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众人围在当中的,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相貌看起来平平无奇,也并没有什么高标风雅的气度,五短身材有些虚胖,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些腼腆,但在这几天与廷尉属官们的角力中,却是毫无疑问的中心人物。
这个有些矮胖的年轻人名为汤邈,字择远,南阳人。在原本沈园一众愤青中并不显眼,南阳汤氏本就不是什么大宗,加上其人既没有什么风雅谈吐,仪容也跟美态不沾边,属于丢进人堆里不露头的那种。
但这汤邈有一点不凡,那就是家传律学,其父早年从学于中朝律令大家张斐,而且被张斐以女妻之,尽授所学。张斐其人或是没有什么清誉,但唯独在律学一途却是一个大家,与同时代的杜预并称。其人所著《律解》,乃是与杜预所著《律说》俱为武帝钦定并行于世的律令。
中兴建制,所用律法俱援中朝,张说也同样是用来绳断刑讼的法律之一。
汤邈自幼便熟读律书,尤其是张著《律解》。但刑法之说在时下本就不是显学,刀笔吏更是卑于人下,不能清谈论玄,没有显赫家世,便不能得到时人敬重。汤邈家学虽然不浅,但想要凭此谋到一个进身之阶,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这满腹学问,寻常时节也少为人知,没有用到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落难监中,居然机缘巧合得到这样一个展示的机会,际遇可谓奇妙。原本同侪中一个边缘小人物,这会儿却成为了一个中心人物,倍受同伴们称赞。起居饮食都不用他自己操心,每天一睁开眼便有人给他准备洗漱用品,少年公侯亲自端来清水,台辅嫡子为其侍墨,名门高足为其掌灯,他只需要绞尽脑汁去反驳廷尉那些律章。
“往年驸马便说过,学无卑用,但有一长,俱能得彰。以前不解其义,如今有了汤择远为人表率,才知所言不虚啊!”
一众人欢庆胜利之后,喜色稍敛,其中一人便忍不住感慨道。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如果不是有汤邈这里提供刑律依据,他们一众人若被分拆开,孑然一身难免惶恐,或许便要被人分头击破,做出什么不利的证词。可是现在居在一起,不只能够安心,还能统一口径,不至于被人离间破坏团结。
“还是要多仰驸马仗义,不弃我等。廷尉因此而有忌惮,不敢刑讯,否则只怕我等也难得安!”
江虨在座中说道,他虽然不是斗殴的主力,但是因其名气,自然被人视作核心人物。早在入监的第一时间里便被提审,几次被人暗示如果肯转证指认,可以从轻处决。
幸在他不忍背叛以污父命,才坚持了下来。想在其他人也必然或多或少受到此类威逼诱惑,如果不是驸马及时在台城外高义声援,只怕现在人心早就散了,各自离叛,陷害同伴以作自保。
听到江虨这么说,一个体态壮硕的年轻人便笑道:“这又算是什么,驸马之高义绝伦,我等昭武旧人早有所见!早年战阵之中,动辄丧命,都能相携不弃,更不要说眼下区区烦扰!”
此言一出,众人又都纷纷大笑起来,言起驸马旧事,类似江虨这种受惠良多者,更是感慨良多。高门虚不可信,只愿受人敬奉,却不愿承担责任,由江虨这种饱尝冷言讥讽的人道来,自然更加可信得多。
“眼下一时,我等或是能够得安,但也千万不要以为能够就此无忧。驸马今次仗义声援我等,所患也是不少。”
这时候,刘讷又忧心忡忡说道:“我也不瞒诸位,家父系我入监前便有训言,今次乃是我等轻率犯错,就应该自承其责。方今都内新定,潜谋者不知凡几,似驸马那种能够执于正论、勤于国任的毕竟数少,大多还是门户私计。若因我等妄为之事而攀咬到驸马身上,驸马也是所患良多!”
