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过片刻,沈氏突然收住笑声,望着沈哲子轻声道:“哲子你是由建康返家途经这里?”
沈哲子点点头,接着便听姑母叹息一声而后说道:“家情形,我也略知。我一个妇人,有心帮忙,也无所作为。不过,这些时日我倒筹措两千多斛糙米,稍后你离开时,一并带回武康去,是我一点绵力。”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微微错愕。两千多斛粮食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自家这位姑母不出宅院筹到这么多,看来当年嫁妆也是丰厚。只不过这些粮食相对于沈家所需的缺口,也只是杯水车薪。
况且这个年代,妇人有多少财产嫁妆,都是独立于夫家之外经营,相当程度决定了其在夫家的地位和话语权。沈家再怎么落魄,也不能搜刮出嫁女儿的财产才能糊口。
因此他忙不迭摆手道:“姑母实在不用如此,我绕道来拜会,只是想念姑母。况且眼下家困境已解,我由京口南来,顺便押运父亲在北地筹措的粮食,足足有五万斛之多。后续还有几批,量虽然不及这次多,但也足够家用度维持到明年。”
“哲子所言当真?可是京口那里怎么……”
沈氏闻言语调不禁提高,旋即便看到沈哲子竖起食指作噤声状,当即便醒悟过来,收声不言,但已是喜眉梢。此前她夹在夫家与娘家之间,心情很是复杂沉重,眼下听到这个好消息,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眼眸一转,看到门口侍立一名侍女微微侧身似是在倾听这边谈话,沈氏脸色勃然一变,劈手将案陶杯砸向那侍女,同时怒喝道:“给我将这贱婢拖下去鞭笞”
沈哲子见状倒是一惊,不知姑母为何勃然大怒,等到几名壮仆冲出将那侍女拉下去鞭打责罚,庭院很快响起凄厉的尖叫讨饶声。再看姑母,满脸寒霜,牙关紧咬,一副恨极模样,似是良久的积怨倾泻出来。
“哲子,真是让你见笑了。本来我不想当着你面自扬家丑,可恼这些贱妇全不知谁是室主人”
沈哲子本来还想劝劝姑母,听到这话后便依稀明白自己是见识了深宅家斗的戏码,大概那被责罚侍女背后另有靠山。这却是他不曾点亮的技能,因此便沉默下来,只是神情多少有些尴尬。
过了约莫半刻钟,门外有喧哗骚动声,沈哲子探头望去,只见一名华装妇人乘着步辇行来。那妇人面貌娇媚,嘴角总挂一丝撩人笑意。看到这里,沈哲子心知家斗的另一方登场了。
一直到了门口,那步辇才放下,妇人站起在侍女搀扶下走进厅内,先看一眼廊下呻吟声渐弱的侍女,才又转望向脸色已是铁青的沈氏,笑吟吟道:“主母缘何这般暴躁?那婢子若真冒犯你,掘土埋了是,何必要喧闹的家宅不宁,扰人清梦?”
“蔡娥,今天我侄儿登门,我不想跟你吵闹。那贱婢是我门内,该杀该罚我自有主见,不用你来插口”沈氏乜斜那妇人一眼,神情更是阴冷厌恶。
“难怪主母今天尤为气盛,原来是母家来人壮胆。”
妇人掩嘴低笑,媚眼流转望向坐在一侧的沈哲子,眼睛里闪过一丝蔑视,继而冷笑道:“我却听说,吴兴沈家竹篾的架子,内囊已经空空。只是不知主母这气势,还能否撑到年后?”
