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这里本就不是攻防重点,彭彪本部人马于此,既要守住寿春重城,还要压制住此境诸多蠢蠢欲动的坞壁主,同时担负着策应左右战事的任务,已是分身乏术。
然而石聪对于他的请告同样置之不理,只是率部忙着在豫州旧土攻打坞壁,掳掠人丁财货,实在可恨!
尽管如此,彭彪又不能不重视石聪的意愿。如今国中派系已成,各自怨望互攻,他又不是主上从属旧臣,若没有人为他顶住压力,被拎出来丢到合肥孤城的黄权就是他未来的下场!
所以近来彭彪也是不乏焦灼,梁郡城营建越来越完善,已成体系,屯驻重兵,而他所部本就不擅攻坚,想要啃下这一块硬骨头实在不容易。
但如果不能在今冬给予梁郡重创打击,且不说石聪那里没法交代,单单梁郡那里营建数月气势已成,冬日或是龟缩于内,但是来年春暖之后必然会有大动作,到时候他所面对的压力则会更大!
正在为难之际,对面南贼居然主动来攻,这对彭彪而言,简直就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天寒地冻,水路报废,正是骑兵逞威之时!选在这个时机主动开战,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淮南与梁郡之间,虽无必守形胜之地,但也不乏戍堡小城。只要自己坚壁清野,将乡野之众驱至城中据守,游骑奔驰于外,沿途侵扰伺机打击粮道,乃至于趁着梁郡空虚直闯对方后镇之地,此战必胜!
如此一个战法,本就是以骑兵离合之众对战步卒的经典安排,根本不需细想就在彭彪脑海中浮现出来。江东步卒,多恃坚城,一旦主动出击,则必然要仰仗水利。所以南面那个沈哲子冬日出兵,在彭彪看来简直就是狂妄找死!
然而这想法在脑海中存留未久,彭彪便蓦地有所惊觉,自己若是如此安排的话,简直就是合肥之战的翻版!黄权同样是坚壁清野,放弃坚城,想要自恃骑兵奔袭野战,结果就死在了涂水近畔!
这么一想,彭彪又犹豫起来,迟迟没有下令。黄权那一战败得让人费解,虽然彭彪也多询问黄权所部溃卒想要弄清楚,但那些小卒忙着逃命,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只言片语,荒诞不经,反而让彭彪更加迷茫。
临阵犹豫不决乃是大忌,彭彪稍假沉思便即刻召集部将下令道:“分两千众增兵寿春,谨守城池不得有失!百里之内俱逐入城,不从调者即刻诛杀!驰告淮上各部,各自守固!”
严防寿春也是彭彪的作战风格,先保根本再求得功。不过他倒不觉得寿春会有什么危险,此城祖氏经营多年,城高池阔,远非偏师可破。
而且冬日水道枯竭,豫州水军难动,徐州近来虽然也是动作频频,但还被压在盱眙之下,也难越境迎合。唯一可患就是境中那些坞壁主或要群起响应,但寿春城内外环套,即便有作乱也能快速扑灭。
更况且,寿春向东淮上戍堡众多,虽然彼此不相统御,但若寿春有失,徐州也将不妙,绝不会置之不理。
所以重点还是南面之军,不能让他们突破淮南防线,直接兵临寿春城下。所以彭彪是打算亲自率军应敌,他倒要看看那南土驸马是真的狂妄找死还是另有布置!
一俟有了决定,彭彪便分令部将各自率兵布防,他自己则率千数骑兵,直接离城迎上对方主力。即便战不过,也能逃得掉!
彭彪所部坐镇淮南,远非黄权久困之师所比,千数骑兵俱都双马,离开淮南之后,扫荡乡野,击破诸多晋人据点,一者将民众驱至城池中,二者沿途取食。
一路南奔,彭彪所部很快便到达淮南最靠近梁郡的虎梁戍。这一座戍城位于乡野中一处山丘所在,丘陵形似虎脊因而得名。原本只是一座废弃的坞壁,因为梁郡兴起迅速,彭彪才又遣人将之修葺经营起来,作为南望前哨。
虎梁戍规模不大,囤放一部分粮草并百余戍卒,原本还有两百余名游骑斥候。彭彪率众到来便狭小难驻。不过他也根本没想戍守,一俟到来,便召来兵长问道:“南贼已至何处?”
