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晖倒也不必深忧,未来几月之内都是江潮大涨,加之镇内也是屡兴疏浚,来日江东所补,还会更加充足。至于汝南那里,眼下容纳也近极限,接下来便是陆续南迁。”
沈哲子笑语安慰杜赫一声,表示眼下的规模不会再作更多扩大:“至于这新得马匹,眼下仍是防守淮水为主,倒也不必即刻便整军。稍后可去信梁郡,使人来引领暂养涂中。”
的确所获这些马匹既是一个庞大的收获,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而且并不能即刻就派上用场。首先是兵员方面,淮南军这里已经难选更多。所以如果要选的话,还是要从汝南那些丁勇当中挑选成军。但汝南那里尚没有经过有效的整编,眼下并不宜直接托以重械厚用。
而且,眼下也不是再扩充骑兵的时机。见识到羯奴中军的精锐,来日大战沈哲子在野战方面几乎已经放弃了努力。即便是有所需要,凭眼下淮南军骑兵规模也够用了。
至于这些新得的马匹,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完全留用,只打算留下一半优选良马,另择千数送给郗鉴。毕竟今次在淮北的军事行动,如果没有徐州军鼎力配合,也难进行的如此顺利,该要投桃报李。同时也能顺便向徐州方向讨要一部分马料应急,省了淮南本身筹措苦劳。
至于剩下的一些驽马劣马,虽然不足军用,但也都是极好的畜力,在江东价格极高,索性直接售卖给江东各家,抵消一部分粮资,同时也激励一下这些人家援军之心。
说实话,沈哲子敢于如此锐进猛图,并不是因为他算无遗策又或胆大包天。而是因为有着江东强大后盾,可以支撑着他有更大的胃口,同时也能极有效率的消化掉所得战果。这样就避免了北伐过程中虚进浅胜,一触即溃的局面。
如果说整个江东是一头饥肠辘辘的凶兽,那么沈哲子就是这头凶兽最锋利的獠牙,都能快速的消化反刍,壮养自身,一点一点的抹平南北之间底蕴的差距,最终达到以南凌北,扫灭四夷!
听到沈哲子这些计划安排,杜赫才松了一口气。他是担心沈哲子年轻气盛,被眼前一时的胜利所蒙蔽,再次发起什么超出能力范围之外的图谋。
但此时听到沈哲子仍是理智深谋,条理有序,那他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虽然眼下整个淮南都在高速极限的运转,但是也并没有太严重的贪多不烂的积弊。他虽然焦虑忙碌,但也只是劳心而已,只要咬牙坚持住,局面便不会有崩盘之虞。
安抚过杜赫之后,沈哲子才又转行出来,开始与众将商谈功事犒赏的事宜。
眼下兵危尚未解除,加上沈哲子在拒绝了台中召令而自行其事之后,与台中的关系也已经疏离到了极点。所以这一次诸将积功,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即刻就往台中汇报,但也并不能就此当作无事,以至于怠慢军心。
他这个淮南内史,属员都有定额,本身并没有权力举用封赏高位官职,所以名位上的封赏也就不必多谈。只是依照众将各自表现,在具体的职事上又做出了一些调整。
今次一战,几名宿将表现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最醒目的还是年轻人的表现。所以宿将们的职事也都没怎么调整,仍然是毛宝镇汝南,郭诵镇颖口,韩晃策应两地,徐茂率领水军巡淮,路永守洛涧,曹纳与徐州军共驻马头戍。
原本由乔球防守的硖石城,由沈云率部接掌。沈牧回撤防守寿春外城罗城,萧元东防守城东诸葛城,庾曼之防守八公山,谢奕则守芍陂与淝水之间。余者诸将,也都各领一部,分守寿春周边各卫城并沿淮戍堡。
