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要妄下论断,先去看一看再说。都中新定,实在不宜再兴刀兵向我民众。”
王导说着,便长身而起,吩咐人召集台臣往太极殿去,而自己也登上了步辇准备前往。
0445 杀气盈怀()
这一夜,台中不乏人过得是战战兢兢,夙夜未眠。斗争最为激烈的两方,吴兴人家占着更长远的优势,但丹阳人家的优势却是眼前。
以沈恪为例,自从薛嘏死在太极前殿,如果有宿卫冲上来将他拉出去一刀砍了,他是一点也不意外的。而他们这一方其他人心情之忐忑,那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好在纪家这会儿却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他们这一方,这一夜,纪睦都与沈恪待在一起,讨论可能会发生的变数。
东方鱼白渐露,位于台城北面丁营的骚动也传到了台城。分散在台城内的众人再次被传召到太极前殿,当他们到达时,视线穿过竹栅已经可以看到竹栅后面那些晃动的人影,一眼都望不到尽处,这不免让人更加心悸。
虽然有宿卫在太极殿周围警戒防守,但谁也不知道那些宿卫们会不会倒戈相向。毕竟设在苑后这个营垒本就有宿卫防守,如果没有宿卫的放水,这些劳役们是不可能离开营地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其实许多表面工夫已经不必要做了。当众人汇聚在了太极前殿时,已经有丹阳人家两眼望着那些吴中门户族人,两眼不乏凶光,冷笑连连。
王导看到这一幕,本来稍有缓和的心绪再次揪了起来,彼此同殿为臣,关系却紧张对立到了这种程度,几乎已经不逊于中朝那些纷争,实在是让人心痛。
作为执掌局面的重臣,坐视局势演变至斯,他其实是要负上很大责任的。但是,这一桩因为利益冲突而引发的冲突,他也没有好的办法去解决。
一方急切的想要恢复元气,另一方则自恃资厚,咄咄逼人,彼此都不让步。这本来已经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应该要尽力缓和,避免直接的冲突。结果要死不死,就有人识见不明,撩起事端,结果让矛盾直接摆在了台面上,进一步的白热化。
现在丹阳人家已经亮出了手段,吴兴人家就算有所依仗,但却远水不解近渴。王导也希望能够借助丹阳人家所施加的压力,逼迫吴兴人家暂时让步,先将都中的形势压下来再说。
他是准备拉偏架,不独独因为当下丹阳人家的优势更明显,也因为吴兴人家近来势头实在太猛,的确需要打压一下。虽然日后有可能招致东扬州的反扑,但是如果放在整个江东局面上来看,东扬州其实也没有太大优势可言。
待到众人俱已入座,王导张张嘴刚待要说话,突然一将又冲入殿中,正是谯王司马无忌。
“请太保与诸公暂缓议事,末将麾下刚刚来报,会稽虞公已到宣阳门外,正请入台城!”
谯王环视殿中一遭,继而对着殿上的王导拱手说道。
“虞公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原本有些沉默的吴兴籍台臣们已是笑逐颜开,虞潭归都可是要担任中护军,说不定就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只要能熬过最困难的几天,待到地方上消息有所反馈,届时倒要去看谁去死!
王导还未答话,温峤已经自席中站起来,说道:“这种事情何须请示,眼下都中正缺德高之士以抚众愿。虞思奥倒是来得及时,快快放行,诸公可愿同往相迎?”
丹阳那些人家脸色不免有些难看,他们今次是将所有底牌亮出,毕集各家之力准备毕其功于一役,没想到事到临头又来虞潭这样一个大变数,一时间心情不免有些忐忑,纷纷将视线转向自己这一方几个头面人物。
“虞公海内高望之人,为人处事也向来都是秉承国法,不偏不倚。既然已经归都,我等自然要前往相迎,顺便请教虞公可有安众良策。”
如今担任北军中候的陶回也站起身来说道,不过旋即又叹息道:“不过小民毕集栅栏之外,应是有所不平要鸣。虞公新进归都,只怕也难有善策啊!”
