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不能教授皇帝什么乾纲独断、大权独揽的权术手段,况且皇帝也未必学得会,索性传授一些精神胜利法,即便于事无补,最起码也能自得其乐。
“其实我倒想让姊夫入台阁,给事于内,这样也能长有见面。阿姊近来多来抱怨姊夫任于公府,太保总有刁难。姊夫你要是来了台阁,我能帮一帮你,你也帮一帮我,咱们两得从容。”
皇帝不乏惋惜道,他是极怀念去年乱中沈哲子执掌台城,他虽然不至于为所欲为,但也是自在快乐,太保都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什么。可是这样的时光太短暂,如今他在内被母后管教,在外被台辅虚奉,虽然用度较之那时要充足,但却少了许多乐趣。
两人闲谈未久,宫人便来相召,于是便起身去拜见皇太后。
礼见之后,沈哲子便被皇太后招至近畔坐下,已经早来的兴男公主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
“这娘子在自家夫郎身畔,总算是还有几分温婉姿态,让我不至于愧见佳婿。”
眼望着小夫妻自然流露的一些亲密姿态,皇太后便笑吟吟说道。
闲聊一些琐事之后,皇太后却长叹一声,说道:“先帝在时,选定佳婿,总算是了结一桩儿女命债。如今看到你们夫妇亲爱互慕,我也能大感宽慰。只是念及庭下尚有两名少鳏,又长报忧思夜不能寐。”
沈哲子闻言后便看了身边的公主一眼,公主则回以一个无奈笑容。
“什么是少鳏?”
皇帝在一边好奇问道。
沈哲子望他一眼却不回答,总不能说皇太后乱用典,老而无妻才是鳏,少鳏则就是说的你这个小光棍儿。
皇太后又看一眼不因单身而羞愧的皇帝一眼,才对沈哲子叹息道:“本来这种门户之事,不足与外人深论。可眼下宗中几无亲长,我也只能在维周你面前絮言一二。维周你乃是都中俊彦人望翘楚,所近也多贤达门户,今日试言无咎,依你看来,谁家可堪做你这兄弟之配?”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实在有些为难。本来按照他的心意,并不觉得眼下选后是什么良机,原本在皇太后面前便有意的回避这个问题,没想到今天还是被当面发问。
“母后此问,倒真是问住了我。我在都内虽然不乏良友,但往来多是各家儿郎,谁家有什么阁中娘子,总不好过分深问。”
皇太后听到这话,倒是不免哑然一笑:“我也真是长忧晦神,倒没考虑到这一节。唉,方今这个混沌世道,千金或是敝履,都是忧愁难免,修短祸福,也都造化难料。幸配帝宗,国恩深重,如今寡母孤儿,妇人难有清声,唯念宗嗣昌盛。若能见皇帝成家长性,哪怕只是一个循规守成庸碌之选,嗣传不绝,晋祚绵延有序,我也是死而无憾。”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这充满悲观的语调,倒是不免有些感慨。他以往考虑皇帝选后的问题,多是从政治方面考虑,却忽略了皇太后作为一个寡母,面对残破的世道,本身就是多舛的命运,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看皇太后那眉头紧锁的模样,若是不能给皇帝定下一桩亲事,只怕要长久困扰于此,窝成心病。这种识见上的偏颇,也是沈哲子身上积久的毛病,考虑问题少带情绪,多从利害出发,对于人的感情便难免有些淡泊。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回答道:“我虽然不曾见过多少人家娘子,但偶尔也不乏听说。既然今天母后有问,那也不妨试言,只做参考,不敢深论。”
