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放之偷眼看看父亲脸上渐有喜色,才算是松一口气。然而旋即便又听父亲喝骂道:“老子当年率众鏖战,屡有建功时,小子尚未胎结。过江做个清场杂兵役使,也敢归家来作狂态?”
“不敢,不敢!都是劣友陷我,儿怎敢小觑亲长!”
温放之连连摆手,这时候侍者捧着汤药趋行入内,他忙不迭上前奉药,待见父亲鬓角已有白发,额间也不乏皱纹,心内便觉一酸,动情道:“儿今次归都报捷,只能短居旬日,稍后便要再归军阵。不能膝前奉安,请父亲一定善养此身,待儿捷报频传!”
温峤听到这话,心内也是不乏感慨,抬手想要拍拍儿子肩膀勉励几句,便又听温放之说道:“王师克虏,毕复中原,绝非年浅日短之功。儿必守此壮志,不敢懈怠,待到功成之日,就算亲长天年不逮,也必奉棺归葬乡土!”
“小子讨打!”
听到这话,温峤心内洋溢满满的父爱顿时荡然无存,复又抓起竹杖,于是阁楼内又是一阵嚎叫讨饶。
这一番酣畅抽打,温峤久病之体竟然难得的神清气爽,甩开竹杖指着儿子笑语道:“下去休息吧。老父卧于空庭,也是无聊,明日你去请庾家、沈家小儿过府来见,我也见一见这些江北新功的后进!”
温放之听到这话,已是忙不迭点头,倒不是深惧于老父虎威,而是盼望他家老子能帮他一报这些劣友构陷之仇!
0652 世道独崇()
又一日朝会结束,台辅诸公们惯常又遭受了皇太后一番冷嘲热讽。
褚翜返回中书官署,心情不可谓开朗。诚然豫州大胜让他也颇感欣慰欢喜,然而旋即便是羞恼烦躁。庾怿呈送来的捷报,不只是倍夸功事,连后续新复之土的安排也都事无巨细的提出了方案。
中枢权弱,这是从苏峻之乱后便形成的局面。方镇各自都有极大的自主权,台中能够施与的管制极为有限。作为台内执政之一,褚翜也是极力想要扭转这个局面。他积极的支持方镇复土拓疆之举,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加强中枢对于方镇的影响力。
今次豫州大捷乃是江北首胜,意义极为重大。胜果如何划分,后续经营如何安排,某种意义上而言就给后续类似战事奠定了一个基调。
褚翜也明白,台中虽然上下俱都支持豫州这一次战事,但其实提供的实际支持和援助几近于无。所以得功之后,庾怿想要获得更大的主导权,褚翜也能理解。但问题是,不能没有分寸!
可是如今庾怿呈送上来的方案,简直就是把这新复的失土当作自家私土在经营,几乎没有给台中留下任何插手的余地!如此目中无人,把台中当成了什么?难道只是一群闲散无聊的看客?只需要给他们击掌赞叹?
封赏和职任升迁迟迟没有下达,褚翜所困顿不只是眼前这合肥一战难以决断,还有豫州后续收复淮南的计划,以及荆州筹划经久的收复襄阳等等。就算这些战事俱都取得成功,但事后俱都依照此例的话,那么复不复土又有什么意义?
边地只知将主镇帅,却难沐于王教之下,即便复土再多,只不过是养成一群骄兵悍将尾大不掉!
“庾叔豫,真是操之过急!”
褚翜明白庾怿迫切想要振兴家势、重复故中书在世时那鼎盛局面,但这么做,只是弄巧成拙!庾怿若果真有故中书的才干和人望,只要埋头苦干,认真经营,自然人皆咸附。如今却想凭着新胜之锐气而反迫中枢,已经落入了邪道,更显出此人并无大格局、无大胸襟!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怀疑庾怿敢为此举乃是受人撺掇,一旦得势便不相饶,这实在太像那位新晋西中郎将的做事风格了。这个年轻人,敏察且才高,既有实任之才能,又不乏风雅之才气,唯有一点不美,权欲太炽!
