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大凡设下一策,便如石子投湖,波纹自荡,周遭水流都会受扰。届时无论选向何处,也都进退从容。你这件事安排的虽然不错,但意指太明,反而不美。”
王彬笑着解释道,以往他少有耳提面命的如此教导长子,有所忽略,却没想到如今却是这个长子予他惊喜,不免让他大感欣慰。
薛嘏是王舒举荐入都,王彬虽然居乡,也知道此事。因为早先王舒便寄信回去,托家人们照顾庇护一下这个薛嘏,曾言道此人是他挑来给沈氏添堵的人选。
不过就算没有长子动手,王彬对此也是嗤之以鼻。他家要对付一个貉子门庭,何须要大费周章,以往是没有好机会而已。区区一个薛嘏,即便终日聒噪,也不会伤到沈家一毫。现在这样安排,便能让其家陷入众言声讨,应接不暇,名望大损,这才是真正合适的做法!
对于王彭之布置的欠缺,除了他口中所讲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王彬与褚翜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况且丹阳尹也并非他所属意的位置。毕竟丹阳京畿之地,官长虽然位重,但却不够从容。
不过事已至此,那也就将错就错推行下去吧。丹阳尹虽然不是优选,但倒也可以拿来做一下过渡,毕竟眼下他也找不到什么太合心意的位置。倒是有言让他出任豫章,可是他却不甘心去为王舒官副,因而压根就不考虑。至于或会得罪褚翜,以后找机会再解释一下就是了,这都是小事。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赶紧归都,趁着这个势头,发动故旧围剿那个嚣张的小貉子,一举将之赶出京畿!除了这个貉子以外,有份害他儿子瘫卧的各家子弟,如果不拿出足够诚意的补偿,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不要想着能够豁免刑责!
这么想着,车驾已经转入东郊大道,建康城依稀在望。想到太保信中不乏焦虑之言,王彬不免低看几分。老实说,自从大将军事败之后,太保是有些进退失据的,些许小事而已,竟然也值得他如此紧张!
诚然那貉子武宗门庭,颇多狂悖旧事,但如今既然已经做了恭顺王臣,那凡事也要按规矩来。王彬倒是盼着能逼得他家方寸大失,应对有错,才能更加予以痛击!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太好选择,沈充那个东扬州刺史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此时已经到了午后,前方行人渐多,都是往南逐水而去。看到这一幕,王彬不免有些好奇,他久不归都,倒不知都中又有什么变故,于是便派人去询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仆人匆匆而去,片刻后又疾步行回,回答道:“驸马沈侯整装归乡,这些小民都是前往观望。”
“这小貉子要逃窜归乡?”
王彬听到这话,便忍不住冷笑起来,这小子倒也不是庸才,见机得早,居然就想逃之夭夭!
“哈,他倒想要一个进退从容,可是如此恶名所指,难道避居乡野就能免于责难?真是妄想!”
王彭之闻言后亦是冷笑连连,继而又转望向父亲:“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新年以来,王彭之在都中多闻时人对沈哲子吹捧有加,心中不免积怨。这次是他出手让这小貉子名声大坏,他倒想去亲眼看一看这貉子如今又是怎样的狼狈姿态!
“那就去看一看吧。”
王彬略一沉吟后,便点了点头,只是吩咐道:“远远看看就好,不必显于人前。”
那貉子门中毕竟颇多豪武,而他今次归都随员却不太多。儿子安排凶徒投案着了痕迹,真正聪明的人稍加思忖未必不能猜出主使。如果迎头撞见起了争执,反倒是一桩麻烦。
车驾一转,便向南面水道而去。越近码头,便越见大量民众观望。王家人虽然没有亮明身份,但是车驾华美,豪奴环绕,看起来遍非寻常人家。因而沿途所过,那些看热闹的民众倒也识趣,纷纷避开。于是很快,王家的牛车便驶上了高岗,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都南水道码头上,有三艘不算太大的舟船停泊在岸,其中两艘吃水颇重,可见载满物品,船舷内也有诸多跨刀豪奴挺立,让人不敢靠近。而在码头内那竹阶上,正有几人对面站立似在寒暄道别,被人环绕当中的一个年轻人,正是沈哲子!
“这貉子人望倒是不衰,突然离都,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来观望送行。”
看到这一幕,王彬不免有些感慨,也有些遗憾。大概是都中无人主持,讨伐风潮没有攀至最烈,所以沈哲子名望还未有太大折损。他倒想将这貉子名声彻底搞臭,倒要看看届时还会有何人赶来送行!
“父亲你看他家舟船半倾,不知载了多少民资油膏!可恼人不识其恶,居然让这窃名之辈从容离都!”
王彭之语调渐高,指着那吃水颇重的舟船不屑道。
他这话音未落,旁边围观者纷纷转望过来,视线隐有不善,只是看到车驾周围的豪奴,一时间无人面斥。
不过片刻之后,人群中便有人高声嚷道:“人言沈侯有三宝,一剑诛逆,一印济民,一笔生花!肩扛道义,身被厚德,轻舟盛载,安能疾行!”