经过这样一番调整,围绕寿春为中心的整个防守体系更加清晰明确,如果不再有大的变故,便以这样一个布置迎接已经行上蒗荡渠将要由汝颖涡汴等水道南来的羯奴大军。
除此之外,沈牧走了狗屎运捡回的那几船财宝,沈哲子也并不吝啬,拿出一部分来分赏众将。同时又挑了一些,派人入都进献给皇帝和皇太后。既然已经把台辅们得罪了,那对丈母娘就要殷勤一些。如今台内并无独大之台辅,只要皇太后对他不遗余力的声援,台辅们看他再不顺眼,也只能忍着。
接下来,沈哲子又召见了刘迪并那个鲜卑胡人贺赖苗。这两人虽是新投,但却立功尤大,几乎近半战马都是他们引回。
所以当两人入厅时,沈哲子亲自降阶相迎,拉着刘迪手腕将之送入席中,笑语道:“刘郎今次大功殊异,实在襄助王师良多,我真不知该要怎么谢你。”
“沈侯实在过誉了,若非王师勇战破贼,安有此胜!仆等不过捐此一命,勇借风势,即便有献,也是多赖王师锐进,多赖沈侯定谋调度,实在不敢居功……”
刘迪虽立大功,但仍是保持谦恭。至于其身畔贺赖苗,则有些忍耐不住,先是嗫嚅几句,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声道:“二郎说的都对,但能将几千匹马约束蹿出,少有遗失,也不是常人能够做到……”
听到这胡人颇有邀功之意,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说实话,他对胡人本身并无偏见,只是仇视那些人形畜态、暴虐神州的恶徒。其实心里也明白,胡人内附年久,近俗易习,已经是根除不掉了。
强求杀绝并不是结束乱世的方法,但也绝不能绥靖养恶,需要以强硬且不乏包容的姿态,有选择的将他们吸收兼并。所以只要不是已经恶名昭著,血债累累的奴贼凶徒,麾下有胡人来投,沈哲子也是持欢迎态度。
“义士所言恰当,善爱此身此技,这是人之常情,无须讳言。”
眼见刘迪神态局促回头示意贺赖苗住口,沈哲子便笑着摆摆手制止了他,继而又望向贺赖苗笑问道:“大功自应殊赏,不知义士对此心内可有预估?”
听到这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主将居然让自己开口要价,贺赖苗眸子已是一亮,张张嘴之后才略有狐疑道:“仆本庸碌之众,不悉南土风情,斗胆请问,不知使君所言可否作准?”
“阿兄,不得无礼!沈侯乃是先帝厚爱之子婿,江东名门子弟,冠缨世传,岂是虚言妄语之辈!”
刘迪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骤然一变,唯恐贺赖苗不知轻重蠢奴沈侯,忙不迭开口说道。
“不妨事,义士久生淮北,少知江东人物,难免有疑。不过你放心,我是言出必践,这一桩功事虽然不小,但若要兑实,倒也不必假手旁人。”
沈哲子笑吟吟回了一声,示意贺赖苗继续发言。
眼见这年轻主将态度不乏和蔼,贺赖苗才被刘迪激起的惶恐才稍有平复,过了片刻后才试探道:“仆等寒伧庸才,不敢贪妄大位,但若明功赏以论,都督之职应是可期吧?仆本无勇战之力,虚职享俸即可。但我这位少弟,却是人世难得之壮士,还望使君勿以常力用之……”
眼下南北军职杂乱,哪怕是江北诸军镇都不相同。这贺赖苗所言都督之职,在北地职权与淮南军主相等。
这个要求倒不算高,当然沈哲子是不知贺赖苗这么说已经是在原本的预期上又加了一级,但他只是笑语道:“兵长职事,我是不敢轻许,若只供奉虚职,也不足偿此功。这样吧,刘郎且先以督护职在我督营暂任。至于这位贺赖义士,我这里尚有一任待你,不知你可愿担任我镇下马政监事?你若能善养良驹,助力王师,此战之后,我保你乡侯之爵。”
听到又要让自己去养马,贺赖苗当即便有一些丧气,他在北地做的便是这事,没想到投南之后还是免不了,那这一番劳碌又是为何?
可是在听到后一句后,贺赖苗已是瞪大了眼,颤声道:“我、我……胡勇伧徒,也能封侯?”
