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将防线往前推进一大步,这对于建康人心的振奋,其实还要甚于襄阳的收复。
毕竟,豫州的全不设防,始终是高悬在建康头顶上的一柄利刃,有着切肤之痛。
如果庾怿挺进合肥,那么荆州方面、徐州方面都要有所配合,做出相应的调整。总之这二十万斛粮,沈哲子是不可能让陶侃白拿的。
而且,这一次的借粮,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个尝试。他本身对于鼎仓的构想便极为宏大,希望鼎仓的存在能够取代一部分或者说完全取代朝廷对于四方物用的调配职能。
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本来朝廷在这方面的能力便已经荡然无存,与其说是取代,不如说是重新建立。
吴中那种包税法,沈哲子是希望能够借助鼎仓在整个江东普及开。由鼎仓代替地方郡县支付赋税台资,而地方郡县则将这一部分支出预存在鼎仓。让鼎仓充当地方和中枢的桥梁,从而获得一个更大的调集力量。
当然,这个想法实在太激进,想要落实必定困难多多。但也是沈哲子一贯的做事风格,暂且不论有无可能,试试看,不行再改。
归途中,陶斌越想,越觉得可气,便将侄子唤道面前来,皱眉问道:“大昌,你觉得那貉子所言有几分真假?他是否做不到此事,以此敷衍?”
陶弘听到这话,脸色便微微一沉,闷声道:“叔父此言,有失偏颇。驸马为人,我素来有知,若是做不到,他不会虚言敷衍,诺则必应。”
被侄子当面顶撞,陶斌有些尴尬,不过今次入都,求告许多人家,他是见到陶弘人脉不浅,倒也不好真的当作子侄训斥。闻言后只是讪讪道:“我倒不是背后贬人,只是总觉得这件事当中太多玄虚。早先你家大父受困于钱粮,不是没有求告江州那些土宗,但却无一应诺。就连我都去过一次,仍是无果。那貉子门庭这两年确是煊赫,但在这江西之地,他一句话难道比你大父还要管用?”
陶斌越说越觉得此事不可信,不免有些患得患失。要知道他父亲子嗣众多,偌大名爵尚没有确定继承人。原本陶弘的父亲陶瞻呼声不小,可是陶瞻福浅,死在了去年那场兵灾中。剩下这些儿子们,自然也都蠢蠢欲动。
陶斌的另一个兄弟陶夏在台中做官时日不短,结果迟迟未能给父亲请下诏书来。陶斌今次到来,便得了诏书,本来已经是一件好事。如果顺势能够把缺粮问题也解决了,那么自然更加能够获得父亲的喜爱。
但在沈哲子这里获得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心里拿捏不定,要知道军事迫在眉睫,如果他这里不能有个准信,就这么报回去,结果却是无功。如果贻误了军事,那么就连先前请诏的功劳可能都要被一并抹去。
听到叔父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言语,陶弘也真是烦不胜烦,索性直接退下去。家事一团乱麻,就连他大父陶侃对此都是无计可施,他自己夹在几个叔父的明争暗斗中,也真是不胜其扰。
一行人沿江溯流而上,初时还没什么。很快就过了历阳,又行过寻阳。过了寻阳之后,陶斌便变得不安分起来,座船上广竖旌旗不只,甲板上还陈设羽葆鼓吹之类逾礼之物。而且还沿江撒帖,召集荆州所部沿江护送。
陶弘对此也真是无奈,他明白这是叔父们为了增加在荆州部众面前的威仪而刻意为之,随着大父越年迈便越发的变本加厉,屡禁不止。幸在他大父确是功高,自有台中封赏的羽葆鼓吹等仪驾,否则单单这一点便不知要给大父招惹来多大的物议麻烦。
荆州如今所镇巴陵,过了武昌之后便已抵达。将近大本营,陶斌便又收敛起来,免得自己所作所为落入父亲眼中。因为他一路上的招摇作派,行程耽搁了一段时间,返回巴陵时已经到了深冬时节。
虽然还没到大雪封山的地步,但水道多枯竭停运,冷风呜咽,这让陶斌对于沈哲子的许诺更加不抱信心。因而心里便决定,稍后见到父亲之后,只说请诏之事,绝口不提求粮。
可是当他们一行人被引入荆州军大本营时,便看到存放物用辎重的营地里垛起高高的粮袋,看那数量,怕是十数万斛粮是有的。
“大昌,莫非那貉子真的能驱使江州人家往此运粮?”
