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坞壁主们对人丁的掌握,以及置身事外的自保之心,还要超出沈哲子的想象。这也是近来主要困扰沈哲子的问题之一,为此也是颇费脑筋。
春日倏忽即至,经过几个月的治理,寿春城内外也是气象初成。
这一座城池屡经扩建,容纳军民数万人都不在话下。如今城池内驻有五军之众,再加上征募来的民夫,便是将近三万人。而入籍的民户,一部分已经遣送乡野安置屯田,但也还有两千多户人家留在城中。
春日的一天,寿春城内外出现大量的车驾和精锐甲士,纷纷往金城涌去。内外城民看到这一幕,便知应有大事发生。
金城作为寿春内城,是一座纯军事用的堡垒,高墙之内诸多营垒仓房,其中最醒目的建筑便是位于城池偏北处的内史府。
此时府邸内外已经聚集起来百数名淮南军政官员,除了一些肩负重任无暇抽身的之外,可以说是齐聚一堂。此时镇中将主沈侯尚未露面,众人便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谈杂事。
一直到了中午时分,沈哲子才露面。他着一小冠,犀皮轻甲外罩青衫,清俊之余亦有几分威武姿态,在几名亲兵簇拥下缓行至此。
在场中人纷纷行上见礼,原本旧部尚还不觉得如何,但许多淮南人家表面虽然恭谨,但心里总有些异样感觉。实在是这位使君太年轻了一些,弱冠之龄已经坐治边郡重镇,统率数万精卒。
“有劳诸位久等,请入吧。”
沈哲子行至近前略作抱拳,当先行入厅中,而后一众文武属官鱼贯行入,各依职事资历入座。
沈哲子入席后倒也并没有急着发言,而是接过杜赫递来的一份名册默览一遍。席中这百数人,可以说是他经营淮南的一个框架,许多新进拔举的官员,他也只是见过寥寥几面,尤其一些当地人家子弟,实在难称熟悉。
“今日邀请诸位至此,公事之外,也存私谊。愚幸不愧王命,入治此境。虽已扫平境中之虏,若欲与民共享久安,仍是任重道远。今日一会之后,那也不必再分客主,在座俱为王臣,上仰国法,下定地方。法理人情,俱融一体。此前边事未宁,今日才能略治薄飨,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沈哲子首先开口还是面对近侧几户乡人代表说话。坐在沈哲子近畔有三人,分别名为朱逢、李陶、凌卓,都是此乡境内拥众千数家的大坞壁主。
这三人年纪最轻的凌卓都已经年届四十,大概是不屑于担任沈哲子这个在他们眼中不过一毛头小子的属官,无一人接受沈哲子授予的官职。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三人中最年长的朱逢稍稍欠身,笑语道:“驸马过谦了,王师入境如疾风骤来,顷刻清扫境中虏众,可谓壮武。我等乡人也都深盼驸马德政泽乡,以缓乡亲兵事久虐之疾啊!”
