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人马运送过淮。
作为南来第一战,又是攻打水道要塞的颖口,无论克与不克,气势首先要打起来。所以明日之战,石虎亲自点将,命令前锋之将张豺负责第一轮的进攻。
张豺领命之后,也知责任重大,不敢怠慢,归于前阵挑选五千名骁勇善战士卒,独立于营垒之内,配发精甲利刃。天色还未黑暗,这一营内便已是杀牛宰羊,烹炙大飨于众,天黑之后,饱餐士卒们便都归营入睡,养精蓄锐。诸多巡防操练,俱都省去,全力以备战,这是先登陷阵拔营士卒们才有的优待。
第二天一早,奴军各部便都活跃起来。那五千名精选士卒早已经在军前列阵完毕,等待主将发出进攻旗号。而石虎也早早便起身离营,亲自坐镇于战场之后已经高设而起的土台上,诸将环伺其身畔,前后俱有重甲拱卫,威势可谓煊赫到了极点。
为了配合正面战场的进攻,奴军各部也都作出了相应的调度。左右两翼战卒们分别探出十数里外,竹排木栅放置在沿河处,用以阻拦江面上游弋的淮南水军,避免热战正酣时水军登陆冲阵。
同时在沿淮一些水道狭窄之处,也都多有奴军集结,准备浮板竹筏之类,一旦发现淮南军调度不便,防线出现漏洞,便即刻放板冲击。
大战前夕,这一片区域气氛已是空前的凝重紧张,或是因为慑于兵威,就连水流看起来都不如以往那般顺畅。从昨夜开始,淮南军便以舟船往颖口增兵,一直到了天明时分,载兵舟船仍未停止,源源不断从寿春出发溯淮而上进入颖口。
而在这一段淮河水道上,几乎每隔里许便有一艘战船浮动于水面,宽阔水面几乎没有闲波!
沈哲子正坐镇于淮上一艘战船,无论此前有怎样的雄心壮言,真正事到临头,仍然难免紧张。他不是因为信不过郭诵才离城掠阵,实在是没有心情安坐于城内,需要亲临战场亲眼看到战斗的进行,才会感觉到安心。又担心自己若是入营,反会影响到郭诵的临机应变指挥,所以便留在了淮水上。
此时仍在络绎不绝驶入颖口的舟船,看似吃水甚重,但其实载运的多为土石木方,真正的兵众并不多。如今其余各处除了保留有必要应急的防守兵力以外,剩下的绝大多数已经集中在了颖口左右的营垒中。
类似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或许瞒不过对方兵长将领,但还是能给那些寻常战卒们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而对于防守方而言,后方舟船频频出入,也在一遍遍的提醒着他们并非孤军奋战,而是有着强大后援,对于军心则是一个稳定。破釜沉舟、自断退路那种绝户计,除了能够激励将士死战之心,也有可能瓦解战意,让兵众不战自溃,分分钟弄巧成拙。
“攻!”
一声嘹亮暴烈的吼叫声在奴阵前线响起,随即便是鼓声震天。整整五千名奴军被甲士卒,结成左中右三个整齐方阵,伴随着沉重的鼓点,缓缓往对面营垒平推过来。
而在这五千名悍卒之外,早有数千役夫劳力已经被骑兵驱赶出阵,或以推车、或是肩扛手抬诸多土包,猫着腰往阵前冲去,开始填平前路上已经灌满了水的壕沟。
壕沟内落下土包,河水很快漫出,道路变得泥泞打滑,有役夫失足跌落壕沟内,顿时被壕沟内埋藏的毛竹尖刺贯穿身躯,嚎叫声中泥水滚滚涌入咽喉,随着土包源源不断被抛入壕沟,挣扎挥舞的四肢也渐渐变得疲软,很快就陈尸于中!
类似的壕沟,在营垒之外密布着六七道,完全覆盖了左近半径数里的区域。而在这些深壕之间,也都架满了拒马木栅,有的半埋于土,有的直接架在地面。此时在这些拒马木栅之后,早已经有淮南军弓弩手列阵于后。
眼见奴军虽然缓慢,但却平稳的推平了外围两道壕沟,渐渐逼近于射程之内,而且后阵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奴军兵士阵列为继,这些兵卒们难免紧张的口舌发干,就连手足都隐有无力之感!