眼见此幕,陶斌心情又变得忐忑起来。
陶弘一路上已经不堪其扰,闻言后只是摆手道:“叔父自有预见,我可不敢轻言以免相误。”
入营之后,陶斌见到深坐软寝中的父亲,先是上前言道今次台内请诏之事。
陶侃心情还算不错,一边听着儿子汇报,一边含笑点头,待到此事说完,才又问道:“此行除请诏之外,是否还做了别的事情?”
陶斌听到这话,心内便纠结无比,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说了,外间粮是父亲自别处筹措来,那他则是虚言妄念。如果不说,假如那些粮真的是江州人送来,则要白白错过这一场大功。
眼见父亲眼神渐渐转为凌厉,陶斌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请诏之后,我本来已经打算早早返程。但大昌却还想做些事,要去拜访沈氏貉子之家请粮……”
“貉子?哈,休言貉子!来日你父归土之后,尔等生死祸福,或都要决于沈侯一念之间啊!”
江州人如期将粮送抵巴陵,陶侃心内却没有多少轻松情绪,这一次帮忙,他无论怎么看,都看出一丝示威的意味。仍是此乡旧土,人物却已截然不同啊!
0566 五侯并举()
时入冬月,沈哲子又渐渐变得忙碌起来。
首先是皇帝迁居事宜,在建平园住了年余时间,终于得以返回苑城。
这一天自然是合城惊动,大量宿卫将士们涌上街头,肃清街道。周遭郡县乡民俱由乡老率领,被安置在建康城宽敞平整的街道两侧,等待迎接皇帝的仪驾。
群臣各穿章服,在台辅诸公带领下,天还未亮在寅时便聚集在建平园外,礼拜恭请。沈哲子职位虽然不高,但爵位却不低,所以也有幸站在了队伍前列。前后左右,或是老态龙钟,或是正当壮年,他一个少年人模样,分外惹眼。
队伍最前方自然是一众台辅重臣和高资历的中兴元老,至于元帝和先帝的子息,则被单独安排在了一处。可见时下宗室力量已是荡然无存,哪怕一个礼制上的排位都不能获得。
但有一点特殊的是在台辅们的站位之中空出了一个位置,那是属于王导的站位。王家王兴之的丧礼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是王导仍是深居简出,既不回台中办公,也不频繁见客,一副尚未从打击中缓过来的姿态。就连这种场合都缺席,可见心内积攒了太多的怨念。
这一幕落在在场众人眼中,感想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共同的认识,那就是上一次王太保被逼迫到这种程度,尚是故中书庾亮执政时。一旦生出这个念头,许多人的视线都不免在沈哲子和站在前排的褚翜身上徘徊。
太隐秘的斗争,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懵懂,但尘埃落定后,时局中何人得以凸显出来,他们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暗自猜度,尚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新进归都的光禄大夫刘超,所有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几次派人往太保府去催促,就差当中斥责王导这种做法了。
到了卯时,台辅诸公并太常等公卿入园叩拜请驾,可是过不多久,一行人又脸色灰败的退了出来。这不免让观者心生好奇,一个个议论纷纷。
“皇太后陛下怒若雷霆,直言王太保有失公体。”
众人尚在低声议论之际,有幸同行入园的谯王悄悄行至沈哲子身畔低语道,眸子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快意。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心内不乏感慨。王导这种做法,看似有些不识大体,但却不得不说很有效,一方面表达了心中的不满,另一方面也是强调他们王家在时局中无可取代的位置。
南渡以来,可以说琅琊王氏从没被逼迫得这么凄惨过。哪怕是先帝在世时平灭王敦,直接扫荡了王家大半力量,但对王导仍是礼遇有加,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可是这一次,在沈氏吴人和豫州人家的穷迫下,面子、里子俱丢个精光。
王导哪怕再大度,也不能没有表示就完全释怀。所谓王八好当气难受,他如果还是忍辱负重、顾全大局,那么围绕在其家身边的其他人家将要以何目他?
