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本人倒没有正在参与一场阶级革命的觉悟和荣耀感,在对沈哲子介绍了一下他目下所经营出的局面之后,便又不乏隐忧道:“前日王门王稚陋下帖有请,门下不知其意为何,因而一直不敢回应”
他如今所做的事情,往大了说是集结众力要去冲击高门给寒门设置的政治壁垒,往小了说是背叛了青徐人家转投吴人门第,所以心情难免患得患失。
早先因为他在都中日趋张扬,羊贲已经屡屡使人来训斥他,如今又被王彪之的兄弟邀请,心里真是惊恐的不得了,唯恐其意图被王氏察觉而发力打击。
王兴之近来在都内的许多张扬举动,沈哲子昨夜也听人讲起,此时听到曹立再言及,神态间却不乏心悸,便笑语安慰道:“王稚陋乃是王叔虎胞弟,于你也算旧恩,既然有请,不妨直去。如果他敢有为难,必要时道出我的名字。”
曹立听到这话后,心绪顿时大定起来。他对王家的忌惮之处在于,恐其家利用其势位人望而打击他家,让他家这一场图谋彻底落空。但落在真实的实力上,曹家也是江北广陵附近实力颇强的流民帅,在人身安全上,曹立倒没有什么担心。
不过略一转念后,他便又说道:“门下既已领受郎主所训,自然不会有所摇摆。况且,王门诸子弄玄逐虚,非是所托之人,近之无益。郎主如今身领台任,抽身无暇,王稚陋集众作态,人或言之”
讲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沈哲子则笑语道:“人或言之王稚陋是要与我分望争幸?这只是闲人絮语,不必在意。王氏门高本就是事实,而我也不是逐于虚名专宠而幸进,不必混作一谈。”
此一类言语,沈哲子昨夜也听到一些,对此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倒不是他不屑于同王兴之比较,而是彼此立身殊途,没有什么比较的必要。更何况如今他早已经不必靠名望混日子,而是已经亲身干涉局势。王兴之所做那些,对他而言不过是冲龄游戏。昨夜沈园燃灯回应,不过一时兴至,实在没有必要专注于此。
“郎主旧勋崇高,几比中兴台辅,自然不是王稚陋之流能望。”
曹立也笑起来,说道:“昨夜摘星楼玉柱擎天,满城灯火尽失颜色。楼拟作人,俱是傲然高立于世!”
送走了曹立之后,沈哲子又将任球唤来。他不日即要归台,官署内还有海量公务等着他去主持,所以一些事情也要吩咐下去。
别的事情倒也没有太多要交代,主要还是他另一门生,如今在琅琊郡中奔走重建家业的卞章卞七郎。这个卞七郎是他打入琅琊郡里的一个楔子,沈哲子吩咐任球给那卞七郎更多一些援助,希望其人能将动作放得更大一些,借以刺探一下郡中各家兵甲虚实。
士族为家,政治上的立场其实只是一方面,门庭之内虚实如何,其实很难猜度。譬如沈家如今在都中明面上虽然只有沈哲子并几个嫡系族人,但关键时刻,可以集结甲士数千余,乃是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
沈哲子从不小觑对手,琅琊王氏乃是中兴高门,他家围绕京畿所做的布置较之自己肯定会只多不少。像是早年王舒节兵浙西时,很快便聚兵数千余,还不算外镇给予的援助。如果不是王舒其人过于保守偏望,自保的念头太大,沈哲子未必能在去年那场兵灾中独美。
沈家虽然江东豪首,但王家也曾半掌江东之兵,寻常时节隐没不见,但如果斗争趋于白热化,沈哲子可不想面对什么突然涌现的奇兵。所以,他是希望能够更清楚了解王氏私兵的实力,从而制定对策。用不用得到暂且两说,关键时刻要有备案。
0549 妇人怨念()
乌衣巷内王宅侧院一座花厅中,太保王导的妾室雷氏半卧软塌,神态不乏慵懒。身上彩衫绚丽斑斓,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只将妇人映衬得更加娇美。
雷氏虽然已经生养几子,但却保养得宜,体态仍是窈窕丰韵如少女,面相娇美布满风情。
