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旁边又有其门徒上前,帮忙将那纸条装进锦囊里,嘱其贴身收好:“此为命帖,不可久曝炎日风寒,否则将要害身生病。”
正说着,那门徒手指在沈哲子手背轻触三次,沈哲子抬头深望这人一眼,略一颔首,便将锦囊收入了怀内。
旁边跟随而来的武陵王看到这一桩奇景,也是见猎心喜,上前道:“卢师君果然有方术妙法,不知可否为我再制一谶?”
卢铖闭目养神,旁边门徒则上前下拜道:“制成一谶,我师亦所耗良多。稍后尚有法会,还请大王见谅。”
被人婉拒,武陵王面子上有些不好看,只是想到方才所见神异,又不敢发作冲撞高人,便转头对沈哲子说道:“驸马你且自去,我是想亲见一下稍后卢师君会有如何神异之能。”
果然无知限制人的想象力啊!眼见武陵王这么容易被策反,沈哲子真是从心里感到鄙夷,不过眼下倒也没必要戳破卢铖的小花招,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幸在东海王年龄稍长,还算顾及沈哲子的面子,一同返回,只是在离开前也约定稍后要去拜访卢师君,可见也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行到半途中时,沈哲子已经忍不住将那锦囊掏出来,想要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可是东海王见状却忙不迭摆手制止:“维周难道忘了卢师君叮嘱?神异之术,实在不可轻待冒犯啊!”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也不多做解释,随手将之揣进囊中来。
待再回到自己的主场,陆陌那里已经忙碌起来,指挥着门徒们各持法器摆开了阵势,将要开始斋醮。
无论什么样的宗教派系,仪式感都是相当重要的一种手段。历史上南天师道的各类斋醮仪式最终成型,乃是得益于陆修静的改制,凭此扎根于底层,继而得以在此基础上发展和传承。而北天师道则就没有这么好运气,寇谦之过分专注于理论的构架和针对统治上层的发展,乃至于对天师道的组织力自我阉割,结果身死而道灭。
沈哲子不清楚后世南天师道的宗师人物陆修静是否就出身于陆陌这一脉,但是陆陌在斋醮方面的造诣确实已经初露端倪。
为了今天的法会,陆陌也是准备良久,大到需要千数人参与、为国为君祈福的上三师受箓斋,小到三五人即可完成、为个人洗清罪孽的持身斋,都有充足的准备。
沈哲子虽然大力为陆陌造势,但是这些五花八门的斋醮仪式却真的不感兴趣,了解也不多。他只是看着一群道徒们错落有致的站在石台上,手中持着千奇百怪的法幢旗幡,簇拥着神态肃穆、身披五彩羽衣的陆陌,偶尔绕台疾行,偶尔又跳又唱,实在很热闹。但看得久了,不免也有些乏味。
反观左近其他人,却不乏人看得如痴如醉,乃至于发出梦呓一般的吟唱声,与场中那些诵经声相应和,参与度可谓极高。
这一群道徒们在台上又跳又唱,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这一场百数人规模的斋醮仪式才将近尾声。那些壮年的信徒还倒罢了,陆陌年纪已经不浅,待到行下场来,衣衫都被汗水浸湿,脚步略显踉跄。可见这不只是一个技术活,还是一个力气活。
大斋虽然完成,但场面却未冷清下来。左近观礼许多信众人家上前,想要请斋。陆师君元气已伤,不便再下场,于是便吩咐身边的门徒们,一一满足那些信众的请求。反观湖对岸,场面则显得有些冷清,没有这边又唱又跳的热闹。以至于原本许多在对面盘桓的人,也都按捺不住好奇转到这附近来观礼。
“陆陌能长鸣吴中,造诣确是不浅。斋仪之雅正繁多,实在是人所不及。”
严穆身披麻衫隐藏在沈哲子的一众随员当中,标志性的鹤发早已经灰白斑驳,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四五十岁的侍者。看到石台上品类众多的斋醮有条不紊的上演,忍不住感慨说道。
听到严穆的声音,沈哲子才想起刚才卢铖送他的谶语锦囊,将之掏出来丢给严穆,说道:“你来代我看一下,这纸和锦囊有什么出奇。”
严穆将之接过来,凑在鼻端轻嗅片刻,继而便笑道:“这卢铖也真是无甚长进,这纸和锦囊应是浸过一种汁水,可以暂时掩去色彩,热气微熏便能显现。原是洛中药户所用秘法封存药气,早年间我将此法授予他,没想到如今竟敢以此蒙蔽郎主,实在可厌!”
