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他一边打量着杜赫。与在江东时相比,杜赫样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脸色略显黝黑精瘦,颌下短须如同猬刺,轻甲旧衣,望去已经像是一个从戎年久的老卒,整个人都显得硬朗坚毅起来,可见这大半年来也是深受磨练。
此次跟随杜赫到来是两百余名骑士,衣甲配刃虽然不甚齐整,但却透出一股粗砾铁血的气息。他们的坐骑马匹也并不统一,高矮毛色俱不相同,且毛色多有黯淡,可是神气精旺,远远强于江东那些膘沉意懒的豢养之马。
“驸马。”
“阿郎!”
一群人站在后方,看到沈哲子到来后,神态中也都满是惊喜。这些人构成很复杂,既有原本的宿卫罪卒,也有豫州军的降卒,但主体还是沈哲子早年间在曲阿练出来的家兵。客居日久,能在异乡见到旧主公,这些人心情愉悦可想而知。
“诸位辛苦了!兴废乍起,不足庆功。丈夫功名马上取,谨事杜将军,来日大用,必有所得其时!”
沈哲子大步行上前,视线在这些人身上游弋一番,对他们的精神状态很是满意。他并不太在意杜赫建功多少,最主要的是要给他磨练出一批能够堪用的士卒,而这些人则就是他日后驰骋于江北、争雄中原的底盘。
一行人礼答寒暄一番,然后便各任其事,或用牛车、或操舟筏,将此行运来的各种辎重卸载下来,转运回营。
今次运来的物资颇多,粮有三万余斛,盐、布等消耗品也极多,还有一批弓刀甲箭等军械。杜赫带来的二百余人,加上沈哲子随队带来的五百余人,仍然忙碌了几个时辰,才将这些物资转运完毕。
看到如此的物资补助,杜赫一方面不乏欣喜,另一方面也实在有些羞愧。趁着士卒们各自忙碌的时候,他便引着沈哲子、郭诵等人先往营地而去,顺便沿途介绍一下眼下周遭的形势。
“眼下涂中尚算平稳,小股侵扰是免不了的,但大的战事倒也没有。眼下我部主要还是驻留在南塘附近,开垦屯守,顺便清扫了左近一些流窜的盗匪。虽然没有什么大战,但也薄有所获,斩首近千,招降和俘虏的人丁也已经有了两千余……”
因为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杜赫介绍起来难免就有些琐碎。
听到杜赫的介绍,沈哲子对左近的形势也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
涂中一线可以说是大江防守的第一道阵线,以合肥为中心,自西是庐江、邾城、江夏,往东则是巢湖、历阳、涂中直至广陵。如果这一条线被突破,那么除了一条大江以外,江东将再也无险可守。
眼下的形势就是,因为祖约的反叛和投敌,这一条线当中作为核心纽带的合肥已经丢掉了。这么说倒也并不准确,因为自从戴渊北镇合肥被召回而后被王敦杀掉以后,庾亮执政以来,合肥便一直不在朝廷的直接掌握之中,而是由附近的流民帅和坞壁主们联合管理。
杜赫如今所在的涂中,是庾亮早年曾经重点经营的地区,为的是防备当时身在寿春的祖约。可是随着历阳方面形势的紧张,庾亮便放弃了在这一区域的布置,将兵力抽调回江东,守卫京畿。而涂中原本的据点,有的被南下的豫州军破坏了,有的则被当地的流民所占据。
杜赫过江之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活跃在左近的流民武装组织,大大小小有十余支,有的已经安定盘踞下来修筑坞壁据点,有的则还在四处流窜形同盗匪。
所以过江之后,还没有来得及熟悉形势,杜赫便已经开始用兵,对那些流民组织或剿或抚,一直忙碌到了今春,才将整个南塘区域给完全收回来。如今方圆百里之内,除了杜赫所部之外,便只剩下了三家坞壁主还算有着成编制的武装力量。
“故中书虽然对南塘早有经营,但其实说实话,收效甚微,我等到来时所见,仍是满眼的荒芜。”
跃马登上一座高岗,杜赫手中马鞭指着前方一片苇塘滩涂说道。
南塘并不是什么官定的称谓,而是涂水中段流域一大片滩涂湿地的总称。这里因为地近江东,舟马难行,早年在曹魏与中朝和东吴对峙的时候,乃是两国交战的一个缓冲带。因为对峙关系的紧张,所以早年并没有大量民户在这里开垦居住,而是作为一个围绕合肥的官屯区域。
后来西晋灭吴,将江东几千户迁居于此,但是因为时间太短,加上北地很快就陷入了动荡中,早年过江的许多人家便又纷纷逃回了江东。所以这一片区域仍然是开垦未足,地广人稀,只是随着中原大量人的南逃,其中一部分不能过江,不得不逗留于此。