早年褚翜对沈哲子便不乏微词,这年轻人实在太不安分,总是热衷于强谋非分,毫不掩饰其人贪权恋位之野心!然而他这一番感受,哪怕与相熟者比如刘超、钟雅之流谈论起来,都被人笑言他虑之过甚。
更有甚者,刘超甚至直言他心怀叵测而有偏望,生逢此时凡有壮志壮才,更宜敢当敢为,才能不负此身。就算刘超也不讳言驸马太具野心,但也认为这才是人之常情,是国之幸事。好过此世许多人有才无才,都乐于追逐肥遁隐逸之美,罔顾国危,诈得虚名!
而钟雅也觉得这年轻人凡有所进,都是直功而取,并无曲进侫幸,也不苦守门庭沽望进取。单此一点,已经胜过时人良多。
关于这一点,褚翜反而觉得是这两人私恩偏见,不能持正看待。因为在苏峻之乱后,都内不乏传言苏峻在败亡之前已经有意要除掉这几个侍中官员从而更加把持君王。或许这两人内心里,已经将收复京畿的驸马沈哲子视作了他们的救命恩人,有此恩谊便不能再严肃对待。
庾怿有此豫州大捷,也是多赖沈氏相助,甚至于沈维周亲上战阵歼灭强敌。庾怿受其蛊惑,从而有了盘踞地方之念,实在再正常不过!
褚翜有心要与庾怿深谈交流一番,希望他能稍顾大局,不要将台中完全排斥在外,树立一个坏榜样。然而今次归都报捷队伍虽然庞大,但却几无一个主事之人。这说明豫州根本不打算与台中交涉,要么接受这方案,要么就全盘否定。
褚翜确是想要直接否定掉豫州这一提案,但问题是,他如果敢这么做,只怕自己也要卸任归家了吧?别的不说,单单封赏延迟几日,皇太后便已经如此不满。届时若这怒火完全针对他一人而来,朝野内外,谁人又可为他遮挡?
外无强援,执政难为,褚翜眼下是深刻明白到了这个道理。他堂弟褚裒虽然就任武昌,但算起来如今只怕也仅仅只是在荆州站稳吧,缓不救急,实在无助于眼下的困顿。
“传告丞相府一声,我要去面见王丞相。”
作出这个决定后,褚翜心内不免略有颓丧,此举无异于将话语权拱手让人。但是他对此实在已经无计可施,也不得不承认,较之久为执政的王丞相,自己无论是手段还是人脉,确实还是差了许多。
丞相总领百官,统理政事,公府规模更加庞大。然而王导居任丞相不过月余,而且此位得来颇惹人非议,因而掾属多空缺,事务还远远没有上轨道。偌大一个丞相官邸,往来者却是不多,颇给人一种虚不胜大的感觉。
王导也是久经世事磨练,既曾被世道抬举显赫无比,也曾因家事困顿而饱受冷落,倒是胸襟开阔,凡处所在,俱能安之若素。
褚翜前来拜访,王导亲自降阶相迎。
看到署内不乏冷清,褚翜便忍不住叹息道:“丞相乃台内官首,总政所系,或因一时微词竟受世风所远,可见此世人心之转移,确是有欠公允。”
“世道终须猛进,老者当上,饱受冷眼,反倒让我有些难为情。”
王导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将褚翜引入厅内,言虽自嘲,神态却是恬淡安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实,独守一份平静。
王导这幅态度,反倒让褚翜略感羞赧。丞相府眼下这尴尬处境,其实与他不无关系。最起码中书至今尚未行诏为丞相府广选掾属佐吏,也是褚翜一点私心作祟,不想让王导太快回归时局。
眼下既然登门而来,旧事便不必再提,沉吟少顷,褚翜便开口直接说道:“豫州之事,我实在颇受困扰。丞相久理内外,不知于此可有见教。”
王导闻言之后,便也皱起眉头,他近来虽然少发声,也不怎么过问时事,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对此漠不关心。褚翜之困顿,他也所悉颇多。豫州之胜,诚然可喜,然而却给台中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
这难题不仅仅只是豫州态度强硬,其实与褚翜也不无关系。简而言之,就算豫州肯放手让台中干涉后续事务,台中或者说褚翜,也根本没有有效的手段去接手豫州的胜果。
无他,根基太浅,乏人可用。
即便不以争势而论,王导也并不觉得褚翜够资格担任执政。执政之位,作为沟通上下、统筹内外的人选,所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才能。而褚翜其人,上无强庇,下无广助,独行于时,焉能长久。
说实话,如果真要选个后继的执政者,王导甚至觉得沈充都比褚翜要合适一些。当然,如果真的那样,对他而言将是最坏的局面。但话说回来,沈充久镇东南,行事看起来肆无忌惮,但其实谨守根本,绝无冒进,可见的确是一个高智人杰。
当然,也是因为沈充有个好儿子啊!