“尚未离境。”
兵长垂首回答道,待见彭彪脸色已有不善,忙不迭又详细说道:“前夜窥望南贼营垒异动,似有集结,而后兵出,即刻飞报。但贼出十里则宿,昨日行过三十里而宿,至今未离涂上,还在百里开外”
还在百里开外?彭彪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黑,虎梁戍已经是最靠近梁郡的前线堡垒,夏日水盛甚至都能看到涂水水波。南贼前日出兵,至今还在百里开外,两天三夜的时间,居然连五十里都没有行过!
这是打算做什么?郊游吗?那个南乡貉子究竟靠不靠谱,到底是来不来打淮南?还是故作姿态,只为戏耍自己?
0667 惊魂于途()
斥候兵长的回报,实在令彭彪气闷不已。
若南贼真的只是故作姿态以作扰敌,那么真的是得逞了,他对这一战可是重视的很,一心想要趁此机会给予南贼重创。但若南贼只是出城溜达一遭再返回,他的愿望自然要落空,只是穷忙活一场,且不说心理上的落差,单单这份羞辱就受不了!
且不说他在境中的诸多安排布置,单单率领千骑从淮南一路奔此,饱饮朔风,难道只是为了来观望南贼郊游?他怎么这么贱呢!
心内愤懑,当即便迁怒于眼前这个失职的斥候兵长,直接命人将之脱甲吊起,狠笞十数鞭,心内的忿恨才稍有发泄。而后他又命队伍入堡休养,自己则亲率百数亲卫,继续上路往南奔去。
这一路上,彭彪心情可谓恶劣。冬日乡野本就荒凉,视野倒是开阔,然而南奔几十里,所见都是薄土荒岭,不要说梁郡大队人马,鸟雀都少见!似乎南贼真的只是在作态,而他因为路途遥远,连观望郊游都没赶上!
心里如此庞大的落差,甚至让彭彪生出执念,哪怕一路冲至梁郡城下,也要一定见到南贼军阵!一路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就连马臀上都被抽打的鞭痕累累!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一直到了将近日暮时分,彭彪视野中终于出现几名游骑身影,想必应是对面斥候。而那些人看到彭彪等人后,甚至都不再多作观望,直接打马往后冲去。
大概是夙愿得偿,这时候彭彪也恢复了理智,并不急于上前,下令身后百众分散开左右眺望对方可有什么伏兵。幸在周遭只是一片不毛之地,连遮蔽视野的荒草都无,有无伏兵一眼看破。
而后一行人跃马冲上一座高岗,俯瞰下去,终于发现了对方的营地所在。然而这并不能让彭彪感到欣慰,过分了,真的是太过分了!
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对方营帐却已经全都扎起,营地中炊烟袅袅,看来已经开饭。
数十名游骑在营地外挥鞭游弋,营地紧紧挨着涂水源头的滩涂,甚至还有数百人正在泽塘上凿冰捕鱼,偶有一两尾大鱼被长枪挑出冰面,在夕阳照耀下鳞光闪闪,那些兵卒们便各自击掌大笑。
眼见这一幕,彭彪脸膛更黑。对方这模样,分明是过午之后便开始扎营起灶,根本就不急于赶路!
而那些捕鱼兵卒们的欢呼声也清晰的传到了这里,更让彭彪觉得尤为刺耳,你们到底还有没有数?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捕鱼的?自己这里好歹也是百数骑居高窥营,你们难道瞎了?怎么就不给点反应?
“军令松弛至斯,黄权居然败于此等蠢物之手,也真是该死!”
彭彪恨恨骂了一声,也说不清是不满黄权,还是不满敌人的松弛不戒备。如此不堪的对手,他竟郑重以待,数月不敢擅动,也真是难言之羞耻!
