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峤本来就对沈哲子还未完全释怀,待看到他身边又聚起那么多人,前呼后拥的样子颇为引人瞩目,心内不免又有些不满。他摆摆手让役者停下来,转过头冷哼道:“朝廷选才任能,俸给供养,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在台城里欢笑闲游的吗?”
听到尚书令的斥责,众人纷纷噤若寒蝉。沈哲子也知温峤眼下心内还在闹别扭,犯不上这会儿再去招惹,于是便对众人环揖道:“今日入台,便是长居,等到闲时再与诸位共聚。”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露出或诧异或喜悦的表情,沈园里闹出那么多动静,他们心内也都不乏猜测沈哲子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入台任事,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而且还是尚书令亲自有请陪同。这一份待遇,真是羡煞旁人。
他们心思虽然各有不同,但也都上前道贺一声,约定来日再聚,然后便都各自散开,去寻亲友通知这个消息。驸马将要履职入仕,这在台城内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待到应付过这些人,沈哲子才又疾行几步赶了上去,便看到温峤坐在辇上皮笑肉不笑望着他:“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是闹出太多动荡,因此示众,倒没想到是我偏识了。原来你在台内也是交游广阔,相识众多啊!”
“还是要多承温公提点回护,不敢忘形。”
沈哲子嘴上虽然恭敬,心内却是不乏腹诽,人缘就是比你好,你能怎么滴吧?新台城都帮你们修好了,再怎么说,也应该要比输光了被人扣住等朋友拿钱来赎的温峤要受欢迎吧。
幸而温峤并没有听到沈哲子心声,只是吩咐道:“先随我去台阁,稍后你家人送来征诏阀阅,再往公府去赴任。”
沈哲子点点头,态度乖巧的跟了上去。这一次倒是注意不再过分张扬,即便有人打招呼也只是颔首回应,并不多说。但是随着他入台赴任的消息扩散开,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官署中行出,想要一看究竟。
于是前往尚书台这一路,温峤都是托了沈哲子的福,享受了一次夹道欢迎的待遇。不过他却高兴不起来,没想到这小子不过是入台城而已,居然引起这么大的动静。人家虞潭都没有露面,他却亲自护送,落在旁人眼里,不免有些着痕,乃至于坐实他为沈哲子撑腰让沈园闹出今次风波的传言。
今次一行,非但没有出气,在公主府里先被兴男公主怼了一顿,而后归途中又更增加了自己的不白之冤,温峤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所以在回到官署后,他只是随手一指其中一个房门,说道:“自己入内静坐,没事不要再来烦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实在感觉冤枉,他哪有心思去烦温峤,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两天,便被提溜进了台城来,他还不爽呢!
尚书台作为台城内最重要的行政官署,规模也是极大,乃至于占了整个台城将近三分之一!倒不是说温峤要摆这么大的谱,而是因为尚书台分曹治事,规制上而言近半的台城几乎都归其管辖。
尚书台的分曹也是随着时代不同而有所增减,从最基本的六曹,逐渐发展到二三十曹。直到隋唐时期,又合并成为六部,至于其他的分曹,便都分属为六部的各司。
尚书台的权柄变化,也称得上是一部逆袭史,原本只是隶属于少府的属官,负责管理典章图集,后来东汉时期便渐渐政事汇总,被皇帝用来分权三公,成为最高的行政部门。
可是到了魏晋时期,尚书台又尾大不掉,成为皇帝需要提防的对象。而后便有了中书掌管诏命,用以钳制尚书台。可是到了南朝时期,就连中书也成了需要被提防的对象,于是又有了寒门掌机要。
所以古代的政治构架演变也真是有意思,尚书、中书、秘书原本都是近侍之臣,皇帝为了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里,便提拔这些易于掌控的侍臣,可是很快这些侍臣在有了权力之后,又都纷纷站到了皇权的对立面,似乎成为一个无解的循环。
沈哲子在尚书台内也没有寂寞太久,刚刚坐下没多长时间,庾条已经匆匆行来,进门后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维周也终于不能远遁于罗网之外,今日后便要为台中循典之徒。”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时下虽然对官员们的约束不大,但毕竟也是有的。对于庾条这样钱财、权势都不缺的人而言,进入台城担任官职确实是没来由给自己安上一层枷锁,远远不如在野时安闲自由。
从这一个角度而言,魏晋中朝时期最初阮籍、嵇康那个年代隐逸之风还可以说是逃避****,可是再往后,那就更多的是有钱烧包,懒于任事。
庾条坐下来之后,便又感慨道:“不过类似维周大才,倒也早该任事,闲置年久是苍生之憾。”
沈哲子虽然什么样的夸奖都有听过,但庾条这么说还是让他略有汗颜,他如今年未加冠,已经得到显用,如果这还算是闲置年久,那许多年过半百寒门子弟还在吏部苦苦等着选任的,真不知道该要说什么了。
庾条眼下也在办公,只是过来匆匆一见,约定晚上在尚书台内摆宴给沈哲子庆贺,然后便又返回自己官署了。
接下来,沈哲子又在这里见了纪友、谢尚等人,可以说是访客络绎不绝,迎来送往之间,都能感受到远处温峤那幽幽目光的凝视。
在尚书台内待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家人才将征诏和阀阅送来,于是沈哲子便向温峤告辞。
温峤虽然早已经不耐烦沈哲子把他的官署当作会客厅,但还是让他进门来吩咐道:“台内不比其他,瞩目者众多,切记言行不要再像以往那样放任浪荡。我知你志不在中枢,但既然已经归台,做个样子也好,不要再过分跳脱。太保那里或许会有训诫,你耐心听着就是。”
这些也算是持重之言,沈哲子认真点头表示受教。可是温峤对这个家伙阳奉阴违的本领已有领教,也是没有什么信任了,说完之后便摆手道:“快滚,快滚!”