啪
沈哲子眼见姑母身形飞起,旋即便听到一声清亮耳光,再见那妇人蔡娥,已经捂着脸蹬蹬后退,满脸的不敢置信。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禁感慨,自家姑母果然不愧出身豪强武宗,尽管养尊处优,身手却仍是矫健。
“凭你这贱婢,也配蔑视我母家若再不退下,我今日活埋了你”
沈氏厉色戟指对方,那蔡娥还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弱了气势,被人扶步辇匆匆离开,临走前却是一口啐在门栏:“看你还能恶到几时?”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却是微蹙,他看出姑母虽然气势不弱,但连一个姬妾都敢登堂羞辱占嘴便宜,看来姑母在这朱家处境自己想象的还要恶劣几分。
逼走那蔡娥之后,沈氏有些虚弱的晃了晃身形,转望向沈哲子方待开口,却已经忍不住垂下泪来:“哲子,今天姑母在你面前,真是没了体面……朱贡性恶,本是朱氏末流庶子,全赖我家扶持有今日局面,宠妾灭妻只是小节。早先知我家有难,竟要转吮恩血,禽兽无异……”
沈哲子大小也是娘家人,看到姑母悲戚至此,心内不忍,更不能坐视不理。他走前,安慰沈氏道:“沈家娘子,配于谁家都是珍宝姑母你何须委屈至此,跟我回吴兴吧。那朱贡若不给个满意说法,必不让他有一天安宁”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气急叫嚷声响起:“那恶妇在哪里?我离家片刻,竟敢要杀我爱人?今天我杖杀了你,沈士居又能奈我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已是怒极,打定主意要做一次恶客,让这朱家鸡犬不宁
:
0058 朱门恶客()
宠妾灭妻,沈哲子不清楚在别的朝代有没有此例,但在门第婚盛行的时下,这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w w wnbsp;。 。 c o m后世王献之休妻而娶公主,都备受争议诟病。更不要说为了区区一个姬妾,居然口呼要杖杀正妻
越是难以置信,沈哲子才越是出离的愤怒哪怕他自己并没有什么门第观念,但时下风气如此,可见在朱贡心目对沈家蔑视到何等程度
单凭这一句话,沈哲子今天算杀了朱贡,吴郡朱氏都不敢放一个屁
他长身而起,自腰际抽出一柄短剑。时下士人并无佩剑习气,这是他在被庾亮强逼入宫后养成的一个习惯,但凡外出,身边总佩兵器以作防身。算实际用处不大,心里也会踏实一些。
手提短剑,沈哲子缓缓步出厅堂,站在廊下大喊道:“刘猛何在?”
乱糟糟的前庭,顿时响起一阵打杀声,过了没有几息,那叫嚣着要杖杀正妻的朱贡还没有露面,已经有数道人影翻越墙头疾冲而来:“郎君勿惊,刘猛在此”
刘猛等几名龙溪卒守住沈哲子身边,各自擎出随身兵刃,虎视眈眈
这会儿,跨院门口才涌进一群人来,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个大袖飘飘,袒露胸膛的年男人。这年人生得眼狭脸长,并不符合时下人“美仪容”的审美意趣,头发挽成散髻垂在脑后,步履踉跄,满脸醉态,身后便紧跟着脸尚有掌印残留的蔡娥,看来便是此家主人朱贡。
朱贡在外宴饮归来,熏熏然自得之际,便见到爱妾蔡娥捧着脸于门下哀哭,一问之下,才知家悍妻招来母家之人竟要打杀他的爱妾若非家奴仆回护,加之蔡娥逃跑得快,此时眼前娇娃已成一坨烂肉
听到蔡娥的哭诉,朱贡心怒火当即便冲垮理智。他心内对这悍妻不满之情由来已久,凭他吴郡朱氏清望高门,肯娶这土豪沈氏之女,已经是天大恩典。
这妇人姿容如何且不说,性情却难称温婉。人言出嫁从夫,这妇人却仗着母家权势,一应妆奁死死攥在手,他这个为夫者都不得插手,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床而异梦,岂是为人—妻者该有的德行
若是以前,朱贡尚能容忍几分,可是眼下旁人或许还不清楚,朱贡却深知吴兴沈家看似兴旺,实则厄难缠身。他心这口恶气怎么还能忍住,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狠狠教训这个悍妻,让沈充明白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怀揣这种心情,接着醉意,朱贡叫嚷着冲进内宅来,旋即便看到几名悍卒刀剑出鞘遥指自己,杀气腾腾的模样。这让他醉意略减,旋即便更增羞恼,跳脚大骂道:“狗胆匹夫,竟敢在我家逞武?你们莫非还要杀我不成?哈,吴兴沈氏,好大的威风杀气”
沈哲子亦冷笑一声,朗声道:“杀气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及朱明府威风。敢为人之莫能为,朱明府也算世间独一勇士只是人多嘈杂,请你把刚才话再喊一遍”
眼见一个少年出声,朱贡微微一愣,待听到沈哲子的话语,心内略一沉吟,脸色便登时耷拉下来,心知怒极失言。气势顿时消散大半,语调也放缓一些:“夫妻帷戏言,岂能当真你又是何人?在我家庭院这般姿态,这是什么礼数?”
