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包括庾条自己,就算有积累,但也不能没底线的去援助。况且这个坑实在太大,凭一家一户之力想要填平,哪怕是沈家也要大伤元气。且不说如今的豫州还不是沈哲子直接掌管,就算是沈哲子去了,也不能这么玩。
发国难财虽然不道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好的机会。假使庾怿不能快速打开局面,将摊子铺开,那么留下的隐患绝对不是那一点道德上的满足感能够弥补的。
当然,营造出这样一个局面,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牟利。通过操控物价压榨民财的同时,也是在拓展建康这个市场的深度和潜力。
人或者说普通的民众,在遭受劫难后,应激的反应是竭尽所能的囤积,龟缩起来,避免与外界进行交流,从而规避风险。这样一来,建康城无论有多少的人,都会一家一户的孤立起来,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个两三年的休养生息,不可能再活跃起来。
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那些有资本有实力的人家,就会通过这种手段来吞没别人,壮大自己。
沈哲子通过操控物价,针对的不只是小民之家,还有那些趁机在当中做二道贩子、上下渔利的士人门户。他一直在等一个临界点,等到那些人家囤积到一定程度,周边已经蓄积良久的物资洪流就会即刻冲入建康,极短时间内将物价打压下来。
当然这样会造成大量的小民人家破产,但他们并不是走投无路,都南那些难民营一直在敞开了接纳受灾民众。通过这样的手段,还可以直接控制更多的人口。
士族生存的经济基础是人口和土地,只要这种社会资源的分配方式不改变,无论杀得再干净,后续崛起的都是一样货色。有了营建新都这一个前提,无论搜刮出多少人口,沈哲子都敢接纳。混乱只是一时,只要将这些人塞进工作岗位里,社会就不会乱!
当然这些考虑,像庾曼之和沈云这些少年人,视野所限,就算跟他们解释,他们也未必能够理解。沈哲子也算是做好事不留名,牟利的同时,为朝廷增加更多直接掌控的人口。只要有了人,无论古今,一切皆有可能!
一行人沿着秦淮河,一路行到了丹阳郡城附近,谢家如今就住在这附近。
刚刚拐进巷子里,早已翘首等待的谢奕便疾步迎了上来,远远便拱手笑道:“寒舍陋居,街巷幽僻,我正担心驸马找不到路呢。”
这话当然是谦辞,沈哲子他们一路行来,都有谢家仆人在前方带路。不过谢家住的这个地方也的确有些偏僻,位于城东郡城背面,街巷狭窄甚至车马难行。在转入小巷的时候,兴男公主都不得不下了车,换乘了布辇。
“谢二你也算有家资之人,怎么安家如此荒僻之处?”
一行人下了马,庾曼之踮着脚站在巷子里左右打量,凹凸不平的街道积水早已经漫过了他的靴面,这里环境的确算不上好。
“庾三你归都后倒是变得矜贵起来,年前卧在泥坑里也不敢这么多废话!”
谢奕上前笑一声,彼此也算过命的交情,既不因居所简陋而窘迫,也不因庾曼之的抱怨而不满。
沈哲子把缰绳递给后面的家人,也在大量谢家这座家宅。这宅子地段虽然不好,面积倒也不小,只是街巷过于逼仄,甚至还有人家在巷子里搭建窝棚,望去不免感觉狼藉。
其实不独谢家,许多南来的侨门旧姓在建康城的处境都算不上好,那直到后世都名气颇大的乌衣巷,位置也都是有数的,类似王葛高门这样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如果不是公主带来的嫁妆,沈哲子想要住进乌衣巷里也要排期。
因为巷子狭窄,一行人继续往前行,谢奕顺便介绍了一下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未及加冠的年轻人,乃是他的嫡亲兄弟谢据谢虎子。
沈哲子与谢奕倒是熟悉了,却是第一次到谢家拜访,因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谢虎子。
谢家玄风浓厚,这个谢虎子也是时下名士一般的打扮,氅衣散发,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又有飕飕的穿堂冷风,鼻子都冻得有点红,不过还算是仪表堂堂,相貌与谢奕类似,方头大脸,看着就很有正气感。
因为公主一同到来,谢虎子先行一步回家报信,沈哲子倒也罢了,丹阳长公主过府,总要摆一摆迎接的礼仪。
看到公主也到来,谢奕不免有些诧异,连连道:“不过家中小聚,何敢劳公主亲至。”
“我与无奕已经是家好,过府拜望长辈,也是应当。”