想到这一点,王导又不免喟然一叹,颇有一种完事俱小、后嗣为大的感慨。
“诚如皇太后陛下所言,沈维周望室嫡长,帝宗亲厚,却能不因福泽而自矜,仍肯不辞辛劳而赴显任,勇于军旅卑用,克成大功。非唯大赏,不足以平众情啊。”
沉吟少顷之后,王导才叹息说道。
而褚翜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滞,此一类言语他近来听过太多,时人中了邪一般,变着花样去夸赞沈维周。他本以为在王导这里能够听到一些不同凡响的高见,没想到又是此一类的旧谈,心内便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对于王导,他心内还是存有忌惮和敬重,所以言出于王导,不免下意识深思几分。而后心内便渐有几分明悟,继而抬头又望向王导,由其眸中看到些许鼓励,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合肥一战,与事者众多,何以世道独崇沈维周?
一念及此,褚翜思绪顿时开朗起来,思路也渐渐清晰。王丞相这是在教他,既然势不可违,何妨因势而利导,迎合于众,独厚沈维周而广薄于众将,包括庾怿在内!
有了这个思路基调,原本的困扰便渐渐都有了化解的可能,褚翜又望向王导笑语道:“合肥之新定旧土,久绝于王教之外。若欲使其速归王统,不能独仰武用。何人能担此安民治土重任,不知丞相可有所荐?”
“此为中书案头事,不宜以此扰我清闲啊!”
王导闻言后便哈哈一笑,连连摆手。他何尝看不出褚翜是在撺掇他去虎口夺食,又怎么会轻易入彀。更何况,就算他心有所谋,也绝对不会穷不择途,强逐不可为,更恶于众。
0653 嫁于披甲人()
乌衣巷公主府内厅堂里,庾曼之、沈云、谢奕、温放之等人俱坐席中。这几人神态都不甚好看,而且除了温放之以外,余者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淤青,或抱腹、或揉肩,坐姿都显得不甚自然。
“温弘祖,外似忠厚,内实奸诈,非吾友!”
庾曼之侧身揉着疼痛的左胯,简直痛得不能入座,侧身半靠在坐席里。
而其他几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附和,同仇敌忾怨望温放之。
温放之闻言后则冷笑一声:“你们几位又算是什么良友?归途一路教我归家忤逆亲长,远游归来,未受抚顶关怀,未有孺慕之亲,先被我父老拳加身,痛彻心扉!”
“你既然已受此害,难道不该善告我等早作防备?还要虚言诈我,诓骗过府遭此毒手嘶!”
