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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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第3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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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6 名父之子() 
北地局势崩坏,百姓仓皇南来,这种大规模的逃难,又怎么可能从容得起来。不独庶民流离失所,就连许多旧姓人家过江之后也是生活艰难,饱尝人情冷暖。

    江统虽然因徙戎论而得大誉,但是不久之后便就去世,并没有时间和机会将这份声誉转化为自家南来立足的切实资本。所以江虨与家人们过江之后,生活也是艰难的很,几乎要无以为继。

    面对实实在在的生活困顿,江虨也不如别家子弟那么从容,没有资本闲居养望,因而求进之心比较殷切。当然也有故旧的长辈愿意提携他,将他征为掾属。但是说实话,朝廷本身已是用度不足,每每有动荡战事,就连皇帝和台辅都要削减用度,一般的曹掾属官被拖欠俸禄也是常事。

    人或有清志,但如果连饭都吃不上了,固守清志又有什么用?更何况江虨乃是家中长男,本身便负担着家业和一家人生活的重担,二十多岁甚至尚未娶亲,这在时下而言,已经是大龄落魄,迫切需要另辟财源。

    时下大量家道中落的旧姓子弟,既没有经营置业的才能,又放低不下身段去做商贾事。最好的选择,无过于谋求一个地方正印之职,哪怕只是屈治小县,也能获得大量的收入。

    所以时下而言,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最好的仕途轨迹就是先在台中担任一段时间的清职,既能邀取清望,也能巩固人脉。有了些许基础后,便要谋任地方,在地方上积攒下家本资财之后,无论出入都能从容得多。

    江虨自然也不能免俗,在都中任职并不能满足家用,所以一直在积极谋任一个富庶之县。可是人人以此为目标,狼多肉少,凭他一个家道中衰的世家子,想要越过旁人谋得良任又谈何容易。

    想要去求取垂青,没有过硬的关系和深厚的情谊,又没有家资可以上下打点。不过江虨也不是一无可取,虽然不能以风采慑人,但却幼来即有善弈之能。在时下而言,手谈与清谈都是倍受时人推崇。江虨有此一能,才能时常周游各家之间,为自己争取机会。

    也正是因此,江虨结识了太保王导的次子王敬豫。王敬豫同样有手谈之能,与江虨也算是棋逢对手,时常约以博弈,而江虨也因此清誉大涨。但这对于解决他眼下的困境并无帮助,况且王敬豫此人高冷傲慢,江虨虽然能时常与其共席,但所谈却不涉其他。

    不过王敬豫这个人虽然指望不上,但是其庶母雷氏却是执掌王氏内宅之事,而且颇有索纳之欲。许多人即便有所进望,但却羞于在太保面前提及,往往都走这个雷氏的门路,由其纳贿而吩咐太保属员做事,往往都能有求必应。

    江虨如今也算是穷鸟投林、慌不择路,有了这样一个门路,自然不愿错过。他虽然没有资财奉献,但借着与王敬豫往来的机会,倒也颇受雷氏另眼相看,并且答应帮其谋求一个县治。

    本来已经说定的事情,可是突然中途有一户人家巨资进贿,雷氏爱财,便将原本许诺江虨的职位给了旁人。江虨虽然失望,但也无可奈何,不敢因此有怨。但不妙的是,这一件事不知因何流散出去,一时间传为笑谈,让江虨清誉大折。

    蔡谟向来谑称雷氏为雷尚书,以此讥其妇人干涉台中才用,这一番话,不只暗讽了太保门风不靖,更直言江虨为求进而谄向妇人,甘以门生自居。

    太保位高权重,声誉也是极高,不会因此小污而损。可是江虨对此却不能淡然,诚然他这么做确是上不了台面,但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肯阿事一个高门妾室而求进!