眼见郊祭的吉时渐渐逼近,几名台辅们便纷纷登上了车,看样子是要亲自去王家登门去请。虞潭在登车前,对着沈哲子招招手。沈哲子见状,便离开队伍趋行上前。
可是当他行到台辅们车驾面前时,温峤却从车里探出头来,摆手道:“维周你不必去。”
这种场合里,沈哲子就是个小虾米,还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凡事要听大佬们的意思。他也觉得自己再腆着脸跟上去,对王导而言不啻于一个刺激,于是便又讪讪退回来。
只是这一进一出之间,所受到的关注不免更多。所幸眼下天色尚未见白,远处虽有窃窃私语的议论,也不能尽数听闻。
终于东方渐露鱼白之色的时候,一群台辅们又匆匆返回,这一次王导也在队伍中,章服下身躯略有佝偻,脸色也是惨白有些不好看,似乎真的是大病未愈的模样,颤颤巍巍随着众人再次入园。
沈哲子虽然明白老家伙们一个个奸猾似鬼,一根头发丝、标点符号都不能相信。但是看到王导那副模样,也禁不住生出几分英雄迟暮的心酸。不过很快周遭一些青徐人家投注来的冷冽怨望目光,便让他意识到这只是错觉,老家伙最起码还能再战三五年。
这一次事情倒是很顺利,皇帝的仪驾很快就离开了建平园,一群台辅拱卫在侧,而王导一人乘辇随驾。
沈哲子随着众人跪在道左迎驾,冰凉的地面寒气仿佛利针一样扎着手掌和膝盖,可谓苦不堪言。偏偏太常属官宣读诏书的语调又是那么慢,区区两千余字居然念诵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当一行人再站起来的时候,身躯都有些摇摆,步履也变得蹒跚起来。
随后便是从建平园出发,绕城而过往城外去进行郊祭。两千石以上者或辇或马,恰恰卡在了沈哲子身前两个身位的位置,真让他有欲哭无泪之感,上进心不免变得更加炽热。
队伍缓缓开动,沈哲子还在伸长着脖子等待内侍来招呼自己,琅琊王车驾先行过来,使人传言道:“母后叮嘱姊夫与我同车。”
沈哲子杵在冷风里,身躯都已经冻僵大半,这会儿也顾不上假客气,在人搀扶下登上了车,上车便抱起了安置在车厢角落里的小铜炉。
郊祭一场,一直忙碌到了傍晚,期间只是在二帝陵园外得到一点赐食冷餐。而后众人再拱卫皇帝归都入台,送入早已经营建好的太极新殿。
这新殿落成,尚是第一次使用。单纯规模上较之旧殿已经大了一倍有余,人站在下甚至都看不清楚高台上皇帝的面目,威仪感十足,让人立在其中便不敢心生怠慢。
皇帝重新回归,标志着前一次的乱事总算彻底了结,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如此一桩大事,自然也要有所封赏表示。早先台内六百石以上者各输两个月俸禄以恭贺君王履新,如今这两个月的俸禄再被赏赐回来,而且还因官阶不同另有加赏。
当然最重头戏还是对有功之士的封赏,主持营建事务的丹阳纪睦功封县侯,升任左军将军。接下来便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内容,沈恪因营建之功而封亭侯,任少府卿;沈哲子倡议之功,乌江县侯益封一乡之地;沈克捐输调度之功,爵封乡侯;沈牧督建之功,益封五百户,乡侯不变;沈云酬功并赏,得封都亭侯。
不要说殿中这些台臣,哪怕沈哲子听到这封赏内容,都愣在了那里。一日之内,五侯并举,如此尊崇,哪怕是当年曾经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都未有如此荣耀!要知道,除了这五侯之外,沈家还有一个郡公,一个荫封的侯位!