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妙感觉,但他们却也没有理由将虞潭拒在台城门外。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暗里递给旁边人一个眼神,示意随机应变。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已经容不得再有犹豫和退缩了。
于是众人又纷纷离殿,往南而去迎接虞潭。
台中相当一部分破损严重的官署已经被拆除,因而视野倒也通透,往南面行了小半刻钟,众人便已经看到一群人影往此处而来,想来应该是宿卫们拱卫虞潭往此处来。
可是随着距离渐进,这些人渐渐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当行过一座石桥之后,彼此已无遮掩,一眼望透,他们便看到虞潭周围那些兵丁却非寻常宿卫,一个个甲衣森严,刀枪在手,甚至不乏血迹斑斑!
哪怕彼此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有一股凛冽杀意铺面而来!
“这、这……莫非虞公遭遇了什么乱事?”
首先感到惊慌的是吴兴人家,虞潭可是他们期盼良久的一个靠山助力,若是发生什么意外,那他们真不知要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于是一个个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甚至于超过了行在最前方的几名重臣。
相对吴兴人的紧张,其他众人心情也都各不相同,下意识快行起来,想要看个究竟。
待到彼此汇合时,对面的画面已经让台中这些人尽皆无语。虞潭名望不低,哪怕久不归都,众人对其也都不陌生,较之以往虽然更显苍老,但是精神还算矍铄。
不过眼下大多数人视线却不在虞潭身上,而是落后其半个身位的一名戎甲小将。
那年轻人行在队伍最前,兜鍪下一张英朗俊美的脸庞,左颊上沾着几点似是干涸的血渍。身上的甲衣晦暗无光,只是随着移动在甲片之间隐隐有丝丝水珠被挤压出来,顺着甲叶纹路汇集流淌滴在了地面上,才能辨认出那赫然是深色的血水!
若细心去看,战靴表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污泥,但低下头仔细辨认,才会发现那竟然是连着惨白筋膜的脏腑残块!
与此同时,随着其行走过来,地面上已经留下或清晰或模糊的脚印,那脚印湿漉漉的,只要望过去,便似有浓烈的血腥味道钻进鼻孔里!一个相貌清雅俊朗的年轻人,因为穿上这一身仿佛在血水中长久浸泡的盔甲,给人以妖异而不真实的感觉!
除了这年轻人之外,后面诸多军士,大多都是此状。他们身上那种腥烈的血味之浓烈,几乎让人不敢靠近,远远便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驸、驸马怎会如此姿态?莫非、莫非都中竟有强敌来袭……”
一时间,众人已经忘记了行出殿堂的目的,望着形象颇为夸张让人倍感惊骇的沈哲子颤声问道。
沈哲子嘴角一翘,却并未开口,停下了脚步,示意身后军士统统立定。
“驸马因何如此,老夫倒可为诸位解惑。受命以来,不敢耽搁,昼夜兼程,终于在昨夜抵达都南。刚待要准备进城,却见都南诸多丁营劳役鼓噪不安,心中疑虑不敢轻进,幸而驸马前往相迎,于是便同往查探,只看到营中哗然,似是聚众生乱。事态紧急,只能转行石头请兵周侯……”
“这、这周身的血水……”
听到这里,有人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从心底里泛起一股猛烈的寒意。实在是沈哲子并其身后这些军士们戎装之态过分骇人,让人忍不住杂念丛生,诸多联想。
这时候,沈哲子才往前行一步,对着众人拱拱手,只是随着两臂抬起,袖甲上又有十数滴血珠滴落下来:“晚辈身受战乱之扰,已是深恶痛绝,如今都中新治,岂能再有乱生!”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是落在旁人眼中,却不免有不寒而栗之感。人群后陶回上前一步诘问道:“那些小民因何生乱?总是事出有因!驸马有没有探听明白?难道就直接大开杀戒?”