“朱老殷望寄我,心内虽有惶恐,但也必将勉力为之。纵然稍有行错,也有诸位乡贤斧正,必能不害于乡。”
沈哲子笑语一声,只在眸底略过一丝阴冷。
这个朱逢可谓是江北一众坞壁主中典型的五毒俱全,此人乡籍汝南,拥众辗转至此,兼收乞活余部,在此乡扎根的时间较之祖氏还要长久,乃是寿春西境十数家坞壁共主,单单其人掌握的丁口,或许比沈哲子如今掌握的还要多。
他是自恃于人众兼地险,游离于南北之外,虽然没有投奴之实证,但其实每逢动乱也多掳掠近畔、兼并别家。同时又是倚老卖老,此前沈哲子数番有请,但就连陈规都被拒之门外。今次露面,大概还是存着要打击沈哲子威望的念头。
“老朽之人,庸不堪问,所识者惟桑梓家门而已。驸马本是江东非凡之少贤,又受君王重托厚用,野叟家计尚是困顿,又哪堪国事垂询。今日厚颜居此,还是驸马盛情难却,丑态稍露人前罢了。”
那朱逢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而旁边那两人也都纷纷微笑,扫向席中其他乡人,眸中略有不屑意味。他们本身的实力摆在那里,无论是江东晋人还是江北羯胡至此,也都根本不需要冲到最前去迎合。
“闲言少叙,还是讲一讲当下之军政事务。”
这几人冥顽不化,难以理喻,沈哲子也就懒得在与他们纠缠,意思表达到了,便转望向旁侧的杜赫,示意开始今天的主要议题。
“祸殃至此,民本无辜,王师入境,首要归以教化”
会议开始的议题,还是主要交代一下这段时间的成果,还有乡宗各家的录用情况。坞壁主势力有大有小,而且彼此之间还不乏矛盾,有人作冷眼旁观,自然就有人奋力迎合。所以近来也是陆续有人受聘府下,今天再作宣读,算是彼此混个脸熟。
这些受用之人,自然不敢摆出朱逢他们那种姿态,念到职事名号,便纷纷起身拜见使君。这过程中,朱逢等人偶有露出不屑浅笑,沈哲子也都不予理会,只是笑应那些礼拜之人,俱都勉励几句。
“焦土复治,民生、军务俱为首重。此前侥幸破贼,不敢居功。境中多有离散之众,饥寒交迫,性命难继。若使人无衣食,王统、化外又有何异?”
待到杜赫说完,沈哲子才又开口,开始讲到实际:“此前纳流人,垦荒土,略有薄功,不过是少拾浅表。乡中仍有多少受虐于世道者,在座不乏乡亲,应是深悉远甚于我。”
听到沈哲子发言直指人口这一最为敏感话题,在座本地乡人神态俱都不能淡然。无论是选择归附,还是自绝于外,态度虽有不同,但其实心底也都渴望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乡情自有殊异,不敢同俗而论,王法治于地方,自然也需要因地制宜,才能相得益彰。此前未悉乡情,不敢深论,近日总算少有浅知,略治一二愚策,与诸位共论于此。”
接过杜赫递来的卷宗,沈哲子垂首念道:“民生之重,唯以赈济、生产当先。早年旧屯,乡亲共领复垦,记事论功。稍后府下尚有细则,依于乡伦,民举长者,约民共产。亩中所出,三分公帑,三分军资,四分民用。至于河泽私垦,勉而不征,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听到这话,先是略作错愕,继而便有人已经忍不住眉飞色舞。至于朱逢等几人,望向沈哲子的眼神蔑视之色更浓。
沈哲子这一份屯垦令,可谓是一个极大的让步,所谓的民举长者共产,等于承认他们原先的荫庇人口不作征发。不争河泽私垦,那是连他们原本坞壁所有土地都不动。土地和人口,最重要的两个问题,统统不予触碰。
然而就算是这么大的让步,仍然有人感到不满意。那朱逢稍作沉吟后,便又开口问道:“倒不知驸马此令,能否为台阁法定?而且生产尚是一桩,乡民力薄,旧屯难垦,赈济事宜又该如何安排?乡土多贫困,六分征用,是否过苛?若是战事有急,军资会否加征?”
“朱老此问,深切民疾,确是不愧仁厚长者。若非台阁留用,我倒真想奏荐朱老当于此镇,或是大治未远。”
听到朱逢公然质疑沈哲子的政令合法性,席中众将已经忍不住怒目飞挑,然而沈哲子还是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头笑语一声:老东西这么有想法,怎么不求台阁任命你做淮南内史?憋在此乡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益乡人!
听到沈哲子的话,席中便响起一阵哄笑声,不独梁郡旧部心中积愤,就连淮南本地乡人也难免责怪老东西得寸进尺。
“至于朱老所言赈济,镇中也有预划。此前东水枯竭,资用难运。眼下春潮已起,舟船自会北上。届时境中津渡所在,俱立仓储,粮帛至此,半作赈济,半作市易。凡籍中乡民,俱可丁口受惠。”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已是一肃,正色道:“航渡通畅,乃是国用民用之重。凡有盗水私埭,凡有填土致淤,查实立斩!”