“你这郎君,总是执礼太端正。眼下庭中闲言,何必太多忌讳。何家娘子但有一二贤惠之声传颂于外,都可道来,也不必强拘王葛门户。”
皇太后听到这话,便又打起了精神,笑着说道。
“江夏公卫崇,家有娘子,年及十三,似是豆蔻初成,芳华馨美,养成大家姿态。”
其实公主在沈哲子面前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沈哲子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眼下说起来倒也不是没有人选。
“女儿比作豆蔻,让人听到便觉卫氏女清新可爱。这确是可作一选,来日命妇入见,倒可以寻人深问一二。”
皇太后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说道。
“故当阳穆侯杜乂,家有娘子,芳龄十岁,因宗亲杜道晖与我交深,如今也居我家别业。娘子虽是青葱,其母裴氏德声雅重,养成自是佳儿。”
沈哲子也是举贤不避亲,并不刻意回避这个原本历史上的皇后。虽然内心里是有些不愿意,因为假使杜家女若果真当选,杜赫必然需要归都入台显用,那么他在江北一时间还找不到合适的继任。但他也没必要因为这件事而坏人前程,现在提出来,取舍与否都在于皇太后。
皇太后听到这里,沉吟少顷之后才对沈哲子歉然一笑:“为母者总有多顾,这杜氏人嗣似乎不旺。不过既然是维周你提起,我也会记在心里。”
话虽如此,沈哲子也能看出皇太后是不乐意选择杜家女的。历史上杜家女当选,那是皇太后不在的情况下,大臣私心所选。可是如今皇太后依然健在,给皇帝选后本身就有借重其家的心思,因而自然也不会选择杜家孤寡门户。
“其实庾家你小舅也有荐,便是诸葛家次女。他家长女本就配于你大舅家表兄,如果能再结佳缘,倒是一桩喜事。”
皇太后又笑语说道,观其神态,对于庾冰的推荐倒是很满意。且不说诸葛氏本就是她母家姻亲,其家又是帝乡高门,而且诸葛恢本人也是立朝严正的大臣,自然符合皇太后一切期望。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叹,他之所以不想太早见皇帝选后,最怕就是眼下这种情况。青徐人家乃是越府旧底,沈哲子如果要跃出时局,必然要联合旁人将他们打压下去,才能获得足够进取的空间。可是如果诸葛恢成了国丈,这目的便又被推远。
而且诸葛恢远比王导要年轻,沈哲子绝不能容忍头顶常有这样一个人物存在!
兴男公主别的方面虽然不乏迟钝,但是对于沈哲子的情绪感知却敏锐,沈哲子这里刚有喑声色变,她已经有所领会,当即便在席中说道:“母后你这么说,旁人看来是不是眷于乡籍?如果亲好都从于乡人门户,皇帝日后怎么能持正公允?当年父皇把我许在吴乡,如今所受的裨益,难道还不厚于乡人旧眷?”
皇太后听到这话后,面容倒是微微一怔,沉吟少顷,然后才指着女儿笑道:“我家娘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难道吴中水土真能开人灵慧?如果真是如此,我倒真想在你夫家择一娘子配于阿珝。”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里简直要给他家娘子点上一百个赞,这个问题他实在难于开口辩驳,反倒是公主这种调侃戏言,直接就大大削弱了皇太后结好诸葛家的心意。
这样的娘子,能够洞悉心意,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真是再怎么亲爱都不为过!