说着,他便将锦囊里纸条掏出来,原本空白一片的纸面上赫然已经出现了字迹。沈哲子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廉颇负荆,蔺卿不咎”。
“这卢铖贼心不死,也真是憨态可掬。”
沈哲子看完后,随手将那纸条揉成一团丢入了身畔用来温酒的小炉中,笑语说道。事已至此,那卢铖居然还奢望自己能够回心转意,如廉颇一般负荆请罪,他则大度的既往不咎。其信心所在,大概就是这些看起来玄奇,说穿了一钱不值的小手段吧。以为会将自己给震慑住,心生惧意,可谓一派天真。
陆陌退场后便抓紧时间休息,因为接下来还有一场上三师受箓斋,需要持续整整十二个时辰。中间步骤繁多,礼仪也极为繁琐,甚至此前都没有排练过,乃是为了今次法会特地制定出来的。所以他要保持充足的体力和精力,不能出错。
所谓的上三师,便是东汉张陵到张鲁这祖孙三代,乃是当下天师道正统源头所在。不过在后世,由于道统的分歧和迎合统治者的需求,无论南北天师道都在淡化这三位天师的存在感。甚至寇谦之直斥三张伪法,为的就是淡化原本那种反动色彩,以期获得统治者的支持扶植。
一直到了入夜时分,陆陌才在数十名信徒簇拥下返回,身上披着宽大至极的氅衣,氅衣上雕饰诸多兽羽鳞虫,五彩斑斓,煞是夺人眼球。其头顶高冠,足足数尺有余,远远望去,像是一根擀面杖竖在了头顶上。随其行走,身上佩戴的诸多玉玦环珮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如此一个出场方式,就连沈哲子都忍不住瞪大眼望过去。而原本在石台周遭许多因为夜幕降临而要退场的人又都纷纷返回,择地安坐下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胜景。
诸多彩灯高悬在竹架上,将这大片山岭照耀的白昼一般,又有大量着装统一的道徒,手持幢幡之类鱼贯入场。陆陌高冠大氅,缓步行至场中安放的一个硕大石鼎前,随其手中麈尾一转,石鼎内顿时涌出高窜数丈有余的火光!周遭观者无不骇然惊吼,气氛登时被引爆起来!
沈哲子坐在旁边观望,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毫无疑问,他是陆陌搞出如此阵势的幕后英雄,这一场庞大斋醮能不能为国祈福他还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很费钱,一般人玩不起。
这时候,湖对岸因为天色渐晚,集会者渐渐散场。然而此处气氛非但没有冷清,反而更加热闹起来。于是对面散场后,许多人便都转行到了此处,夜幕中许多火把灯笼串联成一条条的火龙,蔚为壮观。
石台上道徒们作法作得热闹,围观者也观看的如痴如醉。然而沈哲子对此却乏甚兴趣,索性先行退场,回去休息。
在庄园中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沈哲子也没有急着前往作法现场,而是召集江虨等人,带上了一些印刷材料,待到过了午后,一行人才又浩浩荡荡返回。
经过了一整夜的作法,蒋陵这里热闹的气氛有增无减。许多人都在熬夜观赏盛大的仪式,尽管已经恹恹欲睡,两眼也都布满了血丝,仍然不肯离去,可见其痴迷程度。
而原本摆设在湖对岸的集会场所也都已经撤下,许多人都加入到了这里来。甚至就连那位卢铖卢师君,此时都阴沉着脸与几名台臣坐在了人群中临时搭建起的竹楼望台上。
沈哲子等人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又返回了原本位置上,至于那些印刷的工具材料,则都被搬运进了竹楼里暂时存放着。
此时斋醮已经将近尾声,上祀苍天先王,中祀山川群贤。经过了将近十个时辰不眠不休的折腾,陆陌精神也早已经不如最初那么亢奋,动作都变得缓慢迟钝起来。待到他将一篇祝祷之文投入石鼎中时,场中却发生了意外。
那石鼎中陡然冒起了浓厚的黑烟,浓烟滚滚冲天而起,陆陌猝不及防,霎时间便被浓烟淹没。旁边弟子见状,也来不及再做自己的事情,忙不迭冲入浓烟中将陆陌抢救出来。
众人见此异状,纷纷惊呼起来,一个个从席上站起来探头望去。只见被弟子们从浓烟中拉出来的陆陌须发杂乱,周身烟尘,头顶那高冠早已经掉落,苍白的脸上还涂抹着几道扎眼的灰痕,可谓狼狈到了极点。
“如此师君,作得什么邪法!反受其害,真是见笑当时!”