“我等今次所为自是无错,若人人都耽于散趣,迷醉一时之神荡之乐,何日才能北望扫荡胡虏!但所为终究还是不妥,冒进过甚,难免要物议沸腾。诸位,实不相瞒,前日众斗之后,我不是畏惧潜逃,只是入监郡城后,有吏目将我私纵,言道曾受惠我家宗亲长,要纵我还恩。当时我正心慌,又受其言辞恐吓,倒是死众数十,才仓皇逃走……”
众人听到刘超这么说,略一思忖便能感受到其中浓厚的阴谋味道。沉默少顷之后,便又有人站起来小声道起自己审问时接受到的一些暗示。一时间,阴谋的味道不禁更加浓厚。
这些人或是阅历尚浅,但对于一些权斗阴谋,即便不曾亲历,多少也都从父、祖那里有所耳闻。至于阴谋要针对何人,这也根本不必多想,凭他们还不够分量,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若真有私权弄奸,驸马、驸马那里为我等张目,岂不是正好落人筹算之内?”
沉默良久之后,有人失声言道。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乏人早就意识到,只不过现在才摆在了明面上。其中一个昭武旧人感慨道:“驸马才智绝伦,又怎么会洞悉不到这个问题。只是我等轻进犯错,被人擒住,就算明知有险,但是为了保全我等,也不得不进啊……”
明白到这一点后,众人再没有先前那种得意和张扬。原本他们心里是不乏得意,斗殴占尽优势,即便打死了人而入监,廷尉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可是现在才明白到,这一切都不是没有代价的!
“汤择远,若是我等早日认罪,将要如何刑处?能否不再牵连他人?”
听到这问题,那汤邈便低头沉思起来。只是席中却又有人颓然道:“奸邪们手段频出,此事后续如何,已经不是单单刑律能决。而且驸马悼祭亡友,又声援我等,言中俱无涉一罪,这就是在告诫我等,所执本就无罪,绝不俯首受污!”
“是啊,若是我等轻易承受污名罪状,如此将置驸马于何地?汉时党人刑锢几十载,尚能褒有义骨壮气,我等以此自标,岂能因小困便发颓言!若真如此,来日有何面目再见驸马!有何面目再见同侪!”
随着众人各抒己见,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继而外间又有消息传入,沈园摘星楼遭受封禁,这不免又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们心上,益发感受到世事的艰难,以及要坚持信念的不容易。
0588 知耻后勇()
清议作为世族人家发表意见的最重要途径之一,在新春伊始便得到了极大的重视。皇帝亲自下诏,让各郡国长吏敬访治内乡贤宗老,录命上呈。同时公车四出,用以迎接郡国野贤归都论事。
各方对此回应也是踊跃,毕竟上一次大规模的清议还是在明帝平灭王敦之后。后来先帝不幸,庾亮执政,对此兴味乏乏。又加上前两年的兵灾和乱象,长达数年的空白,地方上也积攒了太多的问题要表达。
得益于府库日盈,台中对此准备也充分,不只开放通苑作为贤长暂居之地,还紧急修筑一批邸舍备用。同时太学、国子监俱都开辟出了专门的论讲场所。从一开始,便摆出了重视的态度。
在准备清议的同时,关于都内前次斗殴也终于开始判处。与事者按照罪状的轻重,或以禁锢,或以徒刑,同时还要上交大量钱财偿罪,身具职任者统统革职,名爵若是荫受,同样革除,若是本身勋受,则贬降等级。