“数年磨剑,只为杀奴!奴首战功,堆叠眼前,只待弓刀斩取!胜则夸功南北,啸傲于世,败则身首异处,尸骨无存!”
负责第一道防线的淮南军田景,在十数名督阵兵卒簇拥下,奔走于战阵之后,振臂高呼。而这防守第一道防线的,便是久来为沈哲子重视的胜武军,他们械用配给,俱要优异于淮南军其余各部,因此临战时自然也是投以重用!
“我等俱为遭难劫余,幸为驸马拣取,付予坚甲,赠以利刃,衣食无不厚极,供给久盈无缺,免为山野枯骨,奋争勇冠诸军!报国报恩,正当此时!杀奴猎功,敬奉将主威震南北!区区羯奴丑类,安能与我华夏血脉竞勇!”
此时,奴军前阵早已经接近到了射程之内。第一线乃是力役推车于前,这些车驾虽然远不及淮南战车精良坚固,但是上面堆以土包,竖以坚盾,防护力仍然不容小觑。
“射!”
随着一声令下,淮南军两千兵众俱都引弓向对面攒射,顿时扼制敌军稳定的前进步伐。那些推车于前的力役们,不过是野中征发的寻常丁口壮力,自无烈战经验,也无衣甲防护,霎时间便有多人中箭,不乏人嚎哭哀鸣,哪怕后路便有奴兵持戈威逼,仍然不乏人弃戈往后方逃遁,结果自然是被斩杀阵前,尸首俱都抛于板车之上!
胜武军弦矢勇猛,奴军前进之势一时受阻,幸在前方板车陈列为垛,前阵奴军又多精甲,并未出现大规模伤亡,彼此各据一线展开了对射。
这一番对射持续了小半刻钟,双方互有伤亡,而后淮南军所携箭矢告罄,于是便开始次第后退,通过壕沟上的浮桥。由于彼此间尚有沟堑阻拦,奴兵一时间也难一拥而上,眼睁睁看着淮南军有序后退,同时还有时间斩断摧毁浮桥。
这一轮交锋,双方互有折损,奴兵阵前被射杀两百余,而淮南军虽是以逸待劳,准备更周全,但也丢下了近百具尸首。当这一部淮南军撤出前线时,后路新的防线已经集结完成。营垒之外密挖战壕,就是为了以这层层防线消磨掉奴军新锐气势,即便是攻入营垒之下,也成疲敝之师。
这样的战果,对于大势南来的奴军自然交待不过去。前线督战的张豺,甚至已经能够感受到后方掠阵的中山王幽冷目光,心情不免就急躁起来。
但是急躁也没有办法,淮南军占足了天时地利,防事极尽周全繁琐。奴军虽然十数倍于淮南军,但是在颖口方面只有这么大的战场可供进攻,即便是人叠人上去,也不能完全发挥出大军人力优势。只能用这种硬仗呆打的方式,一步步的摧毁掉淮南军在外所设诸多防线。
其实按照张豺的想法,实在不必急于进攻颖口,如果能够在颖水上游水窄处形成突破,大军舟船顺流而下,与陆地上形成配合进攻,颖口自是一战可下。甚至中山王都不必急于南来,完全可以在后坐镇调度,大兵缓压,等到桃豹在汝南有了突破,把控住淮水上游,两军合攻,直接突破淮水防线,兵临寿春城下!
无论哪一种方案,都比眼下急于发动强攻要好得多。
“六月王师?狗屁的六月王师!”
张豺恨恨腹诽,继而又率督阵亲自压上,怒吼道:“速攻!若不能攻抵敌营,俱都不许退阵!”
0737 壮烈赴战场()
位于颖口东岸这一处战场,虽然交战双方仍未进入最惨烈的肉搏战,但是战争气氛已经浓厚到了极点。
作为进攻的一方,羯胡虽然受困于地形并不能完全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而且因为对方极尽完备的防御工事,进攻的并不顺利,推进极为缓慢,但是他们士气仍然饱满。甚至不需要兵长掠阵激励,战阵中不时便爆发出兵卒们暴烈的吼叫声,彼此鼓舞打气。
前阵这一部奴军,乃是中山王石虎嫡系人马,跟随其人转战南北,纵横华夏,所历阵仗何止百战,击破的对手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对手当中,既有不成阵伍的流寇之众,也有誉满华夏、威震中原的名将嫡系部曲,但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实力或强或弱,上得战场后,能够最终活下来,且取得最终胜利的,永远都是他们!