沈哲子笑语一声,再抬头看,谢家府门前已经行出了数人,为首者便是谢奕的父亲谢裒和堂兄谢尚。
0431 文法高义()
大凡人常居的家院是个什么格局,往往也能看出主人的意趣如何。
谢家所处的地段虽然不好,但一俟跨入门中,便仿佛进了另一个天地,干净整洁,迥然不同于街巷上的画面。
这院子前庭开阔,并没有太多竹木花石点缀,这在正厅两侧各有一株半凋的寒梅。院子里也没有铺设地砖石板,土色裸露,墙角有两个大大的苗圃,如今却是空旷着,并没有栽植时人惯在居所种植的翠竹。
整个院子给人以古朴简约的感觉,其实这样的布局住起来反而要比那些匠心独运、机巧太多的园墅要舒服一些,目闲则神清。
谢家众人出来迎接公主,谢裒的继室庄氏和谢尚的夫人袁氏并几名女眷将兴男公主领去了后院。沈哲子他们则在谢家父子陪同下入了中庭,进了一座暖阁小楼。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遗憾的是,没能见到谢安那小家伙儿,一问之下才知谢家今次归都只有眼前这些人,剩下的还都留在京口。毕竟因为庾条的带契,谢家也在隐爵占了些股,在京口已经有些产业,由谢奕那名气不大的三叔谢广经营。
彼此落座后,沈哲子才对谢裒笑道:“晚辈与无奕情契,本该早来拜访谢公,只是诸多俗事侵扰,到今天才能成行。”
谢裒的兄长谢鲲虽然是个放达名士,但他本人反而没有太重的玄风,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个恪守儒礼之士。
这倒也正常,无论玄学还是儒学,都是博大精深,寻常人单单法一途都难精深。所以过江名流,以王导、庾亮这样能够出入玄儒、通达两学的人才算是第一流。类似陈留阮氏那种完全玄虚者,反而还要稍逊一筹。
谢家真正在经义学理上有所起色,还要追溯到谢安的祖父谢衡,之后谢鲲玄名清望骤显,本身也是一位出入玄儒的高士。至于谢裒,则要逊上一筹。
听到沈哲子的客气话语,谢裒在席中笑道:“驸马任劳功高,民望所重。乡野闲老,能得访问,已是荣幸。”
他话音未落,旁边谢尚便已经开口道:“我素来景仰驸马文辞清丽,才情超然。每每让无奕引见,一直不得机会,抱憾至今。”
沈哲子坐在席中听到叔侄的话,心内便有所明悟。谢裒着眼事功,可见已是赋闲良久,心绪有些不宁。谢尚抢白想要抹去叔父言中之意,结果因为太急切,反而让谢裒的心迹更凸显出来。
这样看来,无论禀赋如何,终究还要施以磨练,待人接物才能变得从容。
“在仁祖兄面前,岂敢自夸超然。实不相瞒,我是久慕仁祖兄风采,向来有恐浊念扬尘,玷污试听,一直怯于邀见。今次应无奕之邀过府拜望,也是斗胆良久。倒是希望能长久伴行,清风君子,濯我俗情。”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这么说倒也并不尽是恭维,以时下的玄风雅趣审美标准而论,他所见之人,谢尚应属第一。
这一点,无论是沽望不出、如今才勉强进仕的殷浩,还是已经病故的王悦,都要略有不如。至于王濛、刘惔之类,那还都是小毛孩子,风度尚未养成。
谢家自谢尚而起正式得列方镇,除了祖辈打下的基础之外,谢尚本身的素质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原因。
听到沈哲子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谢尚也笑起来。在沈哲子面前,他其实是没有什么心理优势的,他在时下虽然清誉不低,但其实时人对他也止于欣赏,还没有到转化成政治提携的契机。如今的他,境况甚至还不如羊曼之子羊贲。
谢奕在旁边插口说道:“驸马诸多诗赋,大兄尤其爱那篇《玉板赋》,时常室内抄录,佐以实物吟咏伴食,回甘悠久。”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荣幸乃至窃喜。他倒也剽窃过诗作,但大多都是主旋律之类,像是玄言、游仙诗之类,几乎没怎么抄过。谢奕讲起他这篇原创旧作,倒是马屁拍在了点子上,真情假意都好,已经让沈哲子有些自得。
“文辞一道,神悠意远。寂然有感,思接寰宇;悄焉动容,目览八荒。道与文合,辞与采扬,真作奇想,华则凝实,情志兼具,风骨俱存。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畔,卷舒风云之色。我之才思多少,将于星斗日月并驱,不吝挥洒。”
沈哲子在席中眉飞色舞言到文辞写作之道,而后才加一句谦语:“文道无尽,我不过只是跬步而行,不敢言美。”
他话音一落,便见对面谢尚怔怔出神,嘴唇隐隐翕动,过片刻蓦地站起来,对沈哲子拱拱手也不多说,而后便转身疾行离去,倒让席间众人有些不明所以。
