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行进至今,已经到了小心即无大错的收尾阶段。因为尚有彭彪余部存在,沈哲子态度鲜明不让这些乡人坞壁主们干涉战事,落在不同人眼里那也有不同意味。
一些实力弱小的坞壁本就担心会被王师征召参与围剿,得知这一态度后可谓松了一口气。
而一些实力强劲的坞壁则有些不甘寂寞,想要趁着今次淮南动荡有所作为,所以在沈哲子后续北上途中,不乏接到一些告急求救书信,都是当地人家擅自调集部曲私据某地,结果遇到了羯奴游骑的攻打。
对于这一类的求救信,沈哲子都是一个态度,不作回应,见死不救!
哪怕战事就发生在他前进道路数里之外,仍然保持原本的行军计划,近乎刻板的继续行军。而已经入手的寿春和洛涧两处据点,给他们的命令也是谨守不失即可。
所以,如今淮南这区域,最活跃的便是彭彪所部残军,左冲右突想要打通一个出口,但却处处碰壁。余者唯一还算活跃便是沈哲子所率胜武军和已经渡过洛涧的沈牧、韩晃所部骑兵,只是这二者俱有活动路线,甚至还在有意识的躲避彭彪的军队,迟迟都无决战。
至于淮南之外,兵员的调集倒是很活跃。彭彪所期待的援军,反应最及时的便是淮北之地的各处戍堡,但这些戍堡少则百数众,多则数百众,取得便是一个守望相助,并无强兵屯此。就算想要奔援,也多是试探性进攻,根本就突破不了曹纳所驻守的洛涧、马头。
寿春方向,郭诵、毛宝速战速决拿下金城,而后以毛宝守城,郭诵则渡河突袭羯奴江北水寨,凿沉、焚毁舟船百余,严防淮水,羯奴即便有强军来援,一时间也难渡淮。
随着梁郡后继五千援军到达罗渎,沈哲子也终于不再客气,各部开始向淮南中部靠拢,逐步压榨彭彪的活动空间,最终将其众驱赶到淮南小城。孤城不可守,彭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尤其他所部多骑兵,困守孤城,无疑废了一半的战斗力。
但问题是,他已经别无可选,游骑在野中游荡,所耗粮草加倍,而且多有溃逃之众。而对手在优势占尽的情况下,却仍无冒进举动予他战机。如果不是境中一些坞壁妄动,令他小有所获,只怕都已经坚持不到现在。
如今他所部已经在众敌环绕之中,眼下唯有寄望周边援军能有突破,或许多拖一刻钟,战事就会发生转机。所以,困守淮南小城以待形势有变,便成了他唯一出路所在。
当然,还有另一个生机所在,那就是投降。所以,在退至淮南小城之后,彭彪即刻派遣使者,前往沈哲子所在营地,邀见商谈投降事宜。
虽然此前已经有知,敌方主将心狠手辣,就算生获黄权都即刻将之斩首。但他与黄权又有不同,如今他所部仍有两千余众,对方想要全歼啃下,仍要付出极大代价。
而双方开战以来,他所败者都是策略,其实并无恶战,哪怕已经优势占尽,对方仍是求稳,避免交战,可见也是要保存实力。
所以,彭彪相信只要自己递上降书,对方多少会有动心。而后彼此往来交涉商谈细节,就算最终谈不拢,这个交涉的过程所需要的时间或就能救他一命。
0675 分功饮胜()
淮南小城并非险峻所在,其实整个淮南之地,只要确保寿春不失,其余的城防都无太大的战略意义。