“为何不能?我们一言为定,待到奴兵溃走,你再持此令前来见我。”
沈哲子在案上挥笔疾书,待到墨迹风干后,让人递到了贺赖苗手中。
0724 老奴可厌()
在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调集筹备,集众在洛阳的几十万羯胡大军终于开始次第开拔,分批往南行去。
这一次用兵,乃是石赵立国以来,乃至于赵主石勒起事以来,征发动员规模最大的一次。单单正式的披甲战士,便多达将近三十万,其中十余万国人兵卒,八万郡国优选胜甲壮力,以及将近十万的诸杂胡义从。
其中最精锐的,莫过于中军之内、中山王帐下三万重甲义从力士。几乎每一个都是百战之精锐,陷阵之猛卒,先登之选,勇冠诸军。
而配合这几十万大军所征发的役力,更是倍余披甲之士。河洛之间诸郡国几乎被扫荡一空,洛阳周边集众百万,耕桑俱毁,市易尽绝。丝缕之物用,颗粒之民食,尽归沿河仓储,乡野荡然无存!
而统领大军的诸多将帅,也足以显示出国中对于此次军事的重视。中山王石虎以太尉而节掌天下军事,畿外各部俱为节制。大军共分七路,除了中山王坐镇中军、边镇诸将俱为所统之外,尚有郭敖、桃豹、支雄等诸多久从诸将随军分领各部。哪怕是几年前西灭汉赵,都没有如此大的军容阵势。
前锋数万人先拔探路,数日后,中山王石虎才亲率大军大举南下。
大军出动之日,野中几无闲土,旌旗密立如林,水陆并进。洛上舟船千数艘,洛水为之满溢。沿河兵道兵卒们迤逦而行,行阵长达几十里,鸟兽惊走,天地色变。
蒗荡渠乃是洛下勾连淮水最为重要的一条水道,史上楚汉相争,鸿沟对峙,便是指的这一条水道。虽然时过境迁,河道多有修改,但却未损其重要性。无论在何年代,有无兵事,这一条河道都是沟通南北极为重要的渠道。
早年石赵主要在北地征伐,尤其与汉赵相攻,对水路的需求尚不算太大,因而对水道的经营便有些懈怠。加之黄河多泥沙,河水分流至此,多有河道拥堵积淤。今次仓猝用事于南,对水道的需求陡然被放大开,重点便是疏浚蒗荡渠这一条水道。
为了不延误军期,国中单单于此投入便达几十万民力。加之中山王石虎性烈暴虐,苛令更急,所以督河官员们也都是苦不堪言,频频催使民力,才终于在军期之内初步完成了对数百里水道的疏浚营葺,可以使舟船得以畅行无阻。
然而用命如此急切,代价就是大量的力役丁勇们累死河道,倒毙于途。以至于河洛之间多有民谚诉苦悲声,生而为人自应恨,长渠千里掀血波!
为了在规定时间内疏浚河道,甚至于那些累死的民夫尸体都无暇收捡,又不敢抛入水道。不乏丧心病狂的监工奴将甚至将这些尸体以草泥裹之,直接塞入堰埭堤坝中。若将这些堰埭扒开,泥土里俱都是累累白骨血肉!