因为不问是非,这处置乃是两方并罚。这自然引起了大量与事者家人的不满,沈园那些人还倒罢了,可是另一方坚持服散的却自认受害方,结果非但没有决出公义,反倒要与加害者一体受罚,因而吵闹不已。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拒不接受这个判处结果,宁肯牢底坐穿,也不认罪出监。
台中对此也是无奈,眼下清议在即,都内本就需要平稳,不能爆出太多喧闹和丑事,否则台辅们的脸面在那些入都参加清议的人面前将荡然无存,还要承受诸多抨议。原本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本来就是想要息事宁人,不要再吵闹下去,务以稳定为主。
为了平息那些人家的怨气,台中不得不再追加诏令,将这些与事者择优录入太学、国子监,来日若是策问得宜,文理清晰,可以优先补授台阁郎吏。同时台辅们也亲自出面去约见那些涉事人家,商论安抚,总算是将事情给解决了。
早春时节,在家养病多日的沈哲子终于出门,亲往台城东南的承阳门去迎接那些被释放的犯案人等。
第一批被释放的人,明面上的理由是查实没有伤人罪状,只是从属。但其实还是按照势位划分,琅琊刘讷,虽然是由其父亲自缚入监中,但也是优先被放出来的,而像江虨,虽然名气不小,但是因为没有家世依托,仍然在监。当然也不排除其人过于显眼,多监一段时间给对方出气的可能。
第一批被放出来的有十几人,在见到早已经等候在承阳门外的驸马之后,一个个都是神色大惭。他们虽然在监中,但是并没有完全隔绝与外面的通信,明白这段时间,驸马确实受他们连累良多。
除了沈园被封禁以外,更是大病一场,而且早在前日便请辞殊荣,并将羽葆班剑一应仪礼之器尽皆上缴。同刑同辱,可谓名实俱损。
所以在见到驸马之后,一群人俱是愧不能当,一个个深拜告罪。
“不必多言,人无事最好。饮一杯除秽酒,各自归家思过,以后切勿再为浪态。”
眼见这些人精神还算不错,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说,吩咐家人奉上酒具。
年轻人们接过酒来,却都不饮,一个个面向秦淮河方向深拜下去,将酒液泼洒在了地上。再拜之后,刘讷才行至沈哲子面前,垂首道:“因我等一时冲动浪行,不只深累驸马,更害数名良友性命,至今尚有友人监于囹圄。因而我等有约,来日被草衣麻,不敢自释。驸马所言同刑同辱,乃是我辈心量尺墨,友人一日不能尽释,我等便要一日监守于心,不敢放纵。”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微微错愕。不过见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表情凝重,不再像以往那样浮躁易怒,夸夸其谈,可见今次也确实是受到了教训,长进良多。
于是沈哲子便下车,与这些人缓缓往秦淮河渡口行去。
一行人上船后,年轻人们便各自从怀内掏出或竹简、或纸片,言道:“心内深疚,言能及者十不足一。近来多有反思,录于笔墨,不敢求谅,只是示于驸马,我等并非无一所得。”
沈哲子接过那些检讨书,逐一仔细阅过,继而便让人将之妥善收起,笑语道:“诸位能以肺腑之言,倾心示我,于我而言已是贵逾千金。今次诸位遭厄,对我来说也是一次警示。大困之世,人间岂无一二义士?但为何局势仍无缓转,社稷多动荡,百姓长罹难?”