虽然心中诸多愤懑,但彭彪也是松了一口气,观望对方这营垒规模,最起码也有万众,可以肯定是真的要发兵淮南。要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万数人众一日的消耗便是一个恐怖数字,若只是作态的话,也不必这么大张旗鼓的自伤。
虽然对方营防松弛,但彭彪也没有继续靠近,就保持这距离。毕竟他穷奔一路,人力马力俱有损耗,若是距离太近,对方真的追击来,未必能够摆脱。
虽然营防警戒不堪,但是对方的扎营布局却是极有可观,背水环设,四面俱重,不好偷营,可见乃是出自名家之手,又或者眼前这松弛只是一种诱敌的手段。
眼下天色已晚,彭彪也想了解更多对方的情报,先遣数骑返回虎梁戍报信,而自己则引军徐退,就近选了一个背风处,安排好夜中哨望后便铺毡休眠。
这一夜都是无事,对方似乎真的不介意斥候窥营,竟然也一直没有派出游骑驱赶。天还未亮,彭彪便起身,与兵众环坐燃起篝火烘烤随身携带的胡饼、肉干并酪浆。
饮食粗砾难以下咽,这对彭彪而言倒不算什么,再恶劣的环境他也经历过。只是一想到高岗下那种对手,心里便觉得这一份风霜之苦分外不值。
聊作果腹之后,彭彪便又上马冲上高岗,换下了哨望斥候。此时东方天际已经渐露鱼白,对方的营地中也有了声响动作,游骑出营日常的扫荡周边,但也并未冲到这里驱赶彭彪一行。
彭彪耐心的站在高岗上观望,朝阳渐渐冲破云层洒落光辉,终于对方营垒又有动作。营中行出数百兵卒,在营门前徘徊片刻,居然又转行向昨日捕鱼处,兴致高昂的开始凿冰,口中还在高唱一些曲调怪异的军歌。
彭彪看到这一幕,已经不知该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那鱼得罪你们了?知不知道自己出兵是要干什么?
太阳已经升起那么高,还不赶紧拔营起行,再耽误片刻,日中也未必能够动身出发啊!如果这些兵卒是自己所率,即刻推出营门斩首,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彭彪不愧是深悉军务的良将,果然,一直到了将近日中时刻,对方才将营房收起,打点行装正式上路。
“那、那是……”
原本彭彪对这一部敌军已经几乎没有好奇心了,可是待到对方收起营帐整顿行伍时,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眸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首先让他感到不凡的是对方拔营的速度,虽然动身时间与彭彪所料不差,但那是因为开始拔营的时候较之他所预计的时间还要晚!而真正开始拔营到整顿好行伍正式上路,用的时间甚至不足一个时辰!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混乱发生,一切行云流水般自然!
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之师,而是真正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卒!
要知道,大军行宿于外,最容易出现混乱的时候就是扎营和拔营时。划分营地,整理营帐,掘灶灶火,诸多杂乱事务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如果是一些没有纪律的流民队伍,倒头就睡,翻身就起,有饭就抢,一次扎营所造成的混乱甚至都能造成队伍的彻底混乱和崩溃!而越是训练有素的队伍,则越能快速完成这些,将混乱排除到最少!
所以,仅仅只是远眺对方拔营这一过程,彭彪便明白了这是一支足以堪战的劲旅!
而且真正上路的时候,前后左中右数营并行,互为犄角,中间的空隙只存在一个小幅度的波动。这看似寻常,其实各行伍之间的默契,和具体到每一个兵卒的纪律要求!
很多屡经战阵的队伍,战阵也可,宿阵也可,但是一旦运动起来,行伍中的不协调就会被凸显。一旦遭遇伏击或是轻骑冲阵,这一份不协调便会成为行伍配合的漏洞,被迅速撕开,将战斗转为一场追歼战!