    因为心事重重,江虨只是枯坐在席中,不敢再有异动,也不敢再说什么,如坐针毡,更没有心情再听旁人谈的什么。

    他又没有卞敦那样的底气可以一言不合便拂袖离去,只能苦捱着等到众人散场,硬着头皮一一礼拜恭送,也没有脸再答应太保的挽留,匆匆行出。

    离开王氏府邸之后,江虨漫步行在街巷中,再回想蔡谟那笑言噱语,仍觉面潮耳热。再想到自己这一番见不得光的所为,极有可能会连累到亡父清誉有损,心中又惭又悲,行着行着已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思玄因何事悲伤若斯,当街流涕?”

    泪眼迷蒙中,江虨耳边听到一个问话声,忙不迭擦掉泪水,转头一看,便见王羲之正坐在牛车中望着他,一脸好奇之状。

    略一收拾悲伤情绪,江虨苦笑一声,说道:“一时感怀所遇困顿,情不能禁,让逸少见笑了。”

    王羲之这个人本来就不擅长交际,因为江虨时常过府与敬豫对弈,他偶尔也会旁观或对弈一场,倒是认得江虨,但却没有什么交情。因为在沈家摘星楼住了几天,与人撰写世说新语偶有争执品评,渐渐感受到与人交流的乐趣。所以在看到江虨当街流泪,便忍不住停下来问一下。

    听到江虨的回答后,王羲之便说道:“原来你是因为早前那丑事感怀啊,其实这件事我听说后也是不喜你的所为。名父之子,何患无禄,实在不必屈意谄谀一妇人。雷妪性鄙,你求近于她,早晚都要免不了自取其辱。”

    江虨原本还诧异于王羲之今天居然会停下来安慰他,可是在听完这话后,刚刚收住的眼泪几乎又忍不住要掉下来。王羲之这番话,可是比蔡谟的戏谑还要刺耳得多!

    王羲之倒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什么不妥,无论他说或不说,事实本就如此,况且在看到江虨之后,更是不吐不快。

    “不过你也不要因此自伤,谨记此节,以此为戒。如果真有璋玉之才,时人也不会因你过往劣迹深念鄙薄。”

    说这话的时候,王羲之还有些沾沾自喜,在看到沈哲子于摘星楼内从容应对于众之后,也是深有感触,有心效法,言辞已经委婉得多了。

    不过这个江虨似乎真的有些气量狭小,居然不跟自己道别就要转身离开,不过再一想此人眼下正是忧愁得很,他倒也并不介意对方小小的失礼。

    略一沉吟之后,王羲之便在车上又高声说道:“看到思玄,我倒想起一事,你若是患声名不彰愧于父辈,不妨往沈园一行。王蓝田痴愚之辈,就因为名父之子的缘故,而被驸马另眼抬举。你此前虽然德行有亏,但毕竟也是名父之子,又非一无是处,怎样都要强胜王蓝田许多。若是有人薄望与你,就说是我请你去。若能得驸马一言臧否,你也不必再如此困顿。”

    说完之后,王羲之便又吩咐御者起行,指点给江虨一条明路,颇有一种做好事而不求回报的淡淡喜悦。

    听到王羲之在身后没完没了的絮叨薄议他,江虨真是有些忍耐不住,转回头来待要反驳,却见对方车驾已经起行离开。他站在街上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驾,心中半是羞愤半是自伤。

    彼此虽然都为旧姓子弟,但际遇却是天差地别,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王羲之不能理解他的苦衷,只是以常情论断他的品性优劣。这既让他感到惭愧,又不乏悲愤之念。他又不是生来便品性卑劣,假使易地而处,洁身自好、雅度从容未必就逊于其他。

    悲愤之余,王羲之那一番话又给了他以启发。驸马在沈园的所为,他不是没有耳闻和意动,只是早先因为要指望维持和王敬豫的关系,不方便去拜访驸马,要知道王敬豫对驸马沈侯可是薄视得很。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这选择其实是大谬。驸马虽然出身南乡,但是对侨人却并不偏视,王蓝田、杜道晖等这些侨门子弟,都是在沈园得名。而他劳碌经久,却是所求不得,正如王逸少所言,只是自取其辱。

    在街上站立了良久,江虨最终还是有了决定,迈步向前行去,走出了乌衣巷,便顺着道路往秦淮河畔沈园所在而去。

0497 逸少雅闻() 
王羲之车驾自侧门驶入府内,刚刚停稳不久,便见他门下老家人匆匆迎了上来,声音略显急促道:“阿郎总算回来了,前日月奴庭外嬉笑让雷妪生厌,至今还被扣于东庭不得归室……”

    王羲之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沉,皱眉道:“我门下人嬉笑玩耍,自得其乐,难道还要看那雷妪脸色?速去将人领回来,谁敢有阻,我便亲去!”