“害我者,世道也。世道因何加害?志气因何难逞?为何大义之论,竟成害命之恶事?害人殃己,波及于众,尚有遗患弥远,却无一二得益于世。千金之良药,未必能医疥癣之小疾。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我不是在怪罪诸位,只是希望你们能长持慎重之心,不要长怀忠肝义胆、反成世道之祸患。”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番话,各自都羞惭的垂下了头。
“你们不要对我心怀愧疚,我近来所受之忧困,也都是应受。你们能够信重于我,执我之论穷攻异途,于情于理,我都要深谢这一份信重之情。善念而成恶行,这是我言有偏颇,未能完全导义劝善……”
“驸马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我等一时冲动,所识偏颇,这才陷于张暗捕之贼众!此世多奸,长害正论,又怎么是驸马的罪过!”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笑起来,说道:“诸位既然已经洞见于此,那么此厄也不算是全无所获。人非生而尽知,岂能全无过错。知错则改,则胜于执迷歧途,胜于畏险不行。以正论辟邪说,便如持王道而诛奸佞,非善战者不得功。妄求浪战,不过是自轻自毁……”
正说着,船行已近摘星楼。只是今日的摘星楼,虽然依旧高耸显眼,但楼外已无悬章,门户也都紧闭,空寂无人,透出一丝破败。而在沈园外,更不乏人游走左近,对着高墙投石辱骂,大意乃是斥责沈哲子妖言悖论蛊惑于众,邪心厉念败坏世道。
类似的事情早在几日前便有迹象,眼下清议虽然尚未正式开始,但是针对沈哲子的批判已经零星展开。其中最为激烈的自然是那些受害人家属,他们单一自然不敢如此触犯势位正隆的沈家,可是察觉到舆论风向的变化后,以公义之名便无所畏惧了。
船上众人眼见此幕,已是目眦尽裂,当即便有人要冲上甲板据理力争,可是却被沈哲子制止了。
“我自知是个怎样的人,虽然未必美于管乐之贤良,但也绝不劣于庆父之奸佞。其人以私心毁我谤我,能识者付之一哂,不识者相论无益。君王垂幸,加我重任,能为一二之用,便需竟十分之劳,方能不负厚恩。那些人于我非亲非恩,即便能有一二得暇,我也更愿与同志良友倾谈论事,何必将时光虚掷于他们。”
沈哲子示意众人安坐,不要忿怨,而后才笑语道:“此类诽谤之言,淡然漠视之,倒谈不上什么雅量。不过是我爱惜自身,不愿与此类私心蒙蔽、短视陋行之众纠缠,耗费年华而已。穷逐于妄诞之议论,或逞一时意气,终究无所得益,这与迷散者自乐又有何异?”
“若能早闻驸马此论,安于己守,勤于己持,不至于酿生今日恶果啊!”
羞惭之余,刘讷忍不住叹息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素来自觉无晚,如今园墅遭禁,我也非议缠身,不便长与诸位共聚。都内清议将启,我希望诸位不要自弃,能够广撷贤论,退思自省。既然已经知道前错,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该要如何行之?”
讲到这里,船已经缓缓停靠在大桁附近的南岸码头,沈哲子起身说道:“诸位多学江散骑徙戎之论,便以此例,试论散毒因何滥行于世,又该如何将之除禁。我将在庭门之内,敬待诸位高论。”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起身应允。
沈哲子给众人布置这样一份家庭作业,一则是给他们找点事做,不要在清议过程中再闹出什么动乱。二来也是让他们趁着这股热乎劲,能够做出一个深刻的检讨,找到一个更好的斗争策略,日后不要再跟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爆。
沈哲子在沈园造势那么多年,这些年轻人可以说是经过层层筛选,既能认可、拥戴他的主张,又不乏斗争勇气的人选。至于未来要将这些人引导培养到哪个方向去,沈哲子近来也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
这些年轻人既不乏斗志,也不乏公义之心,又因今次之厄,与沈哲子之间缔结了一个堪称牢固的关系,而且各自都有底蕴家学,虽然尚显青涩,但也可以称得上是当下高素质的人才,正可以培养做死忠喉舌。
未来逐渐将自己的理念灌输给他们,培养他们的斗争技巧,在朝内可以作为笔杆斗士,来日北伐,也是不可多得的政宣人才。如果运用得好,未必就逊于雄兵悍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参与斗殴的年轻人们陆续被放出。沈哲子也不惧物议缠身,不只替他们交付赎罪金,每一次都亲自相迎,并布置了相同的任务。沈园只是一个聚会场所而已,就算被封了,也不能彻底打断这些人与沈哲子的联系。
沈家别的不多,唯独别业园墅多,封了一个沈园,还有众多可选。只是这些年轻人受了教训,不敢再过分张扬以免再将驸马推到物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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