就算是公主之子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丹阳长公主本身便是大封之号,若真由其子完继,那么来日不就是一个丹阳郡公?而且,就连中兴群臣之首的王导,食邑不过四千多户。而丹阳公主食邑足足两县将近八千户,根本就不是人臣的规格!
所以一时间,群臣俱都发声力辩,希望皇太后不要这么做。然而皇太后态度却很坚决,无论群臣如何申辩,俱都不予回应。至于沈恪,昨天在被皇太后点名批评之后,今日也是痛改前非,坚决拥护皇太后的决定,自然不乏声援。
殿中一时间陷入僵局,包括王导在内,多希望能够将话题引回昨日搁置下来沈哲子的封赏问题。就算是大封,那也脱离不了臣格,跟公主的封邑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皇太后这里态度坚决,而淮南请封需求也是非常迫切,如果拖延下去或就会有不好的变数。眼下两个问题混为一个,需要从速以决。于是在一番穷争之后,众人也只能暂时先认下这个结果。大不了战事结束后,再以舆论掀起新一轮的讨论,抨击这一项决定,绝不能由之落实。
围绕封赏之议,总算有了一个定论。皇太后自是一舒昨日之闷气,其实她本来也不是如此拔异固执的性格,但是明明沈哲子大功确凿,封赏却屡屡被群臣阻挠,让她心里积攒了不小的怨气,因此这个决定也算是稍作回敬,以警告这些台臣不要太肆无忌惮欺凌主权!
至于台臣们心情如何,那也实在难以言述,一腔怒气总要有所倾泻。所以石虎那些仪仗礼器便就遭了殃,被众口一辞决定焚烧于秦淮河大桁之南。而且不乏台辅忿念,不独要烧了逆贼仪驾,来日如果擒获逆贼本人,也要如此处理!一把年纪长在了狗身上,原来只是小儿夸功之本,这就是下场!
0744 汝南危矣()
由于今次变幻压力实在太大,不独江北羯奴全线压下,西面的成汉也是蠢蠢欲动,于湘南、宁州等西南边陲州郡频频有所举动,所以台城今次也是不敢怠慢,一俟有了决定,当即便行诏于外,派遣中使直往淮南宣告对于淮南众将的封赏。
与此同时,台中也并没有忽略其余各镇,借着今次的机会,也是分遣谒者前往各镇,半是鞭策激励,半是慰勉犒问。
如今江北各镇中,除了淮南寿春首当羯奴中路大军以外,其他军镇的任务也都不算轻松。
荆州作为江东固有之分陕重镇,战事开始较之淮南还要早得多,甚至可以说从收复襄阳之后,战斗便始终没有停止。羯胡方面荆州刺史郭敬虽然丢失了襄阳,但也并未远撤于后,而是在樊城、新野等地整军,屡作突刺。同时又有坐镇关中的石生率领关中之军出关来援,军中多有氐、羌等关中诸胡义从助战。
双方围绕着襄阳并左近几座要塞交攻不止,互有胜负。开始荆州军虽然未有显著之大胜,但还是占据优势的。此前陶侃多有受制于台中,对于荆州的军事力量难以投用到极限,可是现在既无太多掣肘,又入手江州为补,因而荆州军中几部重要的力量,如桓宣所率之襄樊豪宗部曲、竟陵太守李阳之荆州士家、还有南蛮校尉陶臻所率的蛮部义从,俱都围绕在襄阳周边,一直是积极的防守姿态。
不过随着成汉在西面蠢蠢欲动,数次越境撩拨关防,牵制了荆州军一部分精力,陶侃甚至从镇所武昌回镇巴陵,同时将从子陶臻从前线撤回江陵以震慑蜀人。虽然襄阳前线又有江夏相谯王司马无忌北上补充,但调度之间还是给了奴军一些可趁之机,战线又推至樊城一线。
不过荆州军虽然是两面作战,但其底蕴和实力摆在那里,尚能维持。
与两线作战的荆州和刚刚经历过颖口一战转而又投入到汝南战事中的淮南军不同,眼下的徐州,反而迎来一个短暂的平静期。
当然平静是相对而言,徐州眼下也是两线作战,一个重点在于郗鉴亲自坐镇的盱眙,此处因有涡口这一并不逊于颖口的淮水入口,因而近畔的洛涧并马头戍等诸多戍堡也都是防守的重点。不过受惠于此前淮南军的城父大胜重创这一路的谯郡石聪,致使这一路奴军推进并不顺利,所以并未有大的会战发生。
徐州另一处重点便是淮阴,原本是早前郗鉴用作突破的重点目标,但是因为此前沈哲子梁郡北上收复淮南时,顺势拉了徐州军一把,让郗鉴得以顺势拿下盱眙,所以淮阴的战事也就暂时放缓,交由徐州各军头围攻。
但这些人本就不乏桀骜且相互掣肘,没有了郗鉴的坐镇之后,则更加没有一个统一的旗号指挥,因而对于淮阴的战事迟迟没有突破。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徐州军弱不堪战,这些军头们虽然各有私计,但其亲信部曲战斗力却实在不弱,如果能有一个统一彻底的整编,战斗力还要超过新成军镇的淮南军。
淮阴方面,自来也是奴军南掠的重点所在,因而此地本身就屯守着大量的奴军。徐州军本身就矛盾重重,各自为战,加之对手也绝非不堪力战的弱者,能够维持眼下这个围而不攻的局面,已经是难能可贵。