“事出有因,难道就能集众作乱?有怨则鸣,有屈则讼,台中诸多高选贤士难道解决不了一二小民困惑?晚辈身受国恩,不居台辅,不论是非,有乱则平,有逆则诛!”
沈哲子视线扫了陶回一眼,继而望向了王导:“昨夜事态紧急,不能归台疾奏。晚辈本是乡居闲人,越事任劳……”
“这倒是小事,既然是虞公所遣,那也事在应当。”
温峤在一侧插嘴说道,继而又望向了虞潭叹息道:“思奥兄虽任未归,眼下我奉皇太后陛下诏令暂治护军,本以为代劳功高。没想到都南乱起,终究还是要靠思奥兄职内有决。”
王导张张嘴,还是没有发声。虞潭尚没有面君履职,却已经插手军务,问题是不小。可是现在温峤紧扣职内之言,他即便有争论,也要呈送皇太后面前决定。不过眼下沈哲子涉事其中,谁都知道眼下江东谁才是亲女婿。就算是扣住这一点,不过只是再损自己威望而已。
趁着虞潭上前与几名重臣寒暄之际,沈哲子已经迈动步伐环顾四周。随着他有动作,众人心弦已被急撩,实在是他身上血腥味道太浓,行到哪里,那一方台臣便忙不迭回避。
待行到纪友身边时,纪友凑上来低语道:“杀了这么多?”
沈哲子嘿嘿一笑,落在旁人眼里却不免有几分狰狞:“待会儿跟你说。”
然后,在众人瞩目中,沈哲子跃上道旁一块阶石,站在高处极目四望,以一种深悉军务的口吻沉吟道:“台城内似有异兆啊!”
谯王站在阶石下叹息道:“驸马有所不知,城内之乱不独南郊,眼下后苑也是乱兆将起啊!”
听到这话,沈哲子脸色顿时一沉,视线扫过所带来的那百余兵众。随其视线所及,军士们蓦地跺脚站直,继而便抖落一地血点!
“去看一看?”
他跃下阶石,视线望向台中众人,只是绝大多数人视线甫一接触便忙不迭低下头去,只有那些乡人们头发丝里都透出一股兴奋汹涌的迎合!
0446 一败涂地()
小民最软弱,完全没有对抗风险的能力,一旦生活有变故,是好是坏都要被动承受。当然,这变故大部分都是坏的,所以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安守忍辱负重的一生。
小民也最顽强,苦难生活磨砺出强大韧性,就算山河动荡、社稷破碎,王侯将相俱已飞灰,他们仍能散播在乡土中,如同寒冬蛰伏土层里的种子,一俟暖风艳阳归来,便能破土而出,再塑盛世!
小民也最凶恶,当他们万千齐聚,戾气相通,便能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蝗灾一般掠过大地,所过处片瓦难全,寸草不生!
