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各种艺术性的加工,向民众们去宣说讲述。各类抹黑羯胡,夸赞淮南军勇猛的民谣俚曲,也都在远乡近邑传唱开来。各种激昂壮烈的标语,更是被涂写在城池内外每一个聚居地,抬头可见。
标语这一条,沈哲子是相当重视的。因为这标语在传递讯息的同时,也是扫盲工作的一种,哪怕不能长篇大论,让人人都饱读诗书,但耳濡目染之下,认识一些常用字不成问题,也算是从零到一的一个突破。
对民众的宣传,是要具有一定欺骗性,因为民众本身就不需要面对正面对抗羯胡这个问题,就算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羯胡有多强,除了让人心更加惊悸外,没有任何好处。这无关乎愚民与否,而是要维系一个组织必须要使用的手段。一个组织的崩溃,除了直接的外部打击之外,其内部隐患的出现,往往不是因为愚昧无知、不作为,而是想法太多。
五胡到底有多强,沈哲子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但可以确定一点,就算是三国乱世、八王弄权,中原之地死的人再多,单纯从人数上而言,哪怕是人数最多的鲜卑族几部统统加起来,也比不上汉人的数量。
为什么这段历史如此阴暗?整个汉人团体中邪下降头一般了无作为,只是因为庸者当权、无能者太多?单纯从领袖人物而言,不是能力不足,而是自以为是的英雄太多。
相对而言,胡人的社会关系更简单,他们在崛起的过程中所需要面对的掣肘和博弈较少,因而可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求取直接战争胜利中。这无关乎什么种族劣性,胡虏一旦做大到一定规模,没有一个不在上演血腥惨烈的互掐。而这些互掐,一个比一个残忍,一个比一个惨绝人寰,他们甚至没有肉体消灭之外另一种打击对手的方法。
人都是在教训中成长,石勒眼见汉赵崩毁于外戚,大树亲族,结果被自己侄子绝了后。苻坚本身上位便是兄弟阋墙的最后胜利者,仰于法制疏远亲族,但却不明白他区区氐族政权根本不具备汉人那么大的包容性,甚至就连汉人都被胡虏反噬,他不是败在淝水,他从根上就长歪了,王猛治国成就有多大,给他挖的坑就有多大!
一个世道之大不幸,不是久为沉沦却无救世主,而是英雄人物屡出不绝。震世威名,俱是生民血泪。
对于士气的维系,较之鼓舞人心是不同的概念。这些需要直面死亡威胁的兵卒们,如果仅仅只是虚言夸诵,则不免流于妄诞,久则了无战心。他们需要实实在在,切实可见的激励。
所以尽管淮南物用已经非常吃紧,但是凡有军功封赏,俱都从速执行落实。寿春城罗城内建起几座高耸大仓,名为甲功仓,里面俱都寄存着士卒们功获钱粮和饷俸。而这些仓房,又对应着淮南的屯田亩数,一旦击破来犯的强敌,淮南转为安定,屯垦上了轨道之后,又会有源源不断的亩产涌入进来。
钱粮方面,沈哲子尤其慷慨豪迈,但是在田亩、人丁等生产资料的分配上,又是极其的吝啬。无论这些田亩人丁投入到什么用途上,所有权必须要握持在手中。眼下淮南根基尚浅,还不需要面对太多贪公为私的问题,假以时日等到他权位日益巩固,也就有了足够的能力以法令的方式将这种局面确定下来。
所以在士气民心方面,沈哲子自问已经做得很好,但是当面对真正挑战时,仍然有种不知该要如何面对的无力感。
沈哲子曾经设想过羯胡大军南来,会以何种姿态出现在淮南军民视野中,是千舟竞渡、万幡林立,还是轻装突进、奇袭要塞?但真实的情况,却没有什么固定的剧本,他首先看到的并不是奴军踪迹,而是他们所犯下的累累罪恶!