雷氏卧榻下方丈余外,一名虬髯壮汉正襟危坐。其人虽着纶巾氅衣,装扮上极力向士人靠拢,但面相颇多粗犷,脸颊横肉杂生,须发贲张,壮硕的四肢让衣衫都紧绷鼓起,甚至于有粗黑的汗毛戳破丝衣束缚摇摆于外,如此明显的胡人血统,实在甚悖于时人审美意趣。
雷氏望着那壮汉,眸底虽有厌色,但却并不流露出来,只是薄怨道:“乡中有什么事情,传信即可,家立此乡并不容易,如果没有必要,你又何必往来奔波劳碌。”
壮汉闻言后便露齿一笑,随其展颜脸上横肉便拉伸开来,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视感。雷氏见状,更加没眼去看,罗扇半遮脸庞,眸子已经转望旁处。
“阿姊荣养王府清贵高门内,久不相见,阿弟我也是分外想念,得闲就来拜见。”
壮汉笑过之后,瓮声瓮气说道,若其人不开言,没人能猜到他与雷氏的关系,此人便是雷氏母家胞弟,名为雷冲。两人一个娇美如花,一个状若凶兽,但却是真真正正、同父异母的姐弟。
时下胡人内附已久,杂处汉家之间,哪怕是汉家儿郎,也不少人身有胡人血统,就连先帝都是如此。
但雷氏母家则不同,她家眼下虽然从于雷氏豫章郡望,但其实本是关中氐人一系,其父本身便是不折不扣的氐人,历事于中朝,雷氏为其汉妾所出,没想到凭之攀上王氏高门,永嘉时就此从属而来,安家于侨立的琅琊郡。
对于母家,雷氏虽然并不待见,但也毕竟是她庭外之援,能帮的也是尽量去帮。
因为她本身便是胡宗门户所出,自幼便知谋生不易,并没有那些高门豢养出来的贵女习气,姣好面容之下不乏心机,如此才能在这王门立足,专宠于太保,也能得大妇包容,甚至代掌内庭家务,手腕可见一斑。
得益于雷氏的长袖善舞,雷家过江后家业发展也是极为兴旺,背靠大树好乘凉,产业广布于琅琊郡,多纳南北奴客,声势甚至还要超过了许多原本琅琊郡内乡人门户。
“你敬重想念阿姊,我也很是欣慰,但也实在不必频频登门亲见。此门不同寒家,阿姊立足此庭之内也是分外辛苦。你看你一副胡奴姿态,常作出入,让我不好立足人前。”
雷氏对这个胞弟也并不怎么客气,直接言道其相貌问题。无论中朝还是如今,胡人在时人观念里就是卑劣之人,王氏这种高门,胡奴甚至不能跨过中庭,否则便是严惩。
雷氏本人倒是没有多少胡风,但她这个弟弟却让人一望可知乃是胡虏。她如今执掌门户家事,本就难得众美,积下不少怨望,她这弟弟登门一次,她便被人冷讥良久。即便不为自己考虑,她也要念着膝下几个儿子不要被人嘲讽为胡婢生养。
雷冲听到阿姊抱怨,便是惭然一笑,不过他那相貌也做不出太丰富表情,落在人眼里仍是一贯的不怀好意。
“阿姊你教训的是,以后我深记此节,不敢再随意登门。”
雷冲虽然被训斥,但自己也不乏冤枉,相貌是父母给的,他没有运气生于汉家妇人。长成这副模样,不独阿姊冷眼以望,就连乡土中人对他也多横眉。当然这一点,也非尽是长相问题,终究还是家风太霸道而取怨于人。
“不过今次登门,我确是有事要请阿姊帮一帮忙。”
雷冲讲到这里,脸色便转为凶横,待见阿姊脸上厌色愈发浓厚,才忙不迭有所收敛,只是语气仍然愤恨十足:“阿姊你也知,我家立足于乡也不容易,乡土中素来诸多刁难。今次又有一家门户跃起,屡作挑衅,实在是可厌至极。”
“北客南来而居,本就不容易。多少旧姓人家乡资大毁,门人散尽。我家在北本就不是旺宗,南来能够托庇贵宗立足,已经是大幸事。你能约束好门人不要滋生事端,败坏乡声,已经是最好,谁人又敢轻犯我家。”
雷氏对她这个兄弟的脾性最了解,哪会为其虚言所惑,仗着自己这里的势,凌辱旁人是有,哪会忍气吞声。以往雷氏便不知多少次给他收拾烂摊子,已经烦不胜烦。更何况,早先太保还曾经严斥她要收敛一点,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免得败坏家声。
所以雷氏近来也是修身养性,就连家事都不敢多管,希望能挽回在太保心里的印象。
“阿姊你这么说,可真是误会我了。以往我做事或是逾越章法,让阿姊你劳累周全,可这一次却不是我在滋事。乡人有人仗着貉子声势,专有针对我家,强索田亩人丁!”