沈哲子哈哈一笑,而后便出门去。刚刚离开了尚书台官署,便看到袁耽正站在道旁似是在等他,于是便疾行过去。
“听闻驸马已经应诏入台,太保特意嘱我前来引导驸马。”
袁耽上前一步,笑语说道。他心内对于沈哲子占住他的仕途,同时又造成谢尚离心,心内不乏怨气,但见面之后总还能保持一个和气。
“我虽未任台城,但也多有往来,何劳彦道兄亲迎!”
沈哲子也表示谢意,顺手让家人递上一份图籍赠送,这也是台中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新任职官要给上官和同僚一份见面礼。至于赠送什么礼物,也都是因人而异,有的是寻常物件,有的干脆直接送钱。
袁耽原本不打算受礼,可是视线落在那图籍上之后,脸色却是一变,拒绝的话已经说不出口,喃喃道:“竟是卫太保真章,这礼物实在太贵重。我不过受命前来引导驸马,实在受之有愧啊!”
“我也是入境随俗,彦道兄就不要再推脱了。”
卫瓘乃是中朝大书家,时人多学其笔法,虽然其笔帖流到江东的也不少,但大多被人珍视秘不示人,因而也很是珍贵。早年沈哲子入都去勾引纪况,搜遍都内东西两宗才找到卫瓘的真迹。可是现在尽得卫氏真传的李充便是他座上宾客,也就不觉得多稀奇了。
况且他家还有一个未来的书圣常来往做文吏,卫瓘的真迹正可以拿来做进台城打点的礼品,无论送者受者都足够面子。
收了对方的礼,袁耽也就不好再过于疏远,言谈也变得亲近一些,一边与沈哲子同行一边笑语道:“台中征诏虽然早已经放出,但却久候驸马不至,我等公府属员也就是苦盼良久了。”
0522 家为国用()
太保乃是台城内如今地位最为尊崇者,因而官署距离苑城也不远,紧挨着太极东堂。
新建成的太保官署是一座四方高阁,规制仅仅略逊于太极前殿,较之尚书台还要更高一些。周围错落有致分布着许多掾属办公的场所,自有高墙环绕,俨然一个独立的个体。
其实不独独只是东晋,中朝包括两汉时期,类似王导这种级别的重臣,独立性都是很高,并非仅仅只是依附于皇帝的应声虫,各自都有一套班底,共同治理天下。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皇权日趋强势,渐渐的宰辅之臣在皇权面前也就没有了原本所具有的制约之能,乃至于沦落为奴仆一样的存在。
沈哲子他们到来的时候,王导正在与几名属下掾属商讨事情。如今台城内三个实权的大佬,虞潭只是专注于军务一项,只打理护军府事宜。而尚书台分权太过,诸多分曹交错理事,职事之间颇多重合。温峤也谈不上专门负责哪一方面,更多的还是居中协调。
相对而言,王导的责任便重要得多,他以太保而主政台城,本身又担任司徒。而司徒某种程度上来说,便兼具丞相的一部分职责。除此之外,他还担任着扬州刺史,可以说从中枢到地方上的事务都系于一身。
看到沈哲子入内,王导倒也没有刻意的冷落,暂停议事,让人将沈哲子安排去一个侧室,过了一会儿才匆匆行来,望着沈哲子微微一笑,神情也谈不上亲近或疏远,只是说道:“台内事务繁多,亟待贤能任事,驸马能够勉为其难,也是让人心振奋的好事。”
沈哲子连忙起身下拜道:“太保此誉实在让晚辈惶恐,征诏早达,只是生性疏懒,拖延至今才应诏入拜,实在惭愧。”
“居野未必无劳,居内也不乏懒政,倒也无须一概而论。”
王导讲到这里,语气略有复杂,深深望了沈哲子一眼。身为如今台城内的主政者,他对沈哲子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只是以他的身份再絮言此事,终究有些欠缺仪度雅量。
沈哲子自然听得出王导弦外之音,自己在野这段时间何至于是无劳,简直就是比三公还要忙碌一些,也无怪王导言有讽意,在这方面他确实有些理亏,一时间不好作答,只是讪笑回应。
王导见沈哲子此态,心内也不乏感慨。
他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感官实在有些复杂,首先对其能力不乏欣赏,别的不说,单单如今这个台城焕然一新的局面,便可以说是这个年轻人一力促成。本身既有经营的能力,早先又是军功卓著,这样的人才不要说是在眼下的江东,哪怕是在中朝时,单纯以能力而论,都算得上是拔于人前,少有比肩。
哪怕是王导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沈哲子所做的这些事情,换了自己做也未必能够做得更好,甚至有可能还要略逊。
另一方面便是缺点与优点一样明显,自恃其能,把持众心,而且所谋每能让人心旌摇曳,难作自持。这对个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但是对于世道而言,尤其是对于江东这个残破局面,实在是好坏难断。