早在颖口之战爆发前,郗鉴便接到了沈哲子关于奴军军情的信报。不过对于沈哲子所猜测石堪早已离镇,淮阴应是内虚的情况,郗鉴还是有些怀疑的,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组织一次对淮阴的大举进攻。
郗鉴并不具备沈哲子和淮南军那么旺盛的冒险精神,甚至对于淮南军假道他的防区所取得的城父大捷,虽然心底是有一些羡慕,但是如果是他面对那种情况,应该也不会做出那么冒险的举动。倒不是胆怯畏战,而是已经过了冒进以求殊功的年纪,凡遇战事还是以周全为主,先求无过,再求进功。
奴军南来在即,涡口随时都有可能展开大战。在这样的情况下,且不说沈哲子只是基于少量情报的猜测,就算笃定石堪已经不在淮阴坐镇,都要考虑一下奴军是不是以此为疑兵之计,为的就是将徐州军一部分军力牵制在淮阴,让他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若是中了对方的诡计,到时候不只淮阴打不下来,甚至就连盱眙都因防守军力不足而易手。
但如果拿下淮阴来,对于徐州的战略意义也是显而易见。淮阴之下中渎水直入徐州腹地威胁广陵,因为此处重镇并不在手,所以徐州军相当一部分需要留守镇中不能轻动,以免被奴军乘虚内攻。
而且,淮阴还连接着淮水的入海口。因为此处并不在徐州军手中,所以徐州军较之淮南军要强得多的舟船水军也难畅行无阻的通行于淮水,因而难以完全掌控这一段淮水要道。
如果淮阴也能入手,那么凭着水军对于淮水强大的掌控力道,可以将淮河以南的奴军尽数围歼,然后将主要兵力都投入到淮水一线,获得跟淮南军一样的防守处境。能够将徐州军的底蕴完全发挥出来,一跃成为整个淮水战区的防守主力,能够发挥出的作用远非淮南军可比。
一面是两线作战的陷阱,一面是能够完全化被动为主动的诱惑,所以郗鉴得信之后,这几日也是心绪难安,迟疑不定。就在他犹豫不决的这段时间里,石虎大军已经正式南来驻于淮北,并且爆发了颖口大战!
颖口战事的结果,郗鉴得知的更快,他甚至亲自溯淮而上远观战事,甚至在接下来的追击中,甚至还派一部水军冲出涡口,北上配合淮南军的追击作战,也算是小有所获。但如果以功事论,则等于是淮南军手捧烤肉大朵快颐,而徐州军则在侧拣取碎骨深咂其味,无论怎么看,郗鉴也难因此变得欢快起来。
虽然两镇眼下配合还算不错,关系处理的也相当融洽。淮南军给徐州军提供了一个淮上突破口,而徐州军则给淮南军抵挡了一部分来自东面的压力。但问题是,淮南军的主将让人膈应,郗鉴虽然没有什么倚老卖老的固执脾性,但每每想到与小儿辈并肩论战结果还被比下去,终归是有一些不爽。
除了郗鉴自己之外,徐州军其他将领们其实心内也都不乏怨气。要知道如今淮南军里,可是有着相当一批从徐州军这里挖墙脚挖过去的战将,比如曹纳之类。这些人在淮南混得风生水起也就罢了,偏偏还时常在涡口左近让人碍眼,难免会让人有些心态失衡。
无论愿不愿意,哪怕只是为了稳定群情军心,郗鉴也不能不有所动作。否则他这里还在以稳重为第一要务,结果麾下众将或都要潜至沈维周帷下表忠心去了。
所以,在颖口战事刚刚结束,郗鉴便即刻召集众将,准备发动对淮阴的进攻。当然这么决定也并非完全为淮南大功所逼迫,羯胡大军经此重挫,可以想见相当一段时间内都会混乱不堪,很难在极短时间内就组织起来对涡口发动强攻。所以盱眙眼下是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既然淮阴那里有机可乘,不妨试一试。
果不其然,当徐州军还在调整防务、调集军力逐步往淮阴逼近的时候,淮南大赏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江北各地。足足数将封侯,已经是数年以来除了苏峻作乱以来军伍用事之最重!而徐州军就连早前的苏峻作乱,也因为吴人太踊跃而没有得到太多进功的机会,郗鉴虽有进位,那也仅仅只是为了平衡时局而已。
得知此事后,就连郗鉴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更不要说麾下众将。名爵之类,虽然大半都是虚衔,但对于他们这些军头而言,人丁财货俱都在握,所欠者便是这一个虚衔认可!台中对于边将授爵向来严谨,如此大规模的封授中兴以来更是屈指可数。尤其早前在广陵不过名列中游的曹纳,西投淮南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如今赫然也是因功封侯!