雷冲闻言后,已是大声叫屈起来,只是被雷氏瞪了一眼,才忙不迭放低了声调。
“仗着貉子声势?哪一家貉子敢轻犯我家?”
雷氏听到这话便不免好奇起来,开口问道。她虽然以母家胡族身份而自卑,但不妨碍对南人蔑视。
“便是那个驸马沈侯,哈,狗屁的沈侯!谁不知他家狂武下人,王门旧日犬马爪牙,如今势位高了,反而转头噬咬主人!貉子真是狂悖狡诈,品性卑劣!”
雷冲忿忿言道,而雷氏听完后秀眉却蓦地一扬,素指一点凝声道:“你怎会招惹到了沈氏驸马?仔细道来!”
“我哪里会招惹到他,简直连面都见不到!”
雷冲言中虽然对沈氏蔑视至极,乃至于因阿姊缘故而以半个主家自居,可是实际论起来终究还是要承认事实,他一个杂胡土豪,乡土中再嚣张,也实在触及不到人家那个层次。也正是因此,而怨念诸多,往年都是他看心情欺不欺辱旁人,如今却被旁人给欺辱懵了。
“为难我家,倒非沈侯,而是他家一门生。他家那门生也是琅琊乡人,早年被府上王江州杀灭门户的卞家子。那卞氏自己找死,抛下大宗家产,因无嗣继,我家便接手许多。但没想到这绝户家门居然又出来一个余孽,眼下在乡里诸多钻营,想要收回旧产。”
雷冲恨恨说道:“这怎么可能!且不说他家本就悖逆门户,单单那些田产,我家接手过来后经营许久,才有了如今局面,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雷氏听完后,眉头便微微蹙起,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接过那卞氏宗产,是不是未经县府?”
雷冲闻言后不免语竭,片刻后才回道:“乡人都是如此,卞氏一倒,各家便都派家人占住近处田庄。若是落到县府手里,难免又添更多首尾,没必要多此一举。”
“况且此事就算逾规,也非我一家独为。那卞家子只是盯住我家索要,余者都不过问。县令也是可恨,往年得任还是阿姊有劳,今次我登门求见,他竟与我言什么章法有缺!”
雷冲也不是遇到事就来麻烦阿姊,这种事情不是没有遇到过,他也公私两路在走,可是那卞家子率众强逐他家佃户,统御诸多悍卒,他是带领家人攻了几场都被打退。
求告于官府,县令推脱不管,乃至于登门去见太守虞胤,却连门都难入便被逐出。这一次,可谓面子里子都是丢个精光。
言道被虞胤家人在郡府门口羞辱,不独雷冲愤慨难当,就连雷氏也隐有气愤,但还是指着雷冲叹息道:“虞使君乃是先帝元舅,旧宗人家,岂会看你这胡儿脸色。你求告上门,不是自取其辱?”
“可我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啊……阿姊,那卞家子自仗沈侯撑腰,独独为难我家,且不说我家田亩有失,乡声大损,这难道不是在公然无视阿姊你乃至于太保的脸面!”