“吴兴沈氏,一孺子而已。我家风肃整,不知何为戏言,请明府复言一次”
沈哲子板着脸,语调仍是冷淡。
朱贡说了不该说的话,心本已气虚,此时被一少年穷究不舍,更显窘迫。
然而要其示弱认错,却又怎么甘心,尤其心内对沈家轻视已久,再见对方仅只数人,自家宅却有部曲百余,怒意滋生得酒气发散,顿时便有恶意涌心头来:“我便说了,那又如何?那恶妇入我家门,桀骜不驯,又无大妇容人之量吴兴沈氏?哼既然到了我家,岂有你放肆之地”
沈哲子屈指弹剑,站在廊下垂首望向朱贡,笑道:“好,好得很我也有一言,请明府倾听”
他蓦地退回一步,大声道:“龙溪卒听令,各自突围,不必护我但有一人冲出,引人来杀绝朱氏满门”
“这、这……”
听到“龙溪卒”之名,朱贡只觉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他曾跟在沈充麾下厮混良久,何尝不知龙溪卒实力,若这些人固守于此,尚可一打尽不泄露内情,日后彼此交涉还能诸多推诿。但这些人若决意突围,凭他手下部曲,却难尽数拦截
朱贡万万没想到这沈家少年如此果决狠辣,竟置自己性命不顾都要让朱家满门陪葬
凭他这点家底,又怎么扛得住杀性大起的沈家,眼见那几名龙溪卒已经领命各自散开,再重的酒意杀意这会儿也清醒大半,若真让人这么冲出去,哪怕他并无杀心到时候也百口莫辩,忙不迭挥手叫嚷:“我无恶意……误会……”
喊叫声刚刚脱口而出,旋即便戛然而止,气急攻心下,朱贡竟然直挺挺昏厥倒向后方。
“啊”
朱贡身后那美妇蔡娥惊声尖叫,至于朱家仆从皆手忙脚乱冲到那里扶起昏厥的朱贡,局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刘猛见状,示意两人飞跃出墙外,然后才率领剩余护卫又返回来,簇拥着沈哲子返回厅堂,守住了门窗出口。
沈哲子站在门内,听到外间诸多嘈杂人声,其一人喊道:“主人散气郁结,快去取酒来”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明白这朱贡态度为何如此癫狂,饮酒加服散,难怪口不择言。
外间的乱局他不再理会,折转回来,看到姑母已经收住哭声,只是脸色略显惨淡。夫妻失和,至于此地,沈哲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知道绝不能让姑母再留在朱家,便前说道:“姑母,你先跟侄儿回武康去,事后再如何处理,都可从长计议。”
沈氏面色凄惨道:“我对这家,已无眷恋,只是心尚忧你两表兄,才苦捱岁月。朱贡对我怀怨,只因妆奁一事,彼此早有龃龉。他宠爱何人,我才不理。只是那蔡娥可厌,受其煽动屡恶言向我……”
听到姑母絮絮叨叨的讲述,沈哲子对这朱家内宅乱事有了一个大概了解。看来根结还是财货惹出来,所谓宠妾灭妻,不过是那蔡娥自己智商欠费,被朱贡拿来羞辱姑母以泄愤。
但由此也可见朱贡用心之险恶,往更深处想,此人未必不希望姑母忿怨淤积继而生病,最好是病死拉倒,他才能将姑母嫁妆收入自己囊。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叫嚷声:“拿糯米酒来济得何事快取秫米酒,要温的,速去”
听到叫嚷的热闹,沈哲子便推开窗户,看到朱贡衣衫早已被除尽,整个人赤裸着被人搀扶起来,不断被牵引着四肢伸缩,瘦骨嶙峋的身体青红印记交错,那是寒食散药力发散残留下的印记。
寒食散本有毒性,服入体内后需要各种工序徐徐发散,时人认为可以将体内病症随毒性药力发散掉。发散的方法有很多,最主要目的是要让身体流汗,毒性随着汗液排出体外,一旦淤积在身体内排不出来,则会有性命之忧。