许多人眼见此态,便忍不住拍掌放肆大笑起来。而坐在竹台上原本脸色阴沉的卢铖等人,这会儿也都笑逐颜开,乐得看到陆陌作法自毙。
一时间,场内讥讽声、起哄声、笑骂声大作。突然之间,场内又发出仿佛金帖交鸣的撞击巨响,顿时压住了周遭那些喧哗声。
“国中存怨,久成戾气,法不能安啊……”
陆陌在弟子们搀扶下踉跄站起,指着浓烟滚滚处凄厉吼道。他话音未落,场中浓烟徐徐散去,原本那方硕大无朋的大鼎早已经分崩离析,散落一地,碎片黝黑,仿佛遭受了雷劈一般!
眼见此态,眼下虽是春日明媚,众人却都仿佛如同身直寒冬,毛骨悚然。一时间场中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生息。
0605 的卢镇南()
原本一场盛会,因此异变,让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诸多围观者心内凛然,不敢发声,下意识的与周遭相熟之人拥在一处,才总算略有安心。
陆陌在喊出那令人浮想联翩、心悸无比的话语后,整个人便昏厥在石台上,不省人事。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沈哲子连忙让早已经准备好的家人们冲下去,以步屏将异变发生之处团团围住,同时顺势将昏厥的陆陌往回送来。
“住手!”
“且慢!”
“贼道妖法惑众,恶言谤世,不可放过!”
对面竹台上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暴喝声,继而便有众多兵卒豪奴受命,叫嚷着冲下来,想要将陆陌给抢回来。
这时候,沈哲子也不再闲观,同样自席中跃起,在护卫们簇拥下行至前方,大声道:“诸公此谤,可有理据?陆师作斋祈福禳灾,万众齐观,堂皇正法,何来妖异之说!”
“驸马莫非为妖道蒙蔽,要为他邪法长势!”
对面几人也行下来,神态间不乏振奋,蔡谟更是大声叫嚷道。
“先前异兆,观者无不愕然生惑。我亦不知事出何因,想来坐观之群贤,心内都存疑惑,想要深究根本。眼下陆师未能自言自辩,蔡公凭何言之邪法?莫非蔡公也有通灵授法之能?眼下正该审辨缘由根本,怎能妄下论断!”
沈哲子话音刚落,围观者也都纷纷发声响应。其中自然有一部分是在维护陆陌,但也不乏人只是单纯的心存好奇,想要搞清楚因何会生出这番异变。一时间呼声四起,将蔡谟等人声音完全都给压了下去。
这片刻僵持的工夫,陆陌已经被人送入了后方竹楼里。沈哲子转头去喝问陆陌的那些信徒,可是那些人也都被异变震慑得不轻,这会儿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众人好奇心大炽,简直一会儿都等不了,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宿卫们及时冲出进来镇压场面,骚乱只怕还要加倍。
“陆师君道行或浅,神智蒙蔽。可是场中还有京府卢师君,卢师君上承三师正法,必能化解困惑!”