而这一座小城,其实也并不属于整个寿春防御区,而是早前祖约与台中交恶时,特意兴筑的意气之作,用来表示对台中兴筑涂塘防备自己的不满,落成之后也并未久作经营。实在是四野平坦,左近又无水流可引,根本不是一个合适的筑城地。
而彭彪选择这样的孤城作为最后的防守地,可见其心仍未死,一旦城不可守,或是战况发生变化,四门洞开,即可奔驰于野。更有甚者,趁着对手调度攻城的阵型混乱之际,直接在城内凿破城墙以骑兵冲出,将敌人杀得大败亏输,羯奴早年在北地不乏以此手段反败为胜。
再小的城池那也是城,沈哲子想要将彭彪所部完全困死在淮南小城,也要调度起数倍兵力。所以看似自弃、穷奔绝路的一个决定,其实还是充满了变数。
沈哲子在战术上其实并没有太高妙的见解,也并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奇才。单就彭彪所选择的这个驻守地,如果不是郗鉴讲解,他甚至都没看出来。
是的,如今站在沈哲子身畔与他并肩观望淮南小城的人正是郗鉴。在收到沈哲子的表态后,郗鉴竟然亲自快马飞奔至此,由于他这半年来都在北地主持淮地战事,赶来此地的时候,居然还赶上了淮南最后一场围歼战。
“此城坐落坦荡,若是常师困守于此,那可谓生机断绝,再无作为。但彭彪所部尽骑兵,可以城墙阻敌,但却不成困师。维周你求稳至此,想必也是要一竟全功。你那雄车之阵,也是一道奇谋,但若所守之处敌之不攻,也只能望尘愧叹,无可奈何啊。”
郗鉴讲到这里,言中不乏感慨:“这彭彪已至穷途,仍能不失谋略,将维周你万军之众牵于这区区小城,也实在不失狡黠。豫州今次来攻,所众又有多少?若是大军久困于此,淮北之众奔援,势必难阻。”
“郗公谋深,久悉兵事,闻此一论,实在让我受教良多。”
沈哲子也不是死鸭子嘴硬,老实说他在今次一战,确实是稳进有余,壮烈不足。明明兵力已经占据极大的优势,但却仍将战事拖延到如今。虽然卡在各镇都在勇进,寿春绝无速援的空当中,但其实还是赢在了战略上,输在了战术上。
因为过分保守,对彭彪纵容太甚,以至于其人虽然屡遭挫折,但至今仍然保存着极强的战斗力,如果要求一个全歼的局面必须要投入大量的兵力。
“不过幸在晚辈并非孤军而战,尚有郗公干城之助。徐州精卒至此,淮右各堡自然转交,晚辈也可抽调兵力,徐徐困杀此贼!”
沈哲子在战术上虽然有欠缺,但战争结果从不只是取决于战场上的胜负。彭彪其人就是过分关注战场上得失,结果昏招迭出,许多看似精妙的应对,一步步将之逼至绝路。眼下的应对再怎么精巧,其实都只是死中求活的搏命安排而已。
郗鉴听到这话,当即便是捻须一笑,他直接点出沈哲子战术上的欠缺自然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优越感,无非还是想争取一个心理优势,告诉沈哲子如果想要全歼彭彪,必须要仰仗徐州军的援助,否则难竟全功。
“淮右诸堡,乃是维周你所部戮力而战才得,我若空手来取,实在是不乏愧念。更何况,如今淮阴战事也是激烈,若再抽调余卒奔赴淮上,其实也是应接不暇。”
讲到这里,郗鉴便不乏难色。他想不想要淮上诸堡?做梦都想!
