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李充加给自己一个高尚之名,沈哲子倒也乐得消受,于是便笑语道:“生死俱为大事,此事不能草率。务必要做到野无先贤遗骨,各归其位。中兴以来,荒野归葬多少先贤,还要用心打听梳理啊!”
“驸马放心,如此义举必能应者云集,集众言众力,一定能够减少疏漏!”
李充神色振奋说道,他虽然并不崇尚玄虚,但也久困声名不彰,若能做好这样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何愁清名不著!心内振奋的同时,他也不免感慨果然非常之人能为非常之思,敢为非常之事!
他可以想像得到,这件事一旦在都中透出风声,必然能够掀起极大的回响,倡议者必然也能获得极大的声望。他自己几乎年年来此,道旁多见荒冢,也只是在心中感慨几声,却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
可是这位驸马,不过闲来一游,便产生了这样的念想和谋划,可见胸襟格局之大,远非自己能够相比啊!
不过他就算想到了也是枉然,要漫山遍野捡取出那些荒冢遗骨,还要辨明身份,各依规制另造新墓,人力物力都是极大损耗,而且也需要有广阔的人脉。这些条件,都是他所不具备的。
确定这个构想后,沈哲子又在李充陪同下在这梅冈附近逛了好一会儿,又发现了几座规格不同的坟墓。有的如李充父亲的坟墓一样还有后人祭祀打理,因而保存的还不错,但有的也如光逸之墓一般,破损的严重,甚至完全辨认不出其身份,只能从规模上推断出应该不是寻常人墓穴。
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李充在面对沈哲子时便更加热情,甚至表态归都后便辞掉司徒府的职事,专心帮忙筹划此事。
这样一个决定,在其他年代看来大概会感觉有些古怪,为了那些素不相识、骨头都快烂干净的孤坟居然要辞官!可是在时下而言,却是非常明智的一个决定,就算事情做不成,李充有了这个举动之后,也会因此名声大噪,要被盛赞仁厚高义。若能做好,来日复起,势位只会更高!
而且李充这个决定,辞掉王导征辟举用的职位,也是在表态要跟沈哲子同一立场。虽然沈哲子的政治资历要远逊于王导,但也不是没有优势,第一是年轻,第二是在其身边进步机会更多。
诚然王导如今已是台中大佬,但是跟在其身后混的人也多,论资排辈李充还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才能轮到自己上进。况且李充也明白,自己所学未必能合太保心意,可是在驸马这里,虽然相处不久,但却受益良多!
无意间又挖了一下王导的墙角,虽然李充在时局中也不起眼,但胜在长久积累,总能引发质变。况且这个李充的母亲卫夫人那也是名传后世之人,沈哲子自己是不指望在书法上有什么造诣了,但不妨碍提前给儿孙们准备一个好家教,日后他家未必不能培养出一个书圣出来。
这种心理,大概也是此生有憾,寄托儿孙吧。
对于运作这么大的项目,沈哲子要比李充有经验得多。时下并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的低调,所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造势。在这方面,他也有一桩优势,那就是他的名望已经极高,不必担心会遭人诟病邀名主意打到私人身上。
在回城的路上,沈哲子便开始教李充接下来几天要如何造势,像是与友人集会讨论,拜访名流前辈讨教中兴旧事,又或遍访各家询问详情。
对于这一件事,李充是极为热心,本来还打算直接跟去沈哲子府上多听一些教诲,不过想到自己数日未归,家人应该已是忧虑无比,因而只能在都南告辞,约定来日前往拜会,便匆匆离开。
前几日那场风波解决后,沈哲子便又搬回了乌衣巷公主府里。
在沈哲子的规划中,乌衣巷这里也是要整体拆除的,要挪到秦淮河北侧的太庙附近。在原本建康城的规划中,其实乌衣巷是位于城池边缘的,随着建康城日渐繁荣,长干里等地居民增多,才渐渐成为城池的中心。
但因为营建缺少一个统一的规划,所以显得非常不协调,像是坠在秦淮河畔的一个大肿瘤。不过因为这里贵人云集,加上破坏也并不严重,拆除起来阻力不小。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着急,等到参与营建的人家真正获利丰厚之后,这里想不拆都不行。
因为近来访客实在太多,沈哲子避开正门从后巷侧门回家。牛车缓缓停在花园里,沈哲子刚刚落车,便听到假山后的亭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笑声,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兴男公主。听声音,这女郎似乎正在会客。
沈哲子站在假山后,先让身边人入内通禀一声,过不多久,几名侍女便在假山另一侧匆匆绕出,行在最前方的乃是小侍女瓜儿。她手里捧着一件干净的罩衫,等到其他侍女帮忙褪下沈哲子身上的氅衣,才上前为郎君披上罩衫,顺势弯腰抚平折痕。
沈哲子抽出袖囊里折扇递入小侍女手里,接过一柄麈尾扫了扫发冠,一边往前行,一边随意问道:“那里是哪一家来客?”