感受到周遭人那灼热视线,沈哲子则下意识望了望排首位置面沉如水的王导,又望了望殿上隐在屏风之后的皇太后。他家这算是正式跨过权臣门槛,步入高门序列了。
沈氏一众受封族人,各自离开队伍,在沈恪的带领下膝行向上叩谢皇恩。沈哲子等年轻人还倒罢了,可是沈恪在谢恩的时候,语调都隐有颤抖,待抬起头来,更是泪流满面,足可见心情之激动。
他家从吴中土豪逆门,一路行来,当中艰辛不足道于外人。到了今天,终于可以昂首于当世,无惭于南北!
0567 庾氏有喜()
冬至日已经过去了十多天,沈家的喧闹却没有丝毫要停息的意思,每一天府前都是宾客盈门,车水马龙。
当然在众多礼贺声中,沈哲子也听到不少或善意的规劝、或恶意的讽议,都在说沈家如今盛极荣极,恐难持久。毕竟沈家吴中门户得享中兴未有之尊崇,上一个接近如此程度的门户义兴周氏还是沈家亲自掘的墓,骨头都已经快烂了。
按照这个趋势,似乎沈家距离大衰也不远了。
对于此一类的言论,如果是善意的,沈哲子那就虚心受教,如果是恶意的,那就干脆懒于回应。归根到底还是一句话,他家与义兴周氏所面对的局面不同,立身之本也并不相同。
义兴周氏,纯以武事得显,而沈家虽然也有武宗之名,但却并不独仰于此。如今的沈家,是南北沟通的一个纽带和桥梁,甚至可以说是南北交融的一个平台。如果再把沈家毁了,且不说朝廷还能不能够获得南人的承认,哪怕在江东立足都将变得没有可能。
沈哲子虽然最终目的是北伐,但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没有忽略乡人们的利益诉求。沈家在时局中获取到什么样的地位,并不仅仅只是一家之荣辱,甚至可以看作整个吴人群体在时局中被正视的程度。
亢龙有悔并不可怕,盛极必衰或许有其道理,但在沈哲子看来,眼下这种程度,远远还未达到盛极的程度。如果他家就此停滞不前,自然往后都是一路下坡,正如时局中被掀得连滚带爬的琅琊王氏,并不是时局缺少对其尊重,而是其存在本身便是限制时局向前发展的枷锁。
进了腊月之后,事情便更多起来。首先是乡里来人,这一次来的除了他三叔沈宏,就连沈哲子的母亲魏氏也来了,尚有乡里许多亲老。除了乡下土财主见见世面以外,也是要把沈云的婚事提上日程来。
沈哲子带领公主并一众家人,亲自出城百里之外,将母亲接来。母子久别,难免生疏,魏氏见到沈哲子,还未张口,已是泪水涟涟,又哭又笑。
对于亲家母的到来,皇太后也表现出极大的重视,派琅琊王亲自到公主府邀请魏氏入苑相见。魏氏乃是豪宗大妇,本身也算见过世面,但眼界不过局限于吴兴、会稽之间,对于入苑去见皇太后,心内不乏忐忑,临行前一夜,甚至拉着兴男公主谈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沈哲子亲自送母亲入苑,听到车里母亲和公主俱是哈欠连连,真担心稍后见面母亲会忍不住困打瞌睡。
不过沈哲子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皇太后和魏氏见面礼见寒暄一番后,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那就是天师道。魏氏虽然不及皇太后那么知书明礼,但是讲到天师道的内容,皇太后那是拍马都比不上魏氏的造诣深厚。
如今的沈家,绝对是吴中天师道的第一号恩主,甚至就连家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