当沈哲子赶到江畔渡口的时候,左近已经被甲士团团围拢保护起来,左近几名守将俱都到场,上前迎接的时候,有的是忧色重重,有的是满脸愤恨,神色俱都难以平静。
码头上有几大块竹排,上面堆满了湿漉漉、被江水浸泡肿胀不堪的首级,约莫有数百个。同时还有十数个晋民伤者,或被砍断手足,或被割耳剜鼻,有的早已性命垂危、生死不知,有的还能保持清醒,但精神也早已浑浑噩噩,口中重复着一些叫饶或咒骂话语,对于兵卒们的问话则完全没有回应。
这些人头和伤者的来历,淮南军也早已经清楚。如今江水大涨,单凭简陋的竹排很难顺利将人头之类送达彼岸,多半没于途中。但即便就是如此,巡江水军近来多有在江上发现打捞,可以想见奴军在淮北暴行绝不止于眼前这些!淮南军所打捞发现的,不过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0730 天命之争()
沈哲子立在江畔码头,听着那个刚刚被打捞营救上来的督护李陶断断续续讲述着因何至此,言及伤感处,不乏深悔懊恼,挣扎着翻过身以头抵在沈哲子脚前,痛声哭嚎道:“宗人虽有狂妄,但觉绝无逆心,只盼能多集乡众,南来襄助王师……末将擅离职任、私自过江,自知罪大当死,不敢乞命,本来途中便应自沉江底,却恐镇中不知奴部虚实,苟延性命,惟望使君只诛首恶,勿涉家人……”
此前抢救回的伤者,即便还有清醒,也多神智混沌,语焉不详。对于奴军行凶的具体过程,淮南军也只能联想猜测。可是现在李陶描述的这么具体,尤其其人双手俱被斩断,趴卧一团血肉模糊的首级中,凄凄惨惨道出,诸多惨状似在眼前上演,让人难以细问,一时间肝肠摧痛!
“将军,奴贼如此虐杀我乡民,凶恶尤甚豺狼!末将愿请战过淮,即便是死战野中,也要痛杀脔割这些恶徒!”
听到李陶的讲述,众将神态不乏激动,沈云已经冲至沈哲子面前,厉声吼道,眼眶都已经瞪得隐有绽裂,其余几人闻声后,也俱都纷纷上前厉言请战。
被众将围拢请战,沈哲子却无回应,只是背负双手闭上眼深作呼吸,良久之后才睁开眼望向那已经半残的李陶,涩声道:“你身为统兵督护,不奉军令私自离职过江,自是该死,人不能救!但是身为我淮南军众,或生或死,或荣或辱,自有军法准绳,不容余者戕害!害你之奴将名为张雄?好得很,你的首级暂寄颈上,来日同袍擒杀此贼之后,让你死而无憾!”
说完后,沈哲子便命人将那李陶抬下去稍作整治,同时严令将此人拘禁起来,不得军令,不许任何人入见。
听到沈哲子的安排,众将心情也是复杂。这个李陶违背军令,私自过淮结果自取其辱,诚然该死。但问题是其人已经被羯奴戕害如此凄惨,能够保住性命过江已是侥幸,若就这样以军法论处,情感上有些不能接受。沈哲子如此一个安排,倒是让众将心念略有畅通。
“要去追杀那个奴将?末将愿意过江!无论他首级是否洗净,都为将军摘取回来!”
沈云再次上前,叫嚷请战。
沈哲子听到这吼声,心情不免更加恶劣,横眉怒视沈云一眼,这小子真是没有眼色,偏要在这时刻添乱,难道是觉得局面还不够乱!