车上父子二人听到这话,当即便嗤笑连连,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念想,懒得与这些愚钝小民多做计较。
正在这时候,远方忽然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众人包括王彬父子皆转头望去,只见一队数百宿卫骑士自远处疾驰而来,激起大量的烟尘,当中似乎还簇拥着几具车驾,只是烟尘遮眼看不真切。
“这……莫非是宿卫前来擒拿这貉子?好像有些不对啊,且不说他只是有嫌疑,就算证据确凿,似乎也不敢如此大动干戈。”
王彭之见状后沉吟道,他倒没有完全得意忘形,明白自己这布置最要命是死无对证的悬疑指向,对沈哲子会造成极大的中伤。但若说能够就此给沈哲子定下什么罪状,那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太保出手了……”
王彬沉吟道,太保传信语焉不详,只是倍言事态紧急,没有交代太多其个人所感,因而他也无从判断。不过看这些宿卫骑兵气势汹汹而来,众目睽睽之下似要擒拿这个小貉子,莫非太保决意要撕破脸,彻底打翻这个貉子之家?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常人只知太保待人和气宽厚,但王彬却知太保一旦有所决断,那也是真的狠!不过这决定会不会仓促了一点?且不说这小貉子旧勋加身,又是驸马帝戚,其家盘踞吴兴乡土,又久治会稽那江东之关中,根基可谓不浅,很难一举铲除!
“开路,再往前去一点。”
先前不往前靠近,那是担心彼此正面对抗起了冲突,现在有这么多宿卫到场,王彬倒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因而便开口说道。
“是王太保驾临!莫非太保也来为沈侯送行?”
那宿卫骑兵队伍很快就靠近过来,有站在视线开阔位置的已经看到队伍中车驾上之人。
“不止王太保啊,还有尚书令温公……那后面,陆氏二公居然也来了……”
京畿所近,小民眼界开阔,加上前来看热闹的亦不乏经常行走各家门庭周围、准备择善投靠的寒家子弟。因而很快的,便有许多人将车驾上那些台中重臣一一辨认出来。
这时候,王彬的车驾也分开人群到了道旁,待到王导等人车驾行过时,王彬便在车上站起,高呼道:“太保!”
“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导满身的尘埃,脸色本不好看,待见到道旁牛车上的王彬父子,脸色更是一沉,皱眉低吼一声。
温峤在旁边车驾转头望来,心内倒是一乐,口中则高声提醒道:“太保,皇太后陛下诏令……”
王导沉着脸点点头,继而一指王彬:“去后方,不要往前来!”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红,眉梢已是扬起,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呵斥,实在太不给自己面子了!
0450 不识天高()
都中这几日局势快速的变化,诚然让每一个身涉其中的人都感到变幻莫测,但其实说实话,对于普通民众而言,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
他们能够知道的,就是前两日台中一位官员被暴民殴打。至于昨夜周边的喧闹,大概是在抓捕凶人吧。博弈主要集中在台城内,小民们未必能够知晓,他们的生活方式乃至于整体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样看似寻常的日子里被确定下来。
城东的青溪,是吴中物资集运入城的一条主要水道,近来一直人流旺盛。任球这么短时间就能弄出这么大的送别场面,能力倒是不错,不过其实只是多此一举。当然沈哲子也明白,因为所处位置的不同,任球终究不能接触到全面的讯息。
这一场风波,从沈哲子出现在台城,其实就已经有了结果。假使最终得胜的不是他,就算合城出动来为他送行,就算皇太后在台臣们面前撒泼打滚,也不会有人来挽留他。声势再大,都掩盖不了失败的落寞。
但是现在他赢了,就算是全城唾骂,那些丹阳人家也改变不了一户一户被清算的下场。
宿卫们簇拥着几位台中重臣,排开观望的人群,行到了码头上。王导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埃,已经跨步上前,脸色有些阴郁道:“驸马这又何苦……”
彼此心迹倒是透明,不过该做的表面功夫也不能免,沈哲子迎上前去,苦笑施礼道:“何敢劳烦诸公亲送。晚辈只是、只是情难自堪啊……我不杀籍田,籍田却……”
噗哧……
后方传来一声怪响,近畔几人转头望去,只见站在陆晔身后的陆玩正举袖遮面,似是忍俊不禁。至于站在最前面的王导,脸色已经阴郁的几乎要滴下了水。他当然明白陆玩因何忍不住发噱,只是拿不清楚沈哲子是要故意这么说,还是无心失言。
但无论怎么说,周伯仁之死,于他而言是一生抹之不去的一个污点。
温峤见王导一时难言,上前拉住沈哲子手腕道:“尘世常板荡,人情总难通。纵有相知,一时两误,也是常情啊!薛籍田耿介赴死,要换一时清明,也是求仁归义,于世无负。维周你情伤有悯,抱憾于怀,都是人情同此。但若因此自逐放纵,这让都中其他亲友良朋如何能安?”