骄兵悍将,目中无人,不仅仅只是因为秉性如此,更是因为实力使然,事实如此,战则必胜,攻则必克,一往无前,所向无敌!区区几道灌水的壕沟,几道木栅竹刺,又怎么能够阻拦他们前进的步伐!
后方兵长们厉言如刀,让前线冲杀受阻的兵卒们俱有汗颜羞愧,再见对面那些晋人兵卒似勇实怯,一个个龟缩于战线之后,只知道操弓弄弦,甚至根本不敢靠近与他们进行鏖战!然而就算是这样,身畔仍然不断有同袍中箭倒地,或是哀嚎不已,或是即刻扑倒身亡。
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乃是百战常胜之师,乃是勇冠中原的骄武之军,可是现在却受限于这战阵上的诸多路障阻拦,满身勇武技艺无从施展,竟就这么列阵排队遭受那些晋人不堪之众的射杀屠戮!
“勇壮者,与我冲杀一程!”
战阵中忽然有悍卒扯掉身上那沉重且限制多多的裙甲,咆哮一声后,一手持盾一手舞刀,骤然跃出阵线,埋头往前阵冲去。其人须发贲张,双腿健壮,咆哮中发足狂奔,蓦地奋身一跃,将近两丈宽的壕沟竟被一跃而过!
然而他立足未久,对面便骤然数箭射来,尚未立稳的身形仿佛被铁锤击中,骤然顿住继而便倒飞于后,不只身被数箭,后心更被壕沟中的竹刺贯穿,继而那壕沟中的泥水便翻起了连串的血花!
此人虽未竟功,但其举动却瞬间引爆了前线奴兵的情绪,诸多兵众们咆哮着弃掉身上多余的甲防,继而便疾冲猛跃,有的落入了壕沟中被木桩竹刺洞穿,有的则被箭矢覆盖击退,但仍有数人成功立足,且举盾击飞那些迎面而来的流矢,然后便挥舞着战刀直往对阵冲去,拔除那些木栅竹刺的障碍,凶兽一般扑入到淮南军的阵线中!
奴兵如此狂暴的攻势,让已经适应了此前战斗节奏的淮南军略有几分措手不及。近畔几名兵众还来不及弃弓易刀,便已经被战刀劈砍身首异处!
“稳住!围杀这些奴贼!”
阵线中的淮南军兵尉尚算镇定,当先持矛冲上,一矛刺穿了近畔一名奴兵身躯。其余兵卒们也都恍然惊觉,当即便持刀枪围杀上来,很快便将这些冲杀近前的奴兵们分尸当场!
然而这一微小的波澜却令得这一道阵线里远程打击渐弱,对阵奴兵俱是久经战阵的老卒,很快便把握到这一战机,或泅渡或飞跃,乃至于直接将盾抛入壕沟,以此飞踏越过,很快便在对面落足且站稳了脚跟!
冲过对岸的奴兵们,或是纵身扑入敌阵,或是近击频射压制对方弓弩,从而给后继之众争取一个突进环境!
长达数里的战线,因此一处动荡,加之奴军的汹涌冲入,很快骚乱便蔓延到正处战线上。大量的奴军悍卒因此突破一道壕沟,冲杀入阵中。淮南军兵卒们也只能弃弓抓起刀枪迎战,此前据地而射的场面再不复存,很快整条战线上便开始了惨烈的肉搏厮杀!
此时尚在后一道战线集结的淮南军兵众,眼见前阵并未如原定计划而退后,反而被对方缠住,胶着肉搏,一时间也是不知该要怎么办。正在这疑窦之际,原本留给前阵兵众撤退所用的浮桥上,已经有浑身挂满血浆、形似恶鬼的奴兵踏了上来,并往对面冲来!
“斩断浮桥!”
“不可……对阵尚有千数袍泽尚未撤出!”