原本厅中尚算缓和的气氛,随着沈哲子此言讲出,气氛陡然转冷。尤其境中各家,这才意识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懵懂仁懦之辈,而是一位手握雄兵的少年统帅。
如果说此前的屯垦令是软弱的大让步,那接下来的仓储和护航,则是一把软刀子,一把硬砍刀。
那朱逢还待张口欲言,沈哲子已经厉目望去:“除此之外,境中胡寇虽除,但乡土仍有未靖,不乏悍匪盗贼逃遁山野。来日王师四方荡寇,必还乡人一靖平桑梓!届时资用若有匮乏,还望乡亲能稍济一二。待到仓储立成,必有厚偿!”
“老夫略有困乏,不能久侍驸马,告辞了。”
朱逢听到这里,脸色更差,直接推案而起,而旁边那两人包括席下也有几人站起,摆出一副共同进退架势,至于其他境中乡人,虽然一时难有决断,但神色也都不乏纠结。
“早年在乡曾闻旧谚,老驴性倔,顺捋则欢,逆捋则暴。我是年少斗胆,稍作续言,其实无谓或顺或逆,老驴性倔,正宜杀之宴客,也算是不负身用。”
沈哲子也自席中站起来,指甲轻弹腰际剑柄,微笑道:“朱老既然已经至此,何妨稍待片刻。尊府离镇颇远,余后尚有几令,若是传递误时,难免会生误会。”
0692 招募六军()
随着沈哲子站起身来,厅中其他武将也俱都长身而起,神态不善的望向朱逢等人,厅中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此时这厅中众人,各自按照立场和利益诉求的不同,大体可以分为三类。首先是一众北伐兵将们,这些人自然惟沈哲子马首是瞻,或战或止,俱在主将一念之间。
至于另一部分,便是朱逢这些坞壁中的顽固派,他们各自据险而守,人丁田亩都不乏,颇具实力,可以说是外无所求,已经成为了实际上的割据势力。
当然,他们的力量或许远远比不上沈哲子的淮南军,但沈哲子如果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则也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很难在短时间内肃清。眼下稍有稳定的局面必然会再生波澜,这无疑会给羯胡再次南掠创造机会。
而第三部分,便是王师入境之后便摆出合作态度的一众坞壁主们。他们这些人可谓是中间派,本身实力不算极强,既需要结好王师,以获取更有利的生存环境。同时,也不能彻底背弃乡宗利益,否则他们的乡土利益也就得不到足够的保障。
简而言之,南北对峙的大环境,是那些坞壁主顽固派的生存空间;而沈哲子的淮南军与坞壁主顽固派的小矛盾,则是这些坞壁主中间派的生存空间。
所以当厅中气氛渐有转变为鸿门宴的架势时,不独朱逢等态度强硬、拒不合作的坞壁主们神色大变,那些早前已经选择依附王师的乡宗人家心情也变得忐忑起来,唯恐彼此之间冲突爆发。
所以很快,那被沈哲子聘作从事的当地乡宗乔球便也站起身来望向朱逢,讪笑说道:“此前乡中多战乱,各自闭门以存。幸在当下王师破贼,已无兵患,彼此才得相聚。我等乡众也是深慕朱老,难得今次使君召集,朱老又何必急于求去?”
其实这一部分乡人,对朱逢这硬倔姿态也是不乏厌烦。沈哲子所公布这三项政令,其实说起来也并无出格之处。尤其在田亩、人丁最重要的地方做出极大让步,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只要人地根本不失,别的方面就算强硬一些,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若是不留,驸马又要如何?老朽确是性倔,常有厌世之心,性命且置于此,若以此身血肉能唤醒乡人,也是临终有所一得。”
朱逢却连看都不看乔球,只是冷眼望向沈哲子。这小子如果想以性命要挟逼迫自己低头,那是做梦。他家所在之寿春西境,沟壑连绵,水网交错,虽然外进不能,但结寨自保绰绰有余,就算是淮南军强势来攻,也难顷刻告破!