“苑中来访,是琅琊王和庐陵公主。”
瓜儿趋行跟随在沈哲子身后,一边以麈尾轻扫,一边细声回答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一顿,不过已经行到这里,再回避不免有些刻意,于是便又迈步往花厅中行去。
“姊夫回来了。”
琅琊王司马岳端正的站在廊下,看到沈哲子行过来,便行下台阶,递过来一柄如意,脸上挤出一点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虽然素来被台臣称许有静气,但也不过是一个少年而已,沈哲子对他向来不及对皇帝那么亲善,加上母后一直叮嘱他要礼待姊夫,因而面对沈哲子的时候,不免有些拘束。
“既然已经到家,毋须执礼。早间出门赴宴,不知殿下来访,同行吧。”
沈哲子接过如意转一手又递还给琅琊王,摆摆手示意对方并行,然后才行向了花厅里。他刚刚跨过门槛,便看到小姨子南弟公主有些局促的站在门边,两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姊、姊夫你好”
“阿妹不要紧张,你家姊夫在外间虽然威势不小,在家里却和善得很,以后多来家里走动,见得多了,也就不必约束。”
兴男公主笑吟吟迎上来,倒是很有长姊风范,明亮的眸子弯弯似月牙,似是因弟妹对自家郎君的恭敬而感到满意。8。。。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书吧”,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0461 杀人无算()
沈哲子不待见琅琊王,倒不是因为讨厌穷亲戚登门,而是因为他那个岳母想太多。
早在京口行台的时候,皇太后便流露出要把琅琊王推到前台的打算,并且想要沈哲子担任琅琊王友,希望借助沈哲子的影响来给这个小儿子增加一些威势。
沈哲子倒不介意帮一帮这个小舅子,毕竟他自己也受惠皇家良多。但问题是,现在的政治形势已经够乱了,琅琊王安心做个富贵闲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急于跳出来趟这汪浑水,给时局再增添什么不可预料的变数。
当然这也未必是琅琊王的意思,毕竟只是一个不知人世艰辛的少年而已,本身未必就有那种要刷存在感的迫切需求,应该是皇太后自己想要给晋祚加上一层保险,因而有意扶植宗室的力量。
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皇太后自己的打算或许很单纯,但台中一窝老狐狸,她这点小心思又怎么能瞒得住人。一旦被利用和解读,谁都不清楚后续会酿成怎样的麻烦。
几天前,台中就有人推荐诸葛恢担任琅琊王师,但是没有通过,台中还在僵持,对于这一项任命议论纷纷,转头诸葛恢却被任命为武陵王师。
这一项任命,透露出来的讯息很多。青徐人家急于扳回一城,但却没信心打破豫州人和吴人的一个联盟。当两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争取的对象,变得显眼起来。第一次的推举应该是一个试探,但是因为阻力太大,转而退求其次。
皇权羸弱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也是消沉。但当执政门户彼此对峙僵持的时候,便有借助宗室以打击异己的需求。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几十年后,江东这个小朝廷在谢安主持下打赢了淝水之战,谢家一时间名望权势攀升到了。
谢安自己虽然急流勇退,但说实话到了那个地步并不是你想不争就能不争,于是其他人家推举出当时的近支宗室司马道子以打击谢家,结果就是搞的一地鸡毛,直接玩死了这个小朝廷最后一点元气。等到刘裕上台,诚然谢家已是元气大伤,但其他人家也是哪凉快待哪去。
宗室与权臣不同,其力量来源的性质与皇权太多重合,一旦围绕于此展开斗争,场面极有可能失控。所以大多时候,沈哲子宁肯暂退一步,也不希望借重宗室力量去打击对手。如果把仲裁权交到别人手中,自然就会受制于人。
当然他不用也会有别人用,但只要方镇不加入进来,事情就不会失控。而且沈哲子本身就是一个驸马帝戚,只要保持立场和态度,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制约到宗室力量的抬头。
沈哲子在花厅中坐了一会儿,但是因为有他在场,琅琊王和庐陵公主都变得拘束起来,说话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随意。往往沈哲子问上一句,两人便神态端正的谨慎作答,倒让沈哲子生出一种怪兽家长的感觉。
“你们先聊吧,前厅还有客人在等候,我就不奉陪了。稍后公主准备好家宴,去前厅通知我一声。”
坐了一会儿,沈哲子也觉得无聊,便站起身来告辞。
琅琊王和庐陵公主赶紧起身准备相送,兴男公主皱着秀眉说道:“你眼下又没有任事,却还有这么多事要忙!难得我阿弟阿妹到家一次,你也无暇接待。”
“是我不对,不过前厅确是有客已经久候。一家人也是熟不拘礼,殿下和庐陵你们不要见怪,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在家里住上几日,与阿姊做伴消遣,免得她总埋怨我无暇陪伴。”
沈哲子笑着说一声,兴男公主上前极自然的为他理了理袍带,嗔望一眼:“那你要快点回来,今天就不要再留外客在家了。”
这一番夫妻间很自然的举动对答,落在那两个少男少女眼中,却是让他们吃了一惊。
兄弟姐妹都在苑中长大,虽然关系不如寻常人家那么亲昵,但也是时常共处,在他们心目中,兴男公主这个长姊脾气向来冲得很,哪怕在皇太后面前都时常顶撞,更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何曾见过阿姊如此温顺体贴的一面!