沈哲子顺着杜赫所指方向望去,入眼处只看到丛生茂密的芦苇,几乎看不到土色。只是在这些芦苇荡中偶或突兀的耸立着寥寥几个土堡或者是木造的箭塔。
只是这些建筑破损的严重,残留的痕迹中还能看得出建造的手法有多拙劣,而且选址也都是乱七八糟,毫无道理可言,充满了敷衍味道,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考虑过其实用性。这让沈哲子有种看到后世因为政策原因,而罔顾实际意义的那些烂尾工程的感觉。
庾亮大力开发南塘的时候,沈哲子就在都中,深知庾亮一意孤行、力排众议才促成此事,而且因此往江北投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寄望可谓不小。可是如今看来,这一桩布置除了加重了祖约的猜疑和离心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
如果庾亮眼下还活着,乃至于亲自过江看上一眼,原本他寄予厚望、投入大量资源的防线被建设成这个样子,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构想无论高明与否,如果不能考虑到实际的实施力度,都可以称之为昏聩之政。庾亮未必就智浅,但他的问题是宦途太过得意,早早便获得了大名,而且因为其外戚的缘故,几乎没有经历过地方上的任事,便高居台辅之位。看待问题或有高屋建瓴的眼光,但唯独欠缺了脚踏实地的视角。
一行人从苇塘中的小路上穿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视野才渐渐开阔,远处已经可以看到许多尚算简陋的建筑,而在这些建筑周围,便是大量已经被开垦出来的土地。
“江东虽然有资用,但若完全仰仗后补,也不是长久之计。年初以来,除了必要的操练、巡弋之外,我等也在大力垦荒。至今所垦已达五百余顷,虽然大多都是少产薄田,但一轮夏收之后,已经能够满足一部分耗用。如果没有大的战事发生,两年之后,足堪自给。”
讲到这里,杜赫脸上不免露出了几丝笑容。他在江北经营,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绩,但在保持操练和战事的同时,还能有如此的屯垦成绩,已经算是不错了。
“实在是辛苦道晖了。”
因为深知运输条件的不便利,沈哲子也更明白屯垦、就地解决物用的重要性。五百余顷田,虽然只是粗耕,但也不能说是小数字,可以说是一个好的开始。
过江经营,有利有弊,好处是因为没有太多的掣肘,可以放开手脚去干。坏处则是在这个不设防之地,随时都有可能有战事发生,很难获得一个长期稳定发展的机会。以耕养战,说起来很轻松,但实行起来还是有太多困难。
0503 大业名臣()
南塘这里名义上虽然已经经营数年之久,但其实杜赫接手的不过只是一个烂摊子而已。由于这一次过江并非中枢所主导,所以也不能仰仗朝廷给予资用,就连杜赫这个“督护”的名义都是沈哲子努力争取来的。
绕着营地周遭观察一圈后,沈哲子对于杜赫的经营还是感到很满意的,也不免庆幸自己选用得人,跟庾亮比较起来那可真是物超所值。同时他也决定,回到江东之后便找个机会干掉郭默。
早年庾亮经营此地的时候,便是选用郭默主持。后来出逃的时候,庾亮死掉,而郭默则与赵胤一同被沈哲子驱逐逃往江州。赵胤是王导的人,先任于历阳,被庾怿赶走之后归都担任宿卫将军。
而郭默则比较尴尬,虽然当时温峤也接纳了他,但却没有太过重用,在去年那场乱事中没有什么亮眼的战功。后来温峤归都担任尚书令,此人便就留在了江州。据江州那些人说道,此人眼下在江州也是颇受排挤,过得并不舒服。
庾怿乏人可用,本来想要再起用这个兄长留下的旧人,但是又由于郭诵的关系,加上沈哲子并不看好郭默此人,因而放弃了这个想法。说实话,发国难财,沈哲子本身并不抵触,眼下能够清白如水的人实在太少,但前提是要能做事。
在当时的形势来看,庾亮对于南塘的经营可以说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布置,关乎到京畿的安危。可是这个郭默简直就是在拿江东的安危和京畿的得失在开玩笑,如此回报恩主,单此一项罪状,执之脔割都不为过!