徐州军那些军头们,桀骜姿态较淮南这些坞壁主有过之而无不及。淮阴乃是早年的主攻战场,各部纠葛已经极深,郗鉴虽然担着一个刺史之名,但想要强力干涉,也是掣肘颇多。
否则单凭徐州强大军力,何至于迟迟连一个淮阴都无大的突破。如果大力整顿,或会引起徐北众将反弹,致使防线大乱,战事糜烂。若甩开那些人,以自己本部压上强攻,那些将领又会怀疑他另有图谋,假途伐虢。
所以,郗鉴也是迫切想要开辟一个新战场,借以破除徐州如今那种军头纠缠、互为掣肘的局面。否则,也不至于沈哲子这里媚眼一抛,他便急吼吼亲自赶来敲定此事。
但若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沈哲子,郗鉴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这小子刚刚挖了他一次墙角,随后再抛出些好处,他就要不计前嫌的相约共进,这让他感觉姿态有点低。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那是长辈哄晚辈的手段。
看到郗鉴一脸为难状,沈哲子也真是无力吐槽,老家伙们唯有一点不能接受,裤子都已经脱了还要摆出个坚贞不屈的忸怩姿态。不便接手,那急吼吼跑来干什么?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眉眼之间都写满了“求我啊”。
“此事暂且不提,郗公大驾亲临,虽然眼下尚是戎行于途,但也要盛情款待。”
说着,沈哲子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邀请郗鉴入营。
郗鉴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他在来之前便已经吩咐部众奔驰向此,肯定能赶在淮上援军大部队到来之前接手戍堡。不过俱都是轻骑简行,届时肯定需要沈哲子提供械用,这小子尽管眼下嘴硬,届时为了维持淮南局面,肯定也要任由自己索求。
“其实彭彪所部已经被逼迫至此,即便刀甲不施,未必不能一竟全功。”
途中沈哲子又说道,而郗鉴闻言后只是笑笑,他只当作沈哲子是少年人意气盛不服输的自我安慰,彭彪如果真的放弃反击,那绝不会选择淮南小城这难作长守之地。
然而到了营中,两人还未入帐,便有兵卒将彭彪的求降使者引来。沈哲子接过彭彪的投降信件,笑着对郗鉴抖了抖,你再能啊,你再忸怩作态啊!现在就有一个不用代价,直接纳降的机会,再多说什么,淮上诸堡我还不给了!
郗鉴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接过信件来看一看,继而便正色说道:“奴儿不可信,此贼绝无束手投降之心,无非以此为诱,拖延时间罢了。维周你千万不要轻信,给奴儿反击的机会!”
“不过是插标待割而已,他就算愿降,我还未必愿受。”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一声,怎么收拾彭彪,他早有计划,不过借此反将郗鉴一军,倒让他心内颇生许多恶趣味。
郗鉴虽然笃定这一次投降不可信,但见沈哲子态度不置可否,他也不能越俎代庖的替沈哲子做什么决定,于是便原原本本将自己后续安排讲出来,以示确实在尽力配合豫州军,希望沈哲子不要贪图一时取巧便利,甚至连原本计划索要的资用都削减几分。
然而沈哲子却不再就此深谈,热情邀请郗鉴入帐。入帐之后,郗鉴才发现并非单请自己,帐中已经聚集了数十人。待到沈哲子一一介绍,才知这些人原来俱是此境各家坞壁主。
那些坞壁主们被请来此处,心中也在猜测沈哲子意图为何,待见沈哲子身畔所立竟然是徐州刺史郗鉴,脸色又有不同,一个个肃然起敬。毕竟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沈哲子虽然少年得志,来日或将成为寿春镇守,但讲到人望,那是拍马也难及久镇广陵的郗鉴。
“北进以来,多赖诸位乡贤襄助,侥幸略得薄功。然则年浅才庸,对于淮南来日如何创建经营,不敢一二远望。今日有幸邀请郗公至此,我也代诸位请教郗公复土之后安境方略。”
郗鉴听到沈哲子的话,当即也明白这小子分明是在借他之势来震慑乡人。想到他在徐州还是诸多掣肘,居然还要远奔至此给沈哲子撑腰,心中也实在不乏古怪。但话题既然已经讲到这一步,也不好再有什么推诿之词,当即便将徐州军来日规划也稍作浅述。
席中众人听到郗鉴的话,神态也都不乏精彩。原本他们还以为淮南战事只与豫州军又或只是沈哲子单纯的行动,却没想到徐州军也干涉其中,而且听郗鉴所言牵涉还不浅,单单来日徐州将攻盱眙,且与豫州军共守淮水,当中所动员的兵力便达数万之巨!
当然真正的军事计划,不可能清晰的为他们剖析,但豫州与徐州的联系紧密,也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一时间心情自然是有喜有忧,喜的一方面是两镇大量兵力投注于此,乡土安全无疑更有保障。忧的方面则是,江东朝廷如此大力用事,来日又会给他们留下多少自立的空间?