大军开拔之日,奴将们又恐这些惨烈画面冲撞冒犯到中山王仪驾,因而多在码头航埭左近构建竹楼披以彩帛旌旗稍作遮掩,大风招展,以壮军威。
中山王石虎今次南征,水陆两途并用。座船乃是一艘硕大无比的大楼船,仿佛浮波堡垒,需要两千余名纤夫沿河拖曳,才能勉强在这粗通的水道上行得通。为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造这样一艘大船,监工们甚至命人拆掉了洛阳旧殿,取其横梁柱木才打造完成。
而石虎在看到这样一艘威武无匹的座船后,也是欢颜大悦,直接将监事之官拔为都督,作为近侍之臣随军听用。
大船虽然威武,但石虎暂时还不能上船,单单这样一艘大船已经是勉强通航,若再加上载运他千数亲兵义从,则更加难行。
为了避免中山王因扫兴而动怒,监事官员们也是绞尽脑汁,正好打造大船还剩下一些良木大料,索性又打造出一驾宽阔数丈有余的四望行辇。这一座行辇要用十余驾马车才能拖曳得动,但想要避免颠簸,灵活移动,则就需要完全由人力抬起。而抬辇的也并非寻常力役,而是普选貌美体健民家女子,足足三百余人才能抬得起来。
不过石虎也明白他眼下尚未达致独尊之位,主上在襄国心迹如何仍是叵测,所以也并不敢过分的放浪形骸,因而并没有使用这一具行辇,而是派人将行辇并那三百余名美貌妇人俱都遣送回邺城密藏起来,留待日后取用。
今次国中甲士,除了禁卫以外,可以说是尽数发动起来,来日击破苟存江表的残晋已成定数。所以众将们心态俱都轻松有余,唯一稍显苦闷的便是行途略有枯燥,几无消遣可言。
前锋数万军马在豫南铺开扫荡,逐个击破境中坞壁民邑,将民众驱散于野,以此称为游猎。
如此一个行军气氛,在石虎中军当中更加变本加厉。这数万义从力士,完全就是石虎的私军部曲,为了争宠于主上,炫耀勇武,众将也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围猎猛兽,追逐人货,但凡能够想到的夸武之事,俱都次第上演。
石虎对此也是乐见,恰逢谯郡石聪送来大量财货,他索性直接摆放在自己的中军大帐中,每日清点诸部将捕获,凡在名列前茅者,俱都称金重赏。甚至于直接在车驾上摆放数枚掌军符令,凡其义从若有能够连为魁首者,哪怕只是白身伧勇,也直接授以符令,提拔为领军兵长!
如此一来,诸义从们不免更加踊跃,一个个活跃于郊野,视野所及凡有活物,俱成了他们的狩猎对象。而在这过程中,也很快涌现出一批勇武之士,比如早先便受重用的麻秋,以及近来崭露头角的张弥、张雄、张举、石闵、李菟等众将。
这些人有的本就是豪宗勇壮,有的则是勋臣子弟,也有原本寒伧之徒。俱都因为表现优异而为石虎所喜爱,赐以符令部曲,分掌其众。
有了这些成功的表率,其他立志于出人头地的兵勇们自然加倍的热切。但是他们眼下尚在中原腹地,又是中军所镇,即便乡野间有桀骜不逊、抗拒大军的乡勇之徒,也都被前锋拔除扫灭,因而很快便都苦困于没有敌人,得不到表现的机会。
有胆大者为了争抢表现机会,自仗中山王之势,甚至将主意打到了随军力役并别部人马身上,因而其余各路人马,不乏受到侵扰。
这一日停军营宿之后,中军大帐外很快便十数骑向此冲来,一直闯至营门前才停顿下来。
为首一个乃是须发略有灰白的老将,下马之后当即便手按佩剑直往营门闯去,营门内兵卒见状,忙不迭上前阻拦,态度略有蛮横。老将身后顿时冲出一人,抬腿便将那略有不客气的兵卒踢翻在地,怒骂道:“奴眼昏聩,竟连郭仆射都不识!速速放行,否则即刻将你斩杀于此!”
这些中山王义从们,向来只有欺辱别人的份,何曾被如此对待。眼见此幕,当即便有近畔百数兵众直接自营内冲出,将这十几人团团围住,彼此刀兵对峙,火并似是一触即发,而那老将脸色也是铁青到了极点,顿足怒吼道:“狂态至此,这难道是大王所教?”
这时候,旁侧又有一队人马返回中军大营,为首一名年在而立的将领看到这一幕,脸色不禁一肃,连忙拨马行至近前,喝退中军卒众,这才上前对那老将礼拜道:“这些兵众庸眼难识尊者,守望营门,职责所在,还望仆射勿罪。请仆射稍待片刻,末将即刻入营传报大王。”
老将名为郭敖,至于年轻者则是近来中军内声名鹊起的石虎爱将麻秋。听到麻秋这么说,郭敖脸上怒色才略有收敛,只是摆摆手驱行,话都不与麻秋多说,倒也不再硬闯,只是站在那里等待通传。
麻秋匆匆行内,过了片刻后才又趋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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