混乱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众人得此提醒便生恍悟,纷纷转望向高居另一侧竹台的卢铖,大声呼喊道:“请卢师君登坛!”
被人冷落良久,骤然受万众瞩目,卢铖心内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陆陌玩脱了贻笑于众,想要一鸣惊人,结果一败涂地。忧的则是他自己眼下也是一惊一乍,根本就看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异变,尤其陆陌昏厥前喊出的那话语,让人不敢深思。众人讨教于他,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
心内虽然仍是茫然,但卢铖脸上却还保持着高深莫测的镇定,在众人瞩目下走下了竹台,步伐缓慢稳健,一副高人姿态,心内却是念头急转。
行至场中后,卢铖也不敢靠近那一片石鼎残骸,他看到脸色有些苍白的沈哲子,心念忽然一动,走过去低语道:“先前所赠之谶言,沈侯可是已经有解?”
听到这卢铖到现在还不放弃威胁他,沈哲子便冷笑道:“卢师君妙法莫测,我是俗眼难悉。既然虚无处得来,便让它再归于虚无。”
卢铖闻言后,脸色陡然一沉,蓦地拂袖转身,算是对沈哲子彻底失望。他在场中绕行片刻,继而便长声道:“先前我也在场外有观,陆君玄法确是高深精湛,几达三师门楣。可惜,实在可惜……”
“那陆陌庸夫而已,在卢师君大家面前不过自取其辱!”
“不必多作虚言,快快告知众位,方才异变因何而生!”
场外围观者喊叫声众多,卢铖倒也并不焦躁,只是微笑说道:“如此玄宗大法,本非俗眼能观。我也不敢轻言论断,不妨稍借先师伟力,来为众位解疑!”
说着,他便将袍袖一卷,示意门徒上前耳语叮嘱一番,阴冷的目光斜视沈哲子一眼,继而便转行至场边门徒抬上来的步辇处端坐上去,闭目作养神状。
在众人疑惑目光中,残留在场上陆陌的一众弟子们尽皆被驱赶下场,继而卢铖的门生们便各持器具涌入了石台上。只见他们将大量的器物堆叠陈列,短短几刻钟时间内,竟就在众人面前搭起了一座高达数丈的亭台!
眼见如此神奇一幕,众人纷纷鼓掌叫好,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早先的疑惑,瞪大眼想要观看卢师君上台表演。
那亭台搭好之后,道徒们并没有急着离场,而是又在亭台数丈外又搭起一座更高的台子。不过那台子造型却有些奇怪,又高又窄,尤其顶端更是尖尖,人根本不能攀爬上去。在那顶尖之下有一个纱帷遮掩的镂空空间,阳光透入可以清晰看到里面空悬着一支毛笔。
“看来今次之事确是难断得很,卢师君都不敢作寻常卜算,要准备扶禊大礼!”
有曾经有幸在京府见识过卢铖手段的人看到摆开的这个架势,便忍不住大声说道。旁边人听到这话,难免有些好奇,纷纷凑过去询问何为扶禊。
沈哲子对此也有些好奇,返回位置后找严穆一打听,原来所谓的扶禊便是扶乩请仙。于是又不免感慨,这些神棍们可真会玩,手法简直层出不穷,难怪能给天师道营造出这么大的声势。
诸事准备完毕之后,卢铖也没让众人久等,换上了一身赭红色大袖长袍,在两名青衫道徒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
高台不过丈余方圆,当中还摆设着一个火盆。卢铖登台后,身躯便开始不自然的扭曲起来,远远望去仿佛一块精瘦肉在跳舞。他身畔两名道徒也都随着他的步伐而跃动起来,那么小的一个台子三人共舞,又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不免看得人胆战心惊。
舞蹈良久,卢铖才两手各持一块龟甲,丢入了火盆中。继而三人团坐下来,面对那火盆念念有词。又过片刻,火苗渐渐熄灭,一名道徒从怀里掏出一方玉匣,将盆中灰烬小心翼翼装入玉匣。然后三人各以利刃划破手掌,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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