这很明显是奴兵激将邀战的伎俩,对方抵达淮境较之预计中要早了数日,想来应是因城父之战而驱前方游骑先行,以此激怒淮南军出战,想要在野地中求胜一雪前耻。如此明显的意图,沈哲子相信众将不可能意识不到,但是手段实在太残忍,包括他自己在内,在听完李陶的讲述后,都有一种不管不顾,只求酣畅一战的冲动。
但是,奴兵既然敢这么做,肯定不只计止于此,而且在野战中,淮南军真的是弱势所在,一旦出战,肯定负多胜少。届时非但不能报仇雪恨,甚至还会损失惨重,会更加伤害本就维系不易的士气。
可是如果坚守避战,士气同样难以维系长久。沈哲子眼下只是庆幸,江防早已经进一步加强,寻常民众难以靠近水道,事态能够有所控制,恐慌不至于进一步向乡野蔓延。
战则不利,不战则更加挫伤士气,沈哲子一时间都不知该要怎么应对,只是下意识的下令沿淮各部凡有发现此类状况,必须要严控消息,勿使扩散于外。
他也并不即刻返回寿春,仍然留在码头,等待各部传来反馈,同时也在思忖对策。
半日之后,原本坐镇颖口的郭诵亲自乘船离开戍处抵达寿春。他是担心沈哲子年轻气盛,受不了羯奴轻侮从而遣众出战,见面之后便说道:“奴军虽是远来新至,但却多离合之师,驰骋山野,来去无阻。如今淮南防务已是周全,正宜坚守拒敌,不可以短击长,妄贪野战之功。”
“这个道理,我又怎会不知。但能知其意,未必能守于行啊!奴众如此暴虐,令人发指,若不予以迎头痛击,久则必然更加猖狂!”
沈哲子一脸愁色说道,单单这半日时间,分镇诸将都各遣使者或是亲至,有的是力劝沈哲子依照原定计划,沿江防守,不可轻出。而有的则厉言请战,言辞不乏激动,情绪也多愤慨。
这些人无论是劝战还是请战,都有其充足理由,都有不得不如此的理据。但正因为各自都正确,沈哲子更加难取舍。他甚至已经在考虑,要不要选拔一批敢死悍卒过江求战,趁着奴师远来予以痛击,哪怕必败,也要狠咬对方一口,打击他们的气焰。
然而当他道出这一点后,郭诵很快便摇头不认可。他早年在荥阳与奴军对抗,对于奴军战术了解极深,听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反问道:“若是别部轻出,奴军只围不杀,那么我军救是不救?若是援救,又要付出多少甲兵?我军深控水道,这是地利;奴军离合野战,同样也是地利。以短击长,这是将性命投置人手,不可妄动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又是默然,这一点他当然也有想到,但除此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来打击奴军气焰,回挽士气。
“其实若要让奴军收敛,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世龙僭制,以中国之主自居,行事妄附大义,其军却深虐乡众,屠戮寒伧,若将此罪行披露于众,则人心将有瓦解……”
听到郭诵这么说,沈哲子眸子顿时一亮,这本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但此前也是因为石虎南来终究给他造成不小的心理压力,让他太过执着于战场上的胜负较量,思路反而有些受限。
郭诵这思路,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奴军几十万南来,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物议就要有所收敛?但若反过来一想,如果不是因为物议沸腾,多言羯奴败事,奴军还未必就会如此大动干戈,穷国南来。想要做中国之主,就要承受这一名位天然所具有的限制,而这一限制,无论对石勒还是石虎都是存在的。
沈哲子思路被打开,当即便有了一些想法,他也并不急于让郭诵归任,而是先留下来思忖商议,同时传令让江虨等人速速至此,同为参详。
午后时分,一篇讨伐檄文便在码头上诞生。大意也没有别的,只是斥责石勒叔侄暴虐无道,穷兵黩武、草菅人命。这些旧谈暂且罢了,尤其后面添油加醋,倍言奴军前锋不敢与淮南军正式交战,而是在乡野肆虐、杀良冒功,以白身布衣的性命掩盖其军色厉内荏的本质。
檄文自有长短不一的版本,各种版本俱都拟成之后,沈哲子便疾令水军携带檄文往各自目的地而去。
“奴主僭位,本为无道。以其无道,强击于王师正道之军,其势虽凶,不脱虚态,实断獠牙、缚狼尾之豚犬。虽劳奔至境,不敢求战,浪荡于野,虚作诈声……”
传给镇中各部的檄文,多是在宣说羯奴色厉内荏,淮南军明明白白设防待奴,结果奴军却胆怯不敢来战,所以在四野游荡,杀良冒功以虚张声势。如果他们敢进犯淮上各处戍堡,则必败无疑!