而对方军阵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当然不默契是会有,但那些行旅中的兵长们也都深喑此道,一直在行进过程中进行调整。当中所显露出的空当,甚至不足骑兵飞驰而来进攻冲阵的时间。
明明一支劲旅,为什么要做出那种姿态?莫非对方主将以为以此诱敌,就会让自己上当来攻?那未免太小看了自己,不过只是拖累自己的行军速度而已!
想到这里,彭彪嘴角便泛起一丝冷笑:“如此诱人,手段实在拙劣!”
当然在说这些的时候,彭彪没想到,人家或许真的不赶时间。
但无论如何,对方如此精锐的表现,还是让彭彪心内又生出兴趣,准备再窥望一段时间。
而对方大军也正向此处开拔而来,千余骑兵尽数上马,在行阵之间游弋奔走,填充军阵之间的空隙,同时又有数百游骑散出,在前方和两翼扫荡,这也是行军中的正常安排,可以极大的避免遭遇伏击,并且获取情报。
彭彪见状,便与部众们上马,与对方保持着同一速度,在其行军前方穿梭奔走。这是一种极为严重的挑衅,如果对方游骑按捺不住分出小队来驱赶,他就敢返回头来吃掉对方!
然而对方却仿佛压根就不关心他的存在,只是自顾自的行军。这不免又让彭彪感到羞辱,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成人面前撒泼打滚的顽童!
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后,首先受不了的反而是彭彪。他勒住战马,掣出兵刃来招呼数十兵众叫嚣着往对方斥候所在冲去。
这一次,对方终于不再对他视而不见,两翼冲出两百余名骑士,下马列阵,居然捧出步弓原地扣弦引射。
彭彪见状,识趣的勒转马头,从侧翼呼啸而过,步弓射程本来就远,马下准度又高,再往前冲只是一个移动的靶子。
待到彭彪一行远遁,对方斥候再次上马,也并不驱逐。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实在太倨傲!以至于彭彪都有冲动想调来后方的大队骑兵,给对方来一次猛烈的冲锋,以示自己态度很认真,而不是来来回回的调戏他们!
然而很快,新的发现便让彭彪打消了这个念头,乃至于生出毛骨悚然的惊惧感。
对方行营两个时辰之后,阵中骑兵便开始大举铺开,往四方游荡。远在十数里外的彭彪眼见这一幕,还道对方终于打算来围剿自己一队人马,急忙率众打马后撤,可是奔行没多久,却发现对方依然没有追击他们,而是在野地奔行,竟是在寻找合适的驻地!
彭彪以手搭额,望向西面悬挂极高的太阳,继而嘴角微微一颤,这是走了多远?筋骨拉开没有?这是准备大战的兵卒,还是一群闲游的纨绔?
对方态度一如既往的倨傲高冷,毫不理会彭彪的心声,过了没多久,便开始转往斥候选定的驻地。
当对方开始扎营的时候,游骑们调度总算出现了一个漏洞,彭彪抓住这个机会,率众直冲空门,终于抓住机会冲入数里之内近前一览对方军阵细貌。然而就是这一眼,便吓得他险些跌落马下。
一直冲到近前来,彭彪才看到对方那军阵中排列成队、层层叠叠的军车。那些军车前挂拒马,板覆钢铁,横阔近丈,每车各置二十余兵众,半乘半推,俱披扎甲,弓弩枪矢械用堆在车板上,形成一个个小垛!
这时候,彭彪才知道对方为什么如此蓄养兵力,徐徐而进,如果其他方向的军阵都是此态,那这根本不是什么军阵,而是一座移动的堡垒啊!
这一发现,让彭彪大惊失色,简直此生未见械用如此精良的军队!旁侧亲卫们呼喝声让他惊醒过来,忙不迭在对方游骑飞驰攻来之前远远遁出!
“这一队奴骑实在可厌,阴魂不散,要不要追上去歼灭他们?”
军士们开始扎营,沈牧纵马冲入前锋营中,皱眉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闻言后跳上了就近一辆战车,掀下兜鍪望向彭彪遁逃的方向,笑语道:“不妨,自顾行军,徐进缓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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