“你不要凡事都往太保身上攀扯,我不过只是王门室内一侍婢而已!能够庇养家门得一活路,已是太保厚爱有加。”
雷氏厉声训斥一遍之后,脸色便转冷起来:“不过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沈家貉子近来似是专要与我作对,早先许多求告来的人家,都转投向他那里。其中最可恨江家子,若非见其与我儿尚算相善,我怎么会顾望这种卑卒小鬼!可是他在我这里索求不得,居然投入沈氏,如今在都中多得人望,反让太保对我多有冷言,实在可恨!”
“是啊,阿姊,我家与那沈氏素无牵扯,他却视我家为待宰豚犬!若是不能予以痛击,我家真是立足无地啊!”
眼见阿姊对于那沈氏驸马也有诸多怨念,雷冲便是一喜,当即便力劝道。
雷氏妇人本就性狭,听了兄弟的话后便更加忍耐不了,冷笑道:“那沈家子强结帝宗,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在我眼里,不过一个边蛮貉子而已!言到声誉才情,较之我家麟儿更是难及。他要如何作势我不过问,但却不知死活冒犯上来,怎能让他自在!你可有什么主意?”
雷冲先时听到阿姊所言还在暗乐,可是再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后,当即便愣在了那里,思忖良久才尴尬笑道:“阿姊你真是高看我……”
“真是一个胡鄙庸夫!”
雷氏被雷冲激起满腹的怨气,末了却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忿忿可想而知,不过她自己再思忖,也实在没有办法怎么怼人迎头痛击,最后只能说道:“稍后你回家去,先把小貉子那门生闷杀在乡里。若是做不到,我再让人去助你。”
0550 王郎囊涩()
房间内一片狼藉,满地的瓷器碎片,被踢翻的一方案几,还有几缕凌乱的帷幔丝布。两名侍女深跪在满地垃圾中,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侧脸已是毫无血色,肩背亦在瑟瑟发抖。
“给我将这两名贱婢拉下去,重鞭二十!锁入深阁,不要让我再看到她们!”
王兴之箕坐席上,一条腿伸开,正有另一名侍女战战兢兢为其轻揉踢翻案几时扭到的脚踝。他脸色一片铁青,鬓发略有杂乱,身上的小衫半敞,露出略显苍白的胸膛,正在剧烈起伏,可见忿恨之深。
两名侍女听到如此严厉的处罚,身躯不免颤抖得更加激烈,却连求饶话语都不敢道出,只是喉内隐隐发出几乎绝望的忍泣声。很快便有几名壮仆冲入房中,粗暴的将那两名娇弱无力的侍女拖出。
房间中仍站立着几名仆妇侍女,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在房间的另一面有啜泣声传来。一个女子面窗低泣,她正是这房间的女主人,王兴之的娘子宋氏。
夫妇两人,一个独坐席中满腹怒气,一个背面而坐低泣不止,彼此都无交流,这让房间中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良久之后,那宋氏才徐徐转身,容貌虽不算是十分娇美,但却有种大家温婉气质,她默然起身到王兴之席前深拜,哽咽道:“妇人本是陋户所出,身边听用并无几人。小咎而得大怨,不敢深辩,惟乞两具残尸送葬归土,全一场主仆情分。”
“你心里有怨,不妨直言,何必以那两名贱婢讽我?”
王兴之听到妇人低语,神态更显愤恼:“我不过罚你两名仆佣,便惹来你满腹怨气。你家人害我伯父清声,这旧隙又如何偿还!”
宋氏听到这话,神态更显凄楚,本已忍住的泪水复又默淌下来,泣语道:“室中愚妇,难得夫郎欢颜,斗胆请求放出,不敢固留惹厌。”
王兴之听到这话后,双眉陡然竖起,一脚踢翻身畔侍女,蓦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指着娘子,声色俱厉道:“你这妇人,此时求出,是嫌我脸面丢的不够干净!我难道有怪错你?你家兄弟,我是一番好意提携,结果他在船上厌声污我伯父,使我庭门不和!我、我”
讲到这里,王兴之已经气得不知该再怎么说下去。他只是感觉满世界都在与他为敌,那夜的羞辱已经过去多天,他至今都怯于回顾。堂兄王逸少多日不曾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