0544 顽疾就缓()
兴男公主反对皇太后的理由逻辑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江东这个朝廷虽然偏安一隅,但却是一个普世帝国,汉人正朔。要维系住大义,就不可能长久保持令出于一门的状态,要有雨露均占的姿态。
什么是大义?就是能够以这个名义尽可能多的团结能够团结的人。
古人虽然不傻,但也并非人人都是诸葛亮那种妖孽,又没有后世那种超前的眼光。想要判断大势所趋,只能通过眼见的蛛丝马迹。
苏峻之乱后,京畿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恢复元气,那是因为大量吴人的北上,将吴中物用输送到建康来。而这些吴人之所以一反常态不再固守于乡土,除了沈哲子背后的推动外,还是因为他当选驸马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时局欢迎吴人的到来。
不因南北而见疏,如果自己努力一把,未必不能获得沈家所拥有的势位。即便不作争雄,哪怕只是景从,所获也要远胜于自裹乡土之内。
先帝临死之前,都要将兴男公主嫁入吴人门庭,本身就是对吴人的大力笼络。哪怕在没有沈哲子参与的历史上,其人临死之前仍在下诏要把吴人引入到时局中来。虽然在位短暂,但却奠定了往后近百年的国祚基础。
皇太后想要结亲于琅琊诸葛氏,本身就是在开历史倒车,抹杀先帝在位时对平衡时局所做的努力,要让局面再退回到中兴之初。这种想法,不要说沈氏这种新出门户不答应,哪怕是豫州那些已经分权得利的人家也不会乐见。
历史上庾亮选京兆杜家,如今沈哲子推荐河东卫氏,其实都是异曲同工,主要目的不是给皇帝娶老婆,而是为了北伐做舆论准备,告诉关中和河东那些人,欢迎你们加入到江东大家庭来!
皇太后虽然没有太高的政治觉悟,但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是能感受到的,如果没有先帝预先的布置结好于沈家,她眼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是两说。所以兴男公主这么一提,她也马上心领神会,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欠妥。诸葛家在时局内已是得势,如此一来反而不如另择别家多引一援。
“若非我家娘子急智,季坚险要误我!”
过往一段时间里,皇太后已经被庾冰游说的颇为心热,今次征询沈哲子的意见,其实也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多选择作为参考,却被兴男公主点醒自己思维的盲点。因而她也不加掩饰,直接便流露出了对庾冰的不满:“枉为男丁,所思所虑不及妇人!正该长久散置,勿要轻出害我家声!”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这么态度急转的表态,心内也是一乐,你家还有什么家声可败坏,苏峻之乱后名声较之早年的沈家还臭。
“维周你所言这两家,我会放在心上。那杜家女既然养在你家别业,不妨让你家娘子得闲引来苑内见一见。”
诸葛家不是良选,皇太后自然又转生别念,将沈哲子提议的两家备选重视起来。当然皇帝选后这种事情,牵连实在太大,就连皇太后也很难一言决之。但如果提前能够有周全准备,而台臣们又提不出过硬的反对理由,也不是不能一锤定音。
皇帝听到了现在,大约也明白母后是在与阿姊和姊夫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他自己本身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这会儿也难言是喜悦还是羞怯,只是小心翼翼问道:“母后,若是真有别家娘子到苑中来,能不能不要安排和我住在一殿?我怕她夜里打鼾,扰了我休息。”
他自己寝宫里既有闲来无事锻炼身体的搅奶滚筒,又有阿姊送来许多装病工具,实在太多秘密,不乐与人分享。
皇太后听到这童真之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作横眉冷视,皇帝便乖乖闭嘴,暗里给阿姊递眼神,让阿姊帮自己想个两全主意。
被皇帝这么一打岔,皇太后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着沈哲子笑语道:“维周眼下也算是正式得以仕用,我在这建平园里,也多闻你台中事迹。你本有高才睿智,职任上必然是能胜任,这一点我倒不担心。不过与人相处,龃龉难免,有的时候想要从善于众,难免要锋芒稍敛。”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如此苦口婆心劝告,倒是不免有些尴尬,只能点头应是。
“你是先帝青眼高选,来日皇帝执国,必为肱骨之助。我这么说,倒不是让你归于俗流,只是怕你锋锐自伤。”
皇太后对这个女婿也真是关心,继续认真说道:“如今你任于太保府下,你家娘子有言太保留难。王氏中朝旧眷,太保又是干城之选,两位先君都要倚之共治。我虽然深信贤婿德才,但若真引得太保偏视,于你也不是一件好事,我这里也很难大力包庇。所以有的时候,如果能稍作忍耐……”
皇太后那里劝沈哲子不要与王导针锋相对,必要时不妨趋避,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却已经生出极大的不乐意,蓦地自席中站起来,大声道:“母后,我家夫郎悖意太保可不是年少狂妄,自然有不得不为的道理!你知不知,父皇他……”
“公主慎言!”