沈哲子低头听着温峤的劝告,神情仍是寡淡落寞,只是拱手说道:“心乱如麻,口不能言,只求温公勿再相迫……恭稚小子,不敢思贤求齐。但身陷漩涡,惊闻旧知丧命,岂敢再望周全。眼下已非人言恶我,而是晚辈情难自对……”
“籍田厌世,观者扼腕。驸马要自绝与众,不负良友,这也让人深有感触。不过,驸马难道就不想知何人加害籍田?”
陆玩站在半丈之外,朗声说道:“与其萧索避世,不如勇而进取。抽丝剥茧,以慰亡者……”
他说到一半,衣带蓦地一紧,垂首看去,只见大兄眼珠左右转了一转。这时候,才察觉到先前立在道旁的王彬已经行到,两眼正阴冷的望着他。陆玩转过头去,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看王彬,继而往后退了一步。
随着陆玩退开,王彬与沈哲子之间视线已经没有阻隔,他下意识想要抽身后退,不过对方似乎还沉湎在悲伤中,只是寻常扫了他一眼,继而便收回了视线。这让王彬略微松了口气,继而便有一股被无视的羞恼涌上了心头!
这会儿,王彬一路来的乐观心境荡然无存,先前被太保呵斥之后,队伍后方的蔡谟便过来快速跟他讲述了一下都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待听完之后,他的心情已如地龙翻身一般陡然翻转过来,思路更是完全混沌!
他设想过诸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继而心内便对王导生出了浓浓的怨念!他儿子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做成这样一个势必大胜的局面,太保居然迟钝到没能抓住机会,坐看对方翻盘!
不是他小觑太保,事情如果交给自己做,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对方洗刷不清,无从逃脱!
薛嘏这个局中关键人物,就应该死死看守起来,不让他再接触外人,对其威逼利诱,咬定是沈哲子派人殴打!
而丹阳人家也应该善加笼络,让他们出手将对方置于死地,必要时甚至可以派出宿卫帮忙,而不是任由那些人家走投无路,去煽动根本不可能成事的难民,搞出这么一场打草惊蛇的闹剧!
明明有这么多手段,这么多机会,可以打断对方的步骤,可是太保偏偏什么都没做,看着对方在都中肆无忌惮的搅动风雨!建康京畿之地,自有法纪礼制,又不是貉子的吴中乡土,究竟愚钝到哪一步,才会任由对方翻盘乃至于要轻松离开!
不过看来这貉子就算打击了丹阳人家,但应该赢得也不算轻松,毕竟他以无职之身在台中大杀一通,看似无所忌惮,但若抓住这一点去攻击,不只他会麻烦缠身,或许就连虞潭都其位难保。急于离都,看来也是在示弱,否则陆玩那么明显的暗示,他怎么都不敢回应?
假使易地而处,王彬觉得如果是自己果然占据上风,那么肯定是要奋起余力,穷追到底,揪出幕后的黑手!
看来这个小貉子还是有所顾忌啊,或许其背后还有什么漏洞是自己没有看到的。如果能够察觉到,有所针对的出手,未必不能再予之迎头痛击。
片刻之间,心内转念良多,王彬也不似最开始得知事态发展时的心绪大乱,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他缓缓行上前,开口道:“我长居乡中,倒不知都中近来如此多事。驸马要自逐归乡?这实在让人诧异莫名。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驸马少年显达,却作如此遁世之想,这让台内诸多老迈何以自视啊?”
一边说着这话,他一边扫了一眼不远处须发苍白、站立都要人扶持的陆晔,眼角已有一丝嘲弄溢出。
沈哲子倒是早就注意到王彬到来,只是懒得搭理。眼下对丹阳人家的打击还未收尾定局,在都中也不宜直接对王家出手,所以干脆对其视而不见。
但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你不干他,他就以为你胆怯。这个王彬就是标准的马齿渐长,驽性渐生,通俗一点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概是乱军据城的时候被羞辱造成了心理阴影,或者乱后利益的分配被冷落而有所不忿,又或者儿子瘫卧让他心性变得偏激。别的不说,单单这么多大佬出城来挽留他,这王彬就看不出来一点玄机吗?
自己已经不去看他,他非要硬赶着往上凑,这让沈哲子都感觉有些无奈。
他略一沉吟后,才开口叹息道:“晚辈方寸有感,倒让王公见笑。大概是木秀于林,阴风侵扰。薛籍田霜华之质,恨遭尘污,宁死不垢!朽木生蛆,不识天高。晚辈也不知该如何碾灭此人间邪虫,假使来日再有旧事重演,我不为杀,血债累累啊!”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难看。
“盗跖行世,人莫能安。驸马此痛,倒是让我颇有同感。老朽窃位,未必益世,不使恶彰居上而已。”
陆晔缓缓行上前来,望着沈哲子一副语重心长语调说道:“驸马惋惜薛籍田之命,难道世间只籍田有困?天赋之能远拔于众,举世共知,已非私念能弃。人皆望此,还请驸马能衔恨忍痛,艰行于世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抖一抖。老家伙满腹坏水,要奚落王彬就罢了,捎带上自己干什么!他只是讨要一个面子而已,有这么苦大仇深吗!
听到旁人纵情奚落,王导袖内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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