    老奴领命而去,王羲之则自归庭院,稍作洗漱之后前去拜望母亲,待到回来时,老奴已经领着一名娇美动人但却略显憔悴的少妇立在廊下等候。

    “你被禁在东庭两日,可有遭受苛骂辱打?”

    这月奴乃是王羲之颇为喜爱的一个侍妾,见其形容憔悴,便开口问道。

    那月奴上前敛容下拜,还未开口姿态已是可怜,略有颤音道:“妾奴性有符浪,言笑不知收敛扰到太保夫人,雷妪责问应份。只是禁足厢室,并未遭受打骂。”

    王羲之闻言后,脸上才稍有霁色,摆手道:“下去吧,以后记得收敛些。”

    在沈园待了几天,王羲之精神也略有倦怠,回房之后却没有休息,而是枯坐下来皱眉沉吟。他那妾侍受责的缘由如何,刚才拜问母亲时,已经自其口中有所听闻。

    虽然确是扰到了曹夫人,但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大家族群居而活,人多口杂,难免会有此类的事情。雷妪以此为借口禁下月奴,按照母亲的说法,应该是对自己有所不满,或因他在沈园待了数日的缘故。

    得知这一点之后,王羲之心内便有愤慨,那雷氏区区一介妾室,敢对他的交际如何置喙,实在是太过分!

    王氏门庭清贵,太保虽是家长,但各房子弟或有亲父关照,就算王羲之父亲不在了,也有爵禄产业传下来,谈不上谁依附谁而过活。

    那雷氏虽然是太保的宠妾,但在子弟们眼中不过是一个高级一些的奴婢而已,或是有所忍让,那是看了太保的面子,加上这雷氏还是王敬豫和王洽的生母,才不作寻常奴仆视之。

    王羲之本就不满于雷氏那种比较张扬的风格,只是因敬豫而懒于置喙。可是今次这雷氏实在太过分,居然来干涉自己。再想到刚才所见被其害名而当街流涕的江虨,王羲之不免更加不满,当即决定要去寻太保说一说。

    他起身出门,很快就行到了东庭所在。太保正是燕居闲散姿态,刚刚用过晚饭,看到王羲之行来,便笑语道:“沈园应是雅胜,逸少乐不思归。你们年轻人这几日所作篇章,我今日也看到几篇,确是思贤得意,雅趣盎然。”

    王羲之礼拜之后才坐下来,闻言后语调有些沉闷道:“我贸然登沈氏之门,还以为太保要因此不喜。”

    王导听到这话,不免微微错愕,诧异道:“何出此言?”

    王羲之也不是能藏住事的人,当即便将刚才那事道出。

    王导听完后,神态便略有几分不自然,干笑两声才说道:“这件事,我记下了。你伯母确是丧爱有痛,但也不必满庭寂然。如果门内都不能恣意欢乐,家又如何称之为家。我要向你道歉,你就不要再因此介怀。”

    听到太保的回答,王羲之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他对那雷氏也确有几分不忿,略作沉吟后又说道:“刚才归家时,眼见江思玄当街泪流,哀叹命蹇,实在凄然。这件事,我觉得是有几分不妥……”

    “竟有这样的事?”

    王导闻言后,眉头已是深深蹙起,继而心内便有几分悲伤。以往这样的小事,哪需要他来过问,自有王长豫处理的妥妥当当。可是现在,也真是让人不能释怀。

    “螭虎德浅情疏,薄于相知,也真是才貌远悖!”