因此郗鉴也不得不庆幸自己见机得早,若还留在盱眙,更难约束众将。眼下已是箭在弦上,有了台中如此厚封激励,可以想见淮阴一战必会有更大把握。
郗鉴那里庆幸,沈哲子却是叫苦不迭。颖水一战逼退石虎大军,可是却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寿春这里防务调整,接下来又是汝南告急。汝南的事务尚未拿出一个应对方案,郗鉴那里又急吼吼的去攻淮阴,徐州军重点一转移,则淮南军又必须要在涡口再增兵防守。
就算暂时石虎不敢再大举南来,涡口暂时无忧,但汝南形势仍然不容乐观。汝南本就是草草成防,原本寄望于能够得到坐镇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的策应。但是西陲突然有事,谯王又被调至汉沔,顿时便将汝南独置于奴军桃豹兵锋之下。如果想要守住,则就必须付出较之此前还要大得多的代价。
0745 军心动荡()
夜中,位于涡水上游、地近谯城的奴军大营中,多有兵卒披甲肃立,同时也不乏游骑出入,游弋于内外。惨淡月光挥洒下来,映照出一片警惕肃杀的营防画面。
突然,位于营垒中央一座营帐中传出一声暴烈的咆哮:“谁人夜中濯马?”
围聚在营帐外的士卒们闻言后,忙不迭左右观望,继而便分出两人匆匆行入帐内,下拜恭声道:“大王,左近并无闲人洒水洗马。”
此时,石虎正一脸暴躁的坐在竹榻上,须发凌乱,瞪大的双眼在营火映衬下闪烁着灼人凶光。因为盛夏酷热,他身上不着寸缕,护胸黑毛被汗水浸湿,软软贴在胸膛上,胸腹以下因为今年养尊处优多积赘肉而层叠挤压。
听到兵众的汇报,他眸光更是闪烁不定,两眼直勾勾望着跪在榻前的兵卒,阴恻恻问道:“你没有听到水声?”
“没、没……卑下再率人出营细察……”
“出营细察?没有查探清楚,就敢言无人入近?”
石虎听到这里,已是勃然大怒,肥硕身躯自榻上一跃而起,骤然前冲扑至那兵卒面前,一手抓住此人额发,一手探出抢过他的佩刀,挥刀横斩,顿时便将头颅斩落颈下。
帐外兵众听到生息,当即便忙不迭涌入十数人,一俟入内,便见石虎赤身持刀而立,手中提着那兵卒首级,双眸惊张还未闭合。而石虎胸腹两腿之间,俱是鲜血淋漓,显得无比狰狞。
兵众们俱为中山王满脸凶光所慑,纷纷弃械抢跪于地,不敢抬头直望。
少顷,张豺全副衣甲冲入帐内,眼见此幕后便摆手对那些兵众道:“全都退下!不得召令,不准入帐打扰大王入眠!”
兵众们闻声后如蒙大赦,俱都叩首退出。而后张豺才唤来亲兵低声道:“先前持械冲入,打扰大王休息之众,俱都拉出枭首示众!”
这时候,石虎已经抛掉刚才斩落那首级,染血的战刀也一并抛落在了地上,听到张豺的密令,也并无特别反应,转身扯过单衣披在身上,坐回帐内案后,这才眼望张豺问道:“颍上可有讯息传来?”
“还未……”
张豺心知大王近来心情烦躁,喜怒无常,哪怕自己这个心腹之将,也难猜度其人心意,因此凡有面见,俱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懈怠。
石虎听到这话,当即便冷哼一声,脸上已是流露出浓厚不屑:“蛮土貉奴,终究薄胆,若无天地之力助阵,便不敢为战。据守颖口,尚能兴水为害,结果却因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