惶急之下,前线兵长都发生了争执,一时不知该要怎样应对。然而汹涌扑来的奴兵们却并不给他们细作权衡的机会,已经有奴兵冲过这短短数丈的距离,以身护桥,给后继者守住进攻道路!
“杀吧!”
眼见这一幕,此前尚有争执的兵长们也不再多说,让兵众们最快速度消耗掉所携带的箭矢,将冲在最前方的奴众尽数射杀当场,继而便也持刀挺枪扑杀上前!因为战线前小小失误,奴兵接连突入两道防线,而这两道防线的淮南军将近三千兵众,俱都提前陷入到了近身厮杀之中!
郭诵身为颖口坐镇战将,可谓肩负重任,他并未在营垒内临高眺望,而是亲自率领督阵士卒队列于营门处,于前线调度分遣各部。此时眼见到前线两道防线告急,一时间也是心急如焚。
虽然单纯在颖口这小战场上,淮南军利用诸多因素将人数的劣势尽力抹去追平,但并不意味着就能完全不计伤损的与对方进行以命搏命的激战搏杀。
颖口战场只是寿春乃至于淮南防御战的一部分,主将沈哲子早在战前便给颖口定下了战损耗用的底线,而郭诵身为临战指挥者,所需要做到的,就是如何利用这一部分伤损耗用名额,尽可能多的将敌军拖延在颖口,以增加他们的折损和消耗。
所以在具体的战术制定上,郭诵是极力避免与敌军发生正面的短兵相接,因为一旦陷入到这样的战斗中,无论胜负都意味着大量的人员伤亡,而这种消耗人命的打发,对淮南军是最为不利的。
早年防守荥阳时,郭诵与奴军多有交战,且不乏胜绩。可是因此临阵观战,便感觉到奴兵的战斗力较之往年要更高得多,变得更加顽强暴虐且难缠。这些奴兵悍卒们,几乎是凭着一腔血勇冲过了淮南军依据地利给他们设置的层层障碍,将战斗引入到对他们最为有利的节奏中,这种兵众临敌应变,自发进行的战术调整,已经不愧于强军之名。
此时前方战事胶着之势已经形成,淮南军兵众们已经不再是长线布防,而是收缩集阵,据地以守。奴兵虽然凶悍,但他们也不是弱者,虽然丧失了地利优势,但也仍然将奴众们死死阻拦在这一条战线上,不给他们继续突入的机会。
如此一来,战斗不免更加惨烈,战线上几乎每一处都在上演着以命换命的惨烈画面。而随着后继奴军的涌入助战,淮南军的防线也越来越收缩,覆盖面渐有不足。
此前的战斗节奏已经不复再存,而前阵陷入苦战中的将近三千兵众也不可能轻易舍弃。郭诵当机立断,制止了后继防线兵众的集结,命令营垒内做好接应准备,自己则开始整理披挂,准备亲自杀向前线将将士们解救出来。即便是不能脱战保全,也要尽可能多的杀伤敌人!
十年磨剑,只为杀奴!这不只是驸马的雄心壮声,更是郭诵自己的真实写照。此时距离他弃守荥阳南来已经将近十年之久,人生中最风华正茂的青葱岁月,俱是在守卫乡土、抵抗奴军肆虐侵略中渡过。回想起早年那种有心杀贼、但却无力回天的落寞与遗憾,自有深恨长萦于怀,心意不能畅快,旧事也难释然!
人生已无退路,天南争此一命!
郭诵唤来副将胡润,调度符令尽皆付予,他知驸马就在近畔,因而此去并无后顾之忧。不顾胡润的请战和劝阻,当即率领五百重甲壮士,毅然奔赴于前!
早年都下落魄,南来之众多有离散,可是随着被驸马重视举用,那些散去的故众心内尚有余烈或是余恨者,也都再次投来。此时这些人便都簇拥在郭诵身畔,虽是奔赴修罗战场,但彼此相视一笑,自有旧日无限壮烈满盈于怀,心内实无惊惧,唯独手中利刃甚渴奴血!
本为田舍郎,朝夕事禾桑。若非奴害我,安忍弃故乡!蹉跎空待老,客远长迷惘。执我旧时剑,披我旧时裳。呼喝思归人,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