    王导毫不掩饰他对次子王恬的不满,那江虨也算是他的友人,既然有此困顿,他怎么就不懂得帮一帮忙?哪怕在自己面前提上一声,王导也能提前处理了,何至于等到雷氏做出这种丑事。事到如今,就连他都为此尴尬不已。

    王羲之闻言后便点点头:“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从于太保。敬豫确是清雅恬淡,于世无涉,标榜雅致确是高耸,但身在此世,谁又能长久的绝远于众,终究还要二三相知,互慕共赏,才好相得益彰。”

    听到王羲之这么说,王导不免更有诧异。在他原本记忆中,他这个从子与次子相比,似乎也没有好了几分,没想到今天竟能说出这么富有人情味的话来,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逸少此言,已经略得大意。看来这几日在沈园与驸马共聚相契,也是所获匪浅啊。”

    王导微笑着说道,心内却更加好奇起来,那个沈园或者说那个驸马有什么神异之处,不只让人趋行求进,而且还能让人性情都有改变,实在是太神奇。

    “逸少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可见胸襟格局都是养成。至于那些囿于偏见、不应往来之类的闲语,大可不必理会。人若长囿于门户之见,所览终是偏颇,不过守户豚犬之才。”

    王导对于自家子弟能够广泛交际,一直都是支持的态度,他家门第已是如此,子弟如果不是过于不堪,即便不能进望更多,守住当下的富贵传承也是绰绰有余。

    世家维系之道本就是与人为善,虽然沈氏南人门户,但是父子俱有才干,崛起已是势不可遏。彼此都在这江东一隅立家,想要长久疏远绝途本就不现实,终究要有所接触。子弟们之间能够保持一个融洽关系不断往来,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即便不虑当下,后代总有兴衰,保持这一份交情,或许未来就能拉扯一把。

    当然并不是说王导就完全没有了门户之见,对于沈氏的崛起他心内也确实有忧虑,并且一直在想办法稍作遏止。但这已经是另一个层面的交手,如果因此而令两家子弟都相识彼此为仇寇,则又大可不必。

    王羲之听到太保并不反对自己往来沈园,心里也有几分高兴,如果太保不愿意让他去,他心内纵有不满,也不好再毫无顾忌的往来穿梭。

    “人如果不能亲近相昵,只凭道途听来,所知终是太浅。对于驸马此人,往年我确是心存薄视,总觉得荒土难养英迈,时人誉之过甚。但几日亲近下来,也确是有所改观。驸马此人确是拙于雅趣,但却长于机敏应变,兼之气量不乏宏大,由此已能胜过旁人许多。有此一端可取,虽然不能为良师,但却可以为良友。”

    王羲之又讲起这几天接触之后,他对于沈哲子的看法:“譬如笔法一道,伯英章草已是此道至极,人穷一生莫有能出其右者。但若能博览各家,融会于中,书成一脉,未必就逊于前法。驸马此人,雅好善从,闻贤而追,这一点与我意趣倒是暗合。”

    王导闻言后便是哈哈一笑,他对沈哲子这个人自然也有自己的认识,倒是没有必要在晚辈面前讲起。王羲之这个年轻人确是家中难得真正有雅趣风骨的子弟,但庶务非其所长,也没必要一定要限于一用,由其发展,来日成就未必就短于别者。

    “逸少性有长长,今日一谈,确是让我大慰。”

    眼见王羲之脸上隐有倦色,王导便也不再拉着他作长谈,又说道:“江思玄之事,确是我家有亏。若不能解决好,来日黄泉有见,我要愧对其父。逸少若是有暇,不妨将思玄再请来府上,我要与他谈一谈。”

    王羲之闻言后便笑语道:“太保倒也不必再因此事劳心,刚才见面,我已经指点他往沈园一行。王蓝田痴愚之辈都能得驸马善助,江思玄若是前往,必定也会此行不虚。”

    王导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些哑然,他愿意自家子弟扩大交际面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就乐意眼见时人往沈园蜂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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