众人在想什么,沈哲子并不关心,待到郗鉴讲述完毕后,他当即便将彭彪的降书传示于众,同时冷笑道:“我虽年弱不乏骄勇,但自察惟一可取,惟以至纯至烈,不敢自堕名节!彭彪此贼,久虐我晋民,暴行令人发指,如今已入穷途,竟然还敢奢望自献乞活?真是笑话!”
“如今彭贼已入孤城,难再逞凶。前日之乡禁俱都解除,今日邀集乡人丁勇于此,分食此功!”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将那降书揉做一团,随手抛至炭盆中,继而让人将彭彪使者押至近前,挥刀斩首,回望众人振臂说道:“王师至此,凡虐我民者,惟以死报之!前事诸多不论,此役之后,与诸位分功饮胜!”
大帐里一时间应声如雷,而郗鉴看到这一幕,则是满脸的若有所思。
0676 大功殊荣()
降书送出后,彭彪便一直满怀忐忑的等待南人的答复,尽管心中有极大的把握对方会接纳自己的投降,但未有答复之前,心情难免惴惴。
或因心存这一二可能,就连城外敌军步车调度的异动,都被他目作对方向自己再作施压的一种手段。
诚如郗鉴所言,彭彪至今都未放弃寻觅转机,对方车阵诚然可惧,但当在城池四野铺开,阵线被拉长,便不再是牢不可摧,即便不能破之,也能转击冲出。
如果那个南贼小貉子,以为凭此就能将自己逼入绝境,任其蹂躏而傲慢无礼,彭彪也不介意给对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当然假使对方真的愿意纳降,且态度诚恳,彭彪也不是不能顺势归于南面。
毕竟,淮南战事打成这个样子,寿春大城丢失,彭彪也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南面缺乏战将,如今又摆出全面挺进之势,自己率部归附,不愁没有位置。说到底,值此乱世,只要手中有兵,无论在南在北,都有立足之地。
然而一直到将近日暮时分,对方阵营中才终于有了反应,数十游骑冲至城墙下,为首一人挽强弓猛射,箭杆裹信疾落城中,继而又有数人振臂一挥,几物被抛至不高的城头。
亲兵们还在快速冲向箭矢落点,可是彭彪视野中却只有城头上那几个滴流乱转、鲜血淋漓的人头,震怒与绝望两种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披甲,上马!”
羞恼过后,彭彪快速作出反应,趁着被拒绝纳降之事尚未流传开使士气跌落谷底,率领百余亲兵穿城而出,纵马在城墙下奔出十数丈,在对方阵型射程外才勒马顿住,口中大吼道:“南贼沈维周,可敢与我一战?”
“奴儿久猖,应知自有天谴!命数已绝,不必急求速死,暂寄奴首,生前饱餐,来日阵上,自有晋家壮士脔割贼身!”
沈哲子在三百重骑簇拥下,施施然穿营而出,面对彭彪看似壮烈邀战,只是冷笑应之,继而便使重骑排射逼退。
彭彪见状,只得无奈退回,他此番邀战,本为稍挽低落的士气,然而对方最终还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此时天地间光线渐渐昏暗,他仍未看清那沈维周的面容,只是听那声音,年轻得有些过分。
这一夜,城内城外都不得安宁。彭彪夙夜未眠,站在城头远眺,只见夜幕中无数火龙源源不断向此涌来。
而城外豫州军阵营中,也是热闹非凡,境中大凡稍有实力的坞壁主,俱都尽起家兵部曲穷奔至此。奴贼淮南之败已成定数,这最后一场围歼表现如何便关乎到他们来日在境中排位如何。
原本豫州军这位少年主将态度倨傲,不许他们干涉太多战事,不乏吞功之嫌。但最后终于送了口,给了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此时若再观望而不入场,可以想见来日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一声鼓响,天际已然破晓。平原四野中,俱是披甲人!
“杀奴!杀奴!”
本就不大的淮南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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