“朱老言重了,我虽然手持法剑,但却是君王所授,要斩者唯三贼而已。僭制悖逆之贼,败坏乡伦之贼,虐害黎民之贼!凡此三贼,执之必杀!至于其他,纵有小劣,不损大节,正是王命所要教化之众。或训或惩,能改则善,不至于夺其性命。”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摆出一副你虽然有罪,但我不会杀你的态度。
这些坞壁主们,其实是一个非常不好处理解决的难题。若一味的绥靖姑息,则会更加的张牙舞爪。但如果要杀人立威,又会面对极大的反弹,一旦骚乱之势扩大,要杀的就不只是三五个人那么简单。
其实沈哲子近期目的很简单,他只是希望能够暂时和这些人和平相处,有足够的力量防守或者进击。至于彻底解决坞壁主的问题,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做到的。
所以土地和人口这个原则性的矛盾,沈哲子根本不去触碰,眼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将坞壁主们完全铲除。
但他的少许忍让,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大局为重:“胡虏当道,神州陆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王师复疆,士庶共享。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或无骨血之亲,却有同种之义。此乡非我桑梓,受用于王命,感念于义气,故不避凶险,操戈至此。”
“此身可受千灾,唯独不胜委屈!雄军精勇,烈行至此,但仍心存仁念,不敢害乡。可惜胡尘飞扬,人心败坏,仍有奴心藏奸之贼,怨我心迹堂皇!我虽俯仰无愧,但却难忍奸声!乡中若有此等贼众,绝不私刑戕害,明告天地,毕集乡亲,共讨杀之!”
朱逢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片铁青,沈哲子这么说,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又有何异!他久存于此乡,无论祖氏镇此,又或羯贼南来,即便力不能抗,大可闭门自守,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如此羞辱。
因而一时之间,怒火上涌,朱逢也不顾身危,大步行至沈哲子面前,怒目以视:“在座之众,外来勇将之余,也多乡亲。老朽身居此乡半生有余,吾乡虽艰苦,乡论却正直,未闻乡中有藏奸纳垢之贼!驸马不妨直言告知,座中何人为贼,自有乡亲审断!”
沈哲子这会儿却不理会朱逢气急败坏的诘问,只是面向众人继续说道:“今日邀集乡宗,宣告镇中二三政令之余,尚有一桩兵事相告。兵者国之大事,独专孤勇,势不能久。世道至此,吞声忍辱,也非独善之道。乡人结寨自存,拒敌于外,此为权宜之策,却非王政德声。民不能安于产,兵不能专于征,似是两全,实则两缺。”
“里中有贤,邑中有长。千人之聚,一人为主。若无规矩,不散则乱。乡情至此,我不敢有乱乡声,也不敢疏于王命,今日权作折中,罢乡兵归农事,募乡勇授甲兵。近日要在乡野广募六军之众,分付乡贤暂领,受王师之统,征讨建功,守护乡土。”
“此乡兵事久虐,山野多离散之众。王道久疏于此,强征则伤人情,募众之事,还要托于诸位乡贤。我亦不敢悖乡情、假王命,私授符令,何人可为军主,同样也要有劳诸位勇荐。”
沈哲子说完这话后,便又坐回了席中,同时示意众将各自入座,也并不再多说什么,给那些境中乡人们留下一个消化的时间。
而在场这些乡人,听完沈哲子所言后,包括那起先还满面怒容的朱逢在内,一时间都目露思索之色。实在是沈哲子这一番话看似内容不多,实则所蕴含的信息以及所能酿生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坞壁主们,聪明也好,愚蠢也罢,所处的位置便决定了他们的视野。所谓的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在这个资讯极度匮乏而天下大势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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