散步疾走,冷食冷浴,最重要的还是饮温酒发汗。酒度数越高,发散效果自然越好。糯米酒显然不是好的选择,而在没有蒸馏酒的时下,秫米即是高粱才可酿出度数稍高的酒来。
因此名士常备秫米酒,而且秫米也是田亩必种的作物。会稽孔群曾与友人抱怨年收七百斛秫米,不足酿酒之用。陶渊明还在为五斗米折腰做官时,甚至还因为要不要在职田种秫米而跟妻子吵架。
发散用高度酒效果更好,这个时代没有蒸馏酒……
沈哲子突然一拍脑壳,他真是抱着金大腿在要饭啊如果自家生产出高度烧酒,还怕没人卖粮给自家?到时候只怕要顾客盈门,粮食装都装不下
一俟想通这个环节,沈哲子心彷徨尽去,恨不能即刻飞回家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按捺住心兴奋之情,当即便搀扶姑母走出厅堂,准备离开。
此时经过一番抢救,朱贡也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第一句便疾声道:“沈家人何在?”
及至看到搀扶着沈氏站在廊下的沈哲子,朱贡才终于松一口气,心道万幸局势还没完全失控,这会儿也顾不什么体面,披外衫略作遮掩,然后便在仆人搀扶下迎来,苦着脸对沈氏说道:“夫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多饮误事,口出妄言,你千万不要……”
“朱明府,沈家娘子,自有归处。今日之教,铭感五内”沈哲子冷笑一声,打断朱贡的话,既然姑母都不打算再留下来,他更没心情跟这家伙虚与委蛇。
“你、你是士居之子?青雀,哈,我认得你。姑婿无状,让你见笑了。”
朱贡仔细看看沈哲子,这才依稀认出来,心内不免又是一惊。沈哲子时下的名气,哪怕是他也不敢淡然视之,纪瞻仙去未远,自己今日之孟浪行径若由其弟子传扬出去,那他在吴地也不必再混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奉父命,要接姑母归省回家。明府若无异议,我们便告辞了。”
沈哲子一副生人勿进模样,懒得理会这家伙。
朱贡放低姿态,连番央求,沈哲子只是不理,让刘猛等人开出道路。
眼见如此,朱贡也沉下脸来,冷笑道:“哲子小郎,只怕你还没回家,不知家近况吧?我也不妨明言,我之家事,你最好不要干涉,免得我与士居失和。夫人归省可以,旬日之内必须送回否则,我与你父再无座谈之日”
沈哲子听到这家伙到现在还要威胁,当即便冷笑一声:“朱门高第,家风迥异于世。今日所见,骇人听闻,我家也不敢再高攀。言至于此,不妨与明府立约,日后彼此谁人再求往来,须负荆先拜,才得登门”
“哼无知孺子,我自会安坐家,等你来负荆请罪”朱贡自觉拿住沈家命门,岂会在这小子面前低头。沈家无粮过冬,总还要求到自己头,也绝不敢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
0059 士为知己死()
未免过分刺激那朱贡令其狗急跳墙,沈哲子只引着姑母一人,与刘猛等龙溪卒走出朱宅,车离开。
行至半途,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正是老爹沈充带来的援军。得人报信后,沈充早已怒不可遏,不再顾忌私离任所不好公开露面,当即便点起能战之人,决意要踏平朱宅
看到牛车缓缓驶来,沈充先一步冲去,疾声道:“我儿青雀何在?”
沈哲子步下牛车,对老爹笑道:“父亲勿忧,有惊无险。”
见到儿子完好无损,沈充才松一口气,及至又看到车厢内里的沈氏,神情便有些复杂:“四妹,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