王导向来秉承一动不如一静,一方面是因其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世道实在已经承受不住太大的动荡。今世之局,乃是古来未有,夷狄肆虐于华夏,王业却要苟存于一隅。王导承认他并没有太大的进取之能,所以也是全心全意只求能够维持局面不至于变得更坏。
所以沈哲子这样的人,跟王导在本质上就是有所区别。王导虽然承认其能力,但却并不认可其做事的风格,或许早先屡有建树,但并不意味着一直都能剑走偏锋而有所斩获,江东这个局面实在太脆弱,底蕴也要远逊于中原,一次失败就有可能造成全局的崩盘。
这样的教训不是没有,江东至今都没能走出苏峻之乱的阴霾。而以王导观察沈哲子所得,这个年轻人行事较之庾亮还要更加激进。
一个人有能力是好事,但如果自恃其能而不加节制的自逞其能,那么能力越强,便可能给世道造成越大的伤害。
所以,对于沈哲子这个人,王导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欣赏渐渐转为有些失望,乃至于隐有提防。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的希望能够将其禁锢永身,这样的人越居高位,对世道的危害便越大。可是他也知道这个想法从目前来看已经不太现实,哪怕他能把持住中枢,但却防不住地方,勉强为之,只能加剧时局的分裂。
尽管对沈哲子有所不满,但又不得不接受对方活跃于时局内的事实,所以王导也是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影响,让这个年轻人能够暂敛锋芒,最起码不要做太多时局能够承受之外的举动。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因为沈哲子早先在收复京畿的时候,不乏有维稳时局的努力,可见这个年轻人是有大局观的,最起码不想一般吴人那样只求专据一地。
“江应元那一篇徙戎论,过江来我也多与同侪论起,但是感慨之余,更多是有感于时弊积深,虽有良药,未可猛除。这大概也是时局的悲哀,未可轻罪一人。”
沉吟少顷之后,王导还是决定就近来哗噪之事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不乏冷笑。他对于王导其实是不乏敬重的,因为其人对于时局的贡献确是有目共睹,并不能一言抹杀。但是王导的局限性也是很明显,良好的家世给他提供了强大的资本,但是也给他施加了很大的限制。
譬如江统的徙戎论,确实是将问题想的过于简单,提出的方案也趋于理想化,实际的实施性并不高。但是最起码提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以及可怕的前景,单单这一点便已经足够引起当权者的重视。
但是并没有,无论是当时执政的贾后,抑或取而代之的赵王司马伦,乃至于东海王司马越和王衍的搭档,他们更多的是关心自己利益的得失,甚至是不加限制的让胡人武装自己,作为他们争权夺势的筹码。这群人的昏聩和短视,是注定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哪怕王导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事实!
不过时势自有公论,沈哲子也没必要在王导面前据理力争、针锋相对,闻言后仍是如在温峤面前一样的说辞:“这件事我要对太保道歉,所为实在是欠于考虑,并没有想到居然会对时人造成这样的影响。其实对于江公徙戎论,晚辈也并非完全认可,因而有所删减、选录而登。羯奴势成,确非一人之罪,也非一时之患。执一而论,确是有欠公允。”
听到沈哲子这么表态,王导面色稍霁,他最忧虑的其实还不是眼下的物议沸腾,而是由这一桩事所显露出来沈园摘星楼对于舆论的导向作用。可是经此一事,台中如果再针对摘星楼有所举动,针对性不免过于明显,由此也会激发出更多的不满。
“驸马自有宿慧,时人皆知。但智计之长短,终究要逊于世道之深远,人又怎么能够算无遗策。所以高位者每每深思熟虑,举止慎重,唯恐一虑有差,便给世道造成极大戕害。小民之众,寡思而多忿,难以常情度之,易动难安,缚于田亩可得长安,若是轻驭擅使,一时不慎,便能反害于己。”
既然决定要对沈哲子包容规劝,王导再说起话来便更用心得多,希望沈哲子不要再靠煽动民众而搅风搅雨。因为这在他看来,实在是本末倒置,而且隐患极大。
王导的这种说法,便是典型的精英式思维,说的好听一点,那叫做士族对于世道的责任感,但其实本质上就是,压根就不承认士族之外的那些寻常小民是独立存在且能平等交流的个体。
沈哲子虽然并不认可这种思维,但也没必要因此责难王导,其实不独只是王导或是这个年代的士族是此想法,再往后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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