对于丹阳人家而言,政治上已无进取之地,乡资乡望已是他们唯一生存依仗。煽动小民作乱形同玩火,稍有不慎便会酿生大祸,但这却是他们最后自存的手段。如今已经到了无路可退时节,哪怕明知道隐患极多,也只能饮鸩止渴。
参加营修宫苑的劳役匠人们有三万余众,单单在宫苑之间的丁营里便聚集了近万人。因为台城仍在办公理政,未免这些劳役冲撞到台臣们,对他们的管制也是极为严格。在宿卫兵力捉襟见肘的时下,单单此地便布置了三千余宿卫禁军。
但是对于丹阳人家而言,多取郡中良家子充任的宿卫不啻于一个布满漏眼的筛子,就算不能出入自如,但若想私底下用些手段也并不困难。
煽动劳役作乱这一手段,他们已经准备运作良久,作为底牌之一,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发动。今次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日后形势只怕更加艰难。
所以趁着台臣们毕集台城的时候,这些丹阳人家果断发动。当然他们只是要施加压力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作乱造反。毕竟如此悍勇的历阳军,闹出声势那么大,最终还是灭亡,不能成事。
所以在将后苑丁营民众煽动起来之后,那些涉事的人家子弟也在竭力控制局面,既要保证足够的压迫,又要克制不让局面失控。因而他们心情也是忐忑无比,唯恐发生什么异变。
丁营编制效仿军旅,五百人为一幢,各设督工、吏目管理。被煽动起来的十多幢劳役,几乎每一幢都有各家族人号召并约束,而在幢下也散布着大量的门生、家奴,来引导控制这些民众的情绪。
后苑这里是他们计划的一个重点,至于其他地方不过是混淆视听、浑水摸鱼的布置,让台中不能及时将其他地方的宿卫抽调回来。毕竟宿卫作为京畿防守的主力,他们可以施加一点影响,但并不能完全控制。所以要抓住时机,抢在大批宿卫回援之前将事情给解决。
眼见天色渐趋放亮,太极殿那里仍然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回应,各家与事者不免有些焦虑。而且因为迟迟没有举动,劳役们气势也衰弱的严重,心内已经隐隐生出些许惧怕。
要知道在他们面前十余丈外便是太极殿,整个帝国的中心!这对小民而言,是像苍天烈日一样崇高且遥不可及的所在!如果他们不是大多都有被叛军困在苑中的经历,且如惊弓之鸟般对前途殊无指望,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此处的!
时间悄然流逝,每时每刻都给人以无尽的煎熬焦灼,眼见宿卫们在竹栅对面拉起的防线布置越发齐整,终于有人忍不住跳出来大吼道:“我等蚁民,求活而已!近在咫尺,台中诸公仍是视而不见!如此罔顾众愿,人心如何能安?”
叫嚷声此起彼伏,再次让人心变得激荡起来。绝大多数人这会儿已经失去了进退的判断,只是盲目的迈着步伐随着人群往前行,口中则发出没有意义的咆哮。
随着人群向前移动,对面的宿卫们也变得紧张起来,有将领越众而出,大喊道:“狗胆贼民若再妄进,必受刀箭之戮!”
劳役中那些各家族人眼见宿卫们已经架起刀枪,心中不免一慌,吼叫道:“乡民苦困,只求生机!将军也受此乡滋养,难道就眼见乡人劳死无生!”
双方隔着竹栅对峙,彼此都有顾忌,局面一时间僵持起来。突然,角落里有十数劳役似是受不了这庞大的压力,突然嚎叫着往后方逃窜去。
“不要动、不要动!进有生机,退无活路啊!”
眼见乡民逃窜隐有扩散之势,队伍中各家族人心内都是一惊,扯着嗓子大声嚎叫想要阻止,然而这却又引起更大的动乱。
“进退都是一死,老子命只一条!不能同生,那就共死!”
随着一声凄厉的咆哮,一名衣衫褴褛的劳役突然撞断几根竹栅,状似疯狂的往对面冲去。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数支箭矢,利箭脱弦破空而来,划起几道死亡射线!应激而发绝少准头,大部分都落入了尘埃中,但亦有一根箭矢直接掼入那人眼窝中!
那人被箭劲带起,身躯后仰抛飞,凄厉的惨叫声几乎要贯穿人的耳膜!他嚎叫着在地上翻滚,经久不息:“生是良家子,不做牛马屯……”
“生是良家子,不做牛马屯!”
“乞天活我……”
那惨叫声仿佛热油滚入了薪火中,瞬间将人心引爆!越来越多的人嚎叫起来,推倒了竹栅,狂嚎着冲向对面宿卫阵线!
“不要冲动、不要……我等只是请愿,不作叛逆啊……”
分散在人群中的各家族人扯着嗓子叫喊,想要阻止发狂的民众,然而只是徒劳。他们就像是落入山洪中的树叶瓦砾,运气好的还被裹挟着往前冲,运气不好的则早已经被推倒踩踏,已无抬头之日!
宿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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