待到将沈哲子送出花厅,兴男公主再转回来,看到弟、妹神情古怪的频频望向她,略一转念便猜到他们再想什么,俏脸下意识一红,继而便将眉梢一挑:“夫妻帷**话,本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奇怪!你们以后也都要学我,这样才能让家室和顺,懂不懂?”
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阿姊!
两人连忙点头应下来,只是心内各有感触。
“难怪母后教我要时常向姊夫请教受训,能将阿姊这个恶娘子驯得这么和顺温婉,姊夫真是大才之人啊!”
琅琊王心里默念着,隐隐明白了为什么母后对姊夫那么喜爱,果然是名不虚传,能为旁人不敢为之事啊。
庐陵公主司马南弟望着阿姊,眸中却隐隐闪过一丝羡慕:“阿母总教我,女郎温婉也罢,凶横也罢,一身荣辱总是系于夫郎一身。阿姊生来便命好,最得父皇钟爱,如今的夫婿也是圭璋良人,无忧无虑,望见姊夫自然是欣喜温顺”
兴男公主倒不知弟、妹心中所想,招呼两人再坐回来,一脸感慨叹息道:“人一旦长大,总有太多不如意。往年你们姊夫,也没有这么忙碌,总能抽出时间来陪我四处去游玩。”
“姊夫是当世所重,能者多劳。”
沈哲子离开后,琅琊王也变得活泼一些,只是片刻后眸子却微微一黯。低语道:“阿姊,我总觉得姊夫好像不大喜欢我,可是我、我”
“你?你就是太沉默了,待你姊夫也像外人一样疏远,他对你又怎么能热情起来。阿琉来到我家,比在苑中还随意得多,你姊夫就乐意纵容他。”
兴男公主望着小弟叹息道:“你不要听旁人总夸赞你沉静有礼就觉得是对的,门户之内,还是要放纵一些,家人之间容忍包涵,情义才会深刻起来。往后你也总要成家,我这个阿姊虽然愿意帮你,但能做的也少。如果你姊夫愿意帮你,那你才能真正通畅起来。”
“可是、可是我见到姊夫,心里总是害怕。人都说姊夫看起来雅趣可亲,可是一旦发狠起来,杀人无算啊”
琅琊王小脸一垮,闷声说道。
“哈,谁告诉的你这些?你姊夫只是对悖逆作乱的人不留情面,你又不要做那样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哼哼道:“咱们父皇,也是待家人亲近体贴,但却御下有术,刑赏明断,这才是男儿该有的威仪!”
沈哲子绕过院墙,便看到庾曼之和沈云勾肩搭背从马厩方向行来,身上还穿着猎装,显然是游猎刚刚回来。
庾曼之这个小子,一直死赖在沈哲子家里不走,前几日他老子传信归都,叮嘱他在都中要老实本分一点,多跟沈哲子学习,这更给了他吃白食的理由。眼下也没有打算任事,沈牧个苦逼被发配到工地上后,便接过了沈牧拉起的队伍,每天与都中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四处浪荡。
至于沈云这个家伙,沈哲子倒是想让他经事历练一下,不过年纪还太小,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排,于是便放养了。不过对世家子弟而言,这种呼朋唤友的浪荡,本身也是扩展人脉的一种方式,能给未来的任事打下一个基础。
“驸马。”
“阿兄!”
看到沈哲子行来,两人远远摆了摆手,庾曼之还有些不满的唠叨着:“前庭里怎么回事?成天那么多车驾堵着,让人出入都不方便!”
沈哲子还没嫌弃这家伙正事不干吃白食,这小子居然还嫌弃他家太吵闹!
“你们两个,又去了哪里?家里这么多访客,难道就不知道帮忙应酬一下?”
“哈,那些人要见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就算见了,隔日又会再来,无谓浪费光阴!”
庾曼之嘿嘿一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站了片刻后似是想起什么,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望着沈云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请柬啊!今早谢二递来的,我忘了丢去哪里了。”
庾曼之懊恼嘟噜一声,继而又笑道:“算了,应该是丢了。驸马,今早谢二来说,谢公后日起行往吴兴去赴任,你有时间的话,记得过去一趟。”
“是啊,是啊。阿兄,谢二他不打算去吴兴,跟我一样都愿留在你身边学些经世之学,他想留在都中任事。”
沈云连忙说道,顺便表明自己的心迹,前几天他老子沈宏还来信让他如果没有任事就滚回乡里去,担心他跟二兄沈牧一样玩野了。可是家信来得有点完,这小子已经成了歪脖子树,更不乐意再回乡去被他老子每天修理。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家令刁远便将这件事告诉他了,哪指望这两个不靠谱的传什么话。他本来已经打算要行开了,听到沈云这话后便又站住,望着那小子笑道:“我都不知原来云貉这么上进,既然你要学,阿兄自然教你。三郎你反正也无事可做,那就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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