以南塘而命名的范围其实极大,杜赫虽然清剿了相当一部分藏匿其中的盗匪,但其实能够守住的不过一小部分而已。而且因为担心行动太过引人瞩目,并没有继续再往北面挺进,在左近选择一处河谷驻扎下来。
营地所在,东面是涂水河道,一旦遭遇强敌无法抵挡,可以直接将重要的人和物搬运上船,直趋而下行入大江。西面是滩涂,舟马难行,可以避免遭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南面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再没有形成庞大的骑兵队伍的时候,可以据此与对手进行往来缠斗。
单单从这营地的选址,可见杜赫确是用了心,不独是为了报答沈哲子知遇之恩,更是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功业根基在经营。
当沈哲子一行人入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因为杜赫吩咐不得张扬驸马到来的消息,所以营内倒也并没有太多人得知沈哲子到来,但是由于新的补给运来,整个营地中还是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当人长久生活在艰苦环境中,期待感难免要有所降低。杜赫所部不乏原本宿卫的世家子,因为杀良劫掠而被发配此方,这里的生活环境远远不能与建康相比。在熬过最开始的艰苦之后,他们也渐渐有所习惯,也如寻常兵丁一样,眼望着大量物资的入营而欢欣鼓舞。
除了用度无缺之外,对他们而言,这还意味着他们并没有被放弃,若能苦战得功,洗刷早年的罪过,来日未必就完全没有了前途。
整个营地被分为了三大部分,一部分是杜赫过江来的主要战力,原本沈哲子为其提供的部曲,再加上过往这半年多的操练和选拔,已经有两千余众。虽然在江北并不算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强师,但在左近也是已无敌手。
另一部分则是江东来的罪卒和降众,他们同样被编制成营,既是垦荒的劳力,也是辅助作战的戍卒。还有一部分便是过江后所招揽的流民,由于人心的涣散,这些人既不能用作为兵,还要严防其逃散,因而被安排在了营地最里面,同样编整成伍,是营地中最主要的劳力。
总体而言,杜赫这一部在江北虽然还难称强镇,但最起码基本的雏形已经搭建起来了。而且由于有着江东充足物用的资助,成长空间远比当地那些坞壁要大得多。
夜间众将聚餐,许多人才知道驸马也到来了,席中气氛很是热烈。杜赫也破例,允许不当值者每人饮酒三斗,一时间气氛很是欢快。萧元东今次过江,亲见都中许多大事,再言起沈哲子在沈园主持编撰的《世说新语》,众人也都纷纷鼓噪开言,不乏有为自家祖辈扬名长势的想法。
“今日与诸位同在战土,我也就不再作那些江东虚言。所谓中兴名士,不过多是崇玄逐末之辈,闲来游戏之作,不必过分眼重。来日收复神州,安鼎中原,那才真正可称得上是中兴大业!届时再作《大业名臣录》,那才是真正的史家之良笔,汉祚之壮歌!”