庾曼之动作一大,又牵连背上伤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几人一路来撺掇着温放之归家后硬气一些,要一舒日前被驱赶离家的怨气。虽然不乏诱骗,也是想借温放之来探一探他们今次功事在父执辈眼中分量如何,若是温放之归家作态后还能得到厚爱,那他们这群在家饱受训斥的家伙归家后也好趾高气扬,一舒怨气。
今早碰面小会,温放之倍言在家多受父亲长辈垂问厚爱,并言道温公客气邀请他们过府宴请祝贺新功。几人自然不疑有他,当即便兴高采烈而去,结果宴席是有,老拳也多。
温峤虽然没有亲自下场,但却示意家中部曲悍卒出手,试一试他们这群江北建功的新卒武技如何。于是这几个家伙就被围殴了,如果不是托言今日还要来拜望长公主,至今只怕也难脱身。
几人听到温放之的抱怨之语,自觉理亏,各自干笑一声。虽然俱为损友,但像庾曼之那种没皮没脸、毫无底线、尊严已被父辈践踏荡然无存的家伙也是少数,不好再抱怨温放之,一个个开始互相埋怨。到头来还是庾曼之所受怨言最多,偏偏又他所受老拳最多,可谓苦不堪言。
几人还在席中互相推诿指责,继而便听内室传来环珮交鸣之声,当即不敢再放肆,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全因为在都中,长公主可是较温公还要难得罪的角色,如果不是为了摆脱温公的教训,驸马不在家,他们才不敢登门来拜访。甚至就连沈云这几日在都中也是住在老宅,不敢回府。
环珮声越来越近,众人侧首去看,只见屏风后衣袂闪过,长公主已经在侍女簇拥下坐在了屏风后,只是不曾开口。
长公主不说话,厅内其他几人也都不敢开口,过片刻众人便都望向庾曼之。谁让这家伙是长公主的表兄,多少应该有些情面。而庾曼之则一脸苦色望向沈云,却见那家伙几乎连头都缩到了案下,根本不足指望。
“归都以来,杂事缠身,未能及时来拜望,还望公主勿罪”
庾曼之见状,只能干笑一声,微微侧身向着屏风说道。
“表兄大功新建,名驰南北,举世所重,万众钦仰。狭门陋庭,夫郎久任于外,愚妇寂守于内,本就不堪访问,怎么敢强邀壮士,以疏见责。”
屏风后传来兴男公主声音,不喜不怒,分外平淡。
庾曼之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公主所言,确是切实。其实我是不敢因此自美,无奈人皆错爱,也是无奈”
砰!
众人俱看到那屏风素帛一物砸上,继而便传来玉碎脆响,而庾曼之那沾沾自喜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沈云横了庾曼之这搞不清楚重点的家伙一眼,继而才咳嗽一声,说道:“归都之前,阿兄着我传讯,今次不归,实在不是不恤家室,无奈江北新定,诸废待兴,实在不宜此刻抽身。另有亲笔秘言,俱存笺上。”
说着,他便从怀里摸出一个花色锦囊,摆在了面前案上。旋即屏风后转出一名侍女,拿起锦囊匆匆转回。
其余众人看到这一幕,俱都怒视沈云。他们也知今次归都,驸马却未同行,必然会受长公主刁难,因而人人临行前都讨要一份墨迹以作防身,没想到被沈云这家伙抢了先。
锦囊递入后屏风后久久无语,又过一会儿才传来公主声音,吩咐家令任球设宴款待众人。众人松一口气,正待要行礼退出,然而沈云又被侍女传声留下。于是在众人幸灾乐祸眼神当中,沈云只得无奈转回来,苦着脸坐在了席内。
“嫂子,说到底还是自家人可信一些。闻听得以归都报捷,庾三之流皆都喜乐忘形,只有我深念阿兄戎行于外,应是思家甚苦,行前讨要一笺,以慰思人之疾。”
转过头来,沈云便将那些家伙都卖了。
“五郎用心至微,嫂子要多谢你。眼下亲长在都下者少,你家阿兄又是重国用轻家室,久任不归。嫂子这里便以年长劝善,五郎你不要生厌。”
听到公主的话,沈云忙不迭点头:“嫂子有教,我怎么敢不听。”
“江北大捷,诚然是大贺。你等新进之少贤,必然也多闲人攀望。往年夫郎在家,自然能够持住分寸,不疏不侫,不偏不倚。五郎少年得显,一时或失自慎,还要谨记家声维持不易,喧闹也可,只是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