“季龙穷厉、虚张、诈世之徒,虽奉其逆主之命,督军南向,实则了无战意,忧惧满怀,以劳用之名,畏战徐进。徒拥百万之众,虚负英雄之名,实则无胆之鼠辈,失节之侫人,自恐天下识其奸伪,因是引众不发,阴遣心腹之犬马,虐乡饰作殊功。凡其所御麻秋、张雄……俱为诈勇内怯之徒!奴下实无壮士,竟使侫幸居显……
驸马都尉,乌江侯沈,自奉王命,备修兵甲,王师分置汝、颖、淮、涡之境,设阵以待无道之师。既为名器、天命之争,自应以堂皇之众、方正之师,约时择地,所御忠义壮武,力战取胜!六月之师,守于四境之地。季龙若以英雄自标,焉有失期畏战之理!”
六月,宣王北伐也。六月之师,便是匡威定乱的王者之师。沈哲子以此邀战,而且约定时间、地点,石虎无论是怎样的想法,都不能罔顾这种上升到意识层面的影响,如果还放任前锋偏师在乡野游荡肆虐,那是流寇的作法。
身份不算什么东西,可是一旦有了,人便难以放弃。石家叔侄打拼半生,这才有了些气象,显居人上,若还被人以流寇目之,无异于对半生功业的彻底否定。
羯胡前锋虽然已经入境,但既然是轻骑速行,自然也难携带太多械用。虽然在陆地上可以驰骋往来,呼啸来去,但是凡有水道之处,仍是他们难以涉足的禁区。淮南军快船踏波飞驰,直溯淮水诸分流上游,将类似的檄文投射乡野,四处宣扬,同样也不是那些羯胡骑兵能够制止的。
0731 以女邀贤()
陈郡宛丘,乃是羯胡大军南下最新的据地。
整个宛丘,已经化身为硕大无比的营盘,容纳了十数万羯胡中军,以及几乎倍余的劳役征夫。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却并没有太多混乱之象,也足以看出石虎作为一个军事统帅算是很合格的。
要知道就连早年的赵主石勒,每每御众而出,军纪都是极其败坏。当然这也跟整个石赵国势处境相关,那时候赵主石勒不过是北地群雄之一,麾下将士们对于来日能够走到哪一步都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和充足的信心,因而在私欲方面便有些不加节制。而石勒为了笼络于众,也不能以严苛的军令去管教约束将士。
可是如今中原已经建制,赵主已登尊位,那么方方面面自然都要创制礼法,诸事都纳入规矩之内。以往的争胜决勇之军,如今已成安邦定乱之师,军纪自然也就变得较之以往要严明起来。
中山王石虎的宿营,被安排在一处双溪绕流而过的高岗处,左近绿树青葱,竹林新翠,可见郡国官员们在准备宿处的时候也是用了心。
早前一场暴雨,高岗上遍覆草毡麻毯,雨过之后,草毡之类俱被卷起,步行岗上,脚下并无潮土稀泥扰人兴致,耳闻目见却是一副风吹雨打之后、天地焕然一新的清爽。
然而这样妥帖的安排,却不足以让石虎心情好转起来,仍是满心的愤懑羞恼。大帐内外多有侍立之众,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而在大帐外的空地上,正有数名将领被反缚双臂,旁侧则有赤膀力士抡起竹杖抽打其人肩背。
竹杖落下时,便传来清脆的击打声。而遭受惩罚的众将,或是闷声冷哼,或是惨叫求饶。这一番责打不知持续了多久,那几人肩背俱是抽痕累累,甚至已经有淤血沁出,竹杖每一次起落都有点点血星洒落。
过了大半刻时间,高岗下传来急促马蹄声,而后便有两员战将一前一后在坡下飞奔上来。
眼见来者行至近前,那已经被抽打涕泪横流的张雄顿时便对着前一名战将高呼道:“阿兄救我、阿兄救我”
行上高岗的这两名战将,前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