沈哲子笑着端起酒碗,对众人说道:“到了那时,我希望自己有幸,能与诸位共同著名于华章之上,彪炳传世,光耀古今!”
“共勉!饮胜!”
欢饮持续未久,众将便在杜赫勒令之下各自归帐。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沈哲子却了无睡意。江北与他而言,乃是一个新的战场,甚至于过往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过江而作铺垫。所以对于江北方方面面的信息,他都迫切想要了解,因而便强拉着杜赫促膝深谈。
“驸马能够过江亲临,于人心而言,确是一大振奋鼓舞!我辈虽然不乏兴创之志,但长在此乡,久无建功,心志难免有所懈怠。更何况,羯奴日趋势大,旧民多有疏远,朝廷又是少为壮举,虽有韧性,人情难堪啊!”
回想刚才宴会上的热闹气氛,杜赫不免感慨有加。虽然对于普通士卒来说,过江生活虽然清苦,但也没有什么太惨烈的战事。可是对杜赫而言,却是每日如临大敌,不止要在一片废土上规划经营,还要提防随时可能会冒出来的敌人,更重要的是需要维持住士气不落。
匹夫不可夺志,人一旦没有了志气的支持,后果是很严重的,言其行尸走肉也不为过。杜赫早年虽有在关中守护家业的经历,可是如今他的部众成分却要复杂的多,所思所想不可一概而论,面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去鼓舞。为了维持住士气,他花费的精力比别的方面都要多。
“道晖你已经做得很好,离乡远逐而不自溃,已是难能可贵。”
沈哲子先对杜赫予以肯定,然后才又笑道:“儒童都有任性,壮士岂无勇节。军法鞭策,千人一面,这是治军大略,必不可少。但若想要让人真正的同心同力,终究还需要个人有感而发。譬如我久在都中,偶闻乡谣俚曲,心里便不自禁去亲昵歌者,以慰思乡。”
一边说着,沈哲子一边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杜赫:“近来我在都中,也时时在想该如何激励人心。闻乡音而离情渐,人情同此,概莫能外。若能使人为壮武乡人,以豪迈为乡曲,歌而咏之,足以壮怀激烈。”
小册子里是沈哲子编写的一些军歌,时下军谣鼓励士气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音乐对人情绪的感染,古人早有洞见。像是激昂的鼓声,既能用作指挥军队的号令,又能将人的情绪调动起来。
而沈哲子则是将这些军歌加以细化,比如日常操练、归营休整、入夜熄灯、列队进餐,俱有所歌。至于歌词也都是现成的,胡无人、汉道昌之类的,曲调高昂,情绪饱满,既能将人的壮气激发出来,又能潜移默化的加强民族主义的教育。
虽然唱着歌并不能直接将军队变为百万雄师,但这种事情本身就惠而不费,为什么不做?况且,军队的士气和人心内的认同感,本身就是点点滴滴营造出来的。
当然,沈哲子今次过江主要也不是为了要教人唱歌。这件事简单交代一下,接下来便讨论起杜赫所部所面对的具体形势。
“北地混乱年久,其实各方并无太强归附王师之心。过往这段时间,我也依照驸马叮嘱,往各方送出名帖,但却应者寥寥,更多人还是各为其事,乃至于警告我不得犯境。”
言道这些坞壁主的心理,杜赫也是有些无奈。当然也不能因此诟病这些人不忠,说实话单就他而言,如果不是其家得罪了羯奴中为官的高层,就算乡土被攻陷,大不了投降羯奴,实在是因为江东朝廷对时人的号召力实在太差了,而且也并没有表现出对中原势在必得、与羯奴势不两立的壮烈情怀。
“时下南塘附近,尚有三家残留。一者乃是本地旧家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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