沈哲子见状,脸色也是一变,忙不迭起身拉住兴男公主。
“此事不能不说!夫郎愿为我家事奔走,我却不能眼见夫郎受屈!”
兴男公主这会儿却不能平静,神态略有几分激动,但也不是完全没了分寸,手指着皇帝说道:“阿琉,你先出去!”
“阿姊,我怎么了?”
皇帝见状还有些懵懂,怎么阿姊突然就要把自己赶出去。
“出去!”
兴男公主顿足一喝,皇帝不敢再问,缩缩脑袋一溜小跑出了殿堂。
沈哲子眼见公主是一定要说,便叹息一声也行了出去。这女郎长郁于怀,也的确需要有所疏解。
待到沈哲子也离开殿堂后,宫人们也都一并被逐出殿去,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
皇帝徘徊在殿廊之间,还在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眼见沈哲子也行了出来,便行上前去踮起脚尖来勾住沈哲子肩膀,故作老成叹息道:“日日与这悍娘子共处,真是辛苦了姊夫!”
沈哲子闻言后便白他一眼,心道稍后若听说谁家有难管束的性悍娘子,真要帮皇太后介绍一下,让这小子感受一下其中乐趣。
两人并坐在回廊之间,闲谈少顷,过不多久又有宫人来通知皇帝到了上课时间。皇帝闻言后脸色便是一垮,临行前仔细叮嘱沈哲子:“姊夫,下次来见,一定记得帮我带些都内新趣之物。”
没心没肺自有没心没肺的好处,眼看着皇帝愁容不展跟随宫人去书房上课,只是忧愁课业繁重,沈哲子心内其实有些羡慕。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喜怒便都变得不再单纯,何尝不是一种心累。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沈哲子看到兴男公主哭红了眼眶站在殿门口对他招手,便起身疾行上去,抬手帮这女郎拭去腮上泪痕。再看殿中皇太后,已是花容惨淡,哭倒在了案几之后。
严令宫人们不得靠近之后,兴男公主才又挽着沈哲子行入殿中,继而便又啜泣道:“王门势大,虽然大仇已知,但却碍于社稷稳定,根本不敢妄动。我家夫郎苦心孤诣,都在力求能遏王氏之威,母后如今已经得知原委,是否还怨我家夫郎锐意进取?”
皇太后听到这话,两手掩面,哭声又是大作,一边哭一边哽咽道:“世间怎会有……怎会有如此畜心之人?贼子不能天谴自殃,忠义何存?公道何存……”
沈哲子默立一侧,眼看着那母女对泣,也不知该要怎么安慰。世事本就道理可言,昏君害国或得长寿,明君振作却要不得好死。人人都在这局内,无论天子还是小民,都要饱受这世道戕害。
良久之后,皇太后才收住了哭声,只是眼眸中那浓烈的恨意却怎么都挥散不去,可见本身对于先帝也是深爱到了骨子里。
“维周、维周……你去,马上去,你去历阳,命我二兄即刻发兵,让亲翁即刻发兵!去、去江州将王舒狗贼擒来,我要将他脔割烹食!”
收住哭声后,皇太后一把攥住沈哲子手腕,声音凛冽说道,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身躯更是因恨意盈怀而微微颤栗。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略有癫狂之言,只是垂首不语。
“怎么了?你要抗命……你、你忘了先帝如何亲厚你家?兴男你去、去取笔来,我要将王氏弑君逆行昭告天下!南北亿万子民,我不信没有一二忠勇深念君恩,生啖逆贼血肉!”
皇太后见沈哲子不作回应,脸色复有变得惨白,转头望着兴男公主,疾声厉色说道。
兴男公主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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