沈哲子这里还在回想自己是否失言,一直没说话的谢据开口说道:“大兄每闻美言,总要咂摸良久,铭记不忘。驸马所言文法精妙义深,大兄这是急于退场默写下来,还请驸马不要介意。”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了然,不免有些感慨。他所说的这段话,多数出自《文心雕龙》,只是自己也不是专精于此,捡着尚有一些印象的理论胡诌卖弄一番,没想到居然会收到这样的效果。
“何止仁祖,就连我闻驸马这一番文纲,都觉深有所得。文辞之类,遐思偶得一二佳句,已经可为美谈。驸马这一番高论凝练旷达,实在是让人受教良多。”
谢裒在席上捻着胡须说道,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只是才情所限,少有佳句。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再与自己记忆中那些名篇一一比照,竟然好像隐隐把握到一点文辞写作的真髓。
有这样一个感觉,谢裒再看向沈哲子时,视线已经隐隐有不同。先前他礼待沈哲子,其实还是看在对方时下的势位,但其实心里是隐隐有抵触的。
南北怨望,这是时下的常态,尤其谢裒这种生长在北地,中年南渡之人,对于南人的轻视那是根深蒂固的。先前谢奕归家告知沈家招揽,谢裒一直在犹豫。在他看来,投于南人门庭那是有些自甘堕落的意思,羞见故人。
只是人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前几日羊聃四处放言对豫章太守之位势在必得,这一下子就把谢裒逼在了墙角上,无从选择。
本来他家就因为前段时间王彪之之事而颇让王家怨望,自己亲自登门拜访,王彬甚至闭门不见,太保那里也没传来什么确切的消息。如今又冒出一个强力的竞争者,尤其自己与这个竞争者对比方方面面都不占优势,这不免让谢裒感觉有些灰败。
今天让儿子将沈哲子请来,谢裒也是想更深入了解一下沈家对他的态度。虽然眼下沈家已经是他唯一选择,但如果对方并不看重自己,那自己这一次改换门庭再换来一个投闲置散,可是真要欲哭无泪了。
0432 南乡可居()
早先谢裒默许长子投入沈哲子帐下,本身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只当作儿子的一次经事历练,然而却没想到儿子居然得建大功。
谢裒本身其实并没有太高的经世智慧,这一件意外收获除了给他带来惊喜之外,其实还不乏苦恼。一方面他不希望家人与沈氏南人门户行得太近,一方面又不舍得放弃这一桩意外收获,心内一直难以抉择。
本来在京口的时候,王氏使人带话暗示愿意推荐他出身豫章太守。这对谢裒而言实在是莫大的惊喜。
可是接下来意外确是接踵发生,让这美梦渐渐变得虚无。老实说,相对于豫章,沈家提议的吴兴在谢裒看来要好得多。吴兴乃是三吴繁华富庶之地,单单从职事而言一直都要比豫章重要,尤其在时下而言更是显重无比。
但是吴兴也有坏处,乡土强宗太多,尤其还有沈氏这样势位隆重,根基深厚的门户。如果没有强力人物支持,他就算去了吴兴,也很有可能会被架空,乃至于被地方豪宗挤兑得灰头土脸。
他可是记得,早年的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便被眼前这位驸马逼迫得颜面大失,沦为一时笑柄。所以在接受沈家这一份拉拢之前,谢裒要将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毕竟,一旦他走了沈家的门路,那么过往的旧谊不免会有疏远,原本的基础也有可能荡然无存。侨门中王庾两家立场越发对立,沈家是与庾家紧密站在一起。
换言之,他如果答应了这份招揽,则不啻于将整个家族的前程都寄托在沈家身上。而如果不答应,或许整个家族都再无前程可言。
除此之外,谢裒还有一点比较疑惑,那就是沈家为什么要选择他?
虽然谢裒也明白单就眼下的形势来看,吴兴郡太守极有可能会由侨人来担任。但在众多侨人门户中,他家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而他自己也不是清望有多隆厚的名流,早年的履历还是多多仰仗大兄,随着大兄去世,许多原本联系尚算紧密的人家,如今也都渐渐有所疏远。这一点,从谢裒赋闲经年不得显用就能看出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家与沈家并没有太多亲厚的情谊。唯一的一点,便是他的儿子谢奕在沈哲子帐下有一段军旅经历。
他倒是仔细向儿子打听过与驸马关系究竟怎么样,但无论晚辈们关系亲厚与否,如果把整个家族的前程都寄托在此,不免有些单薄。
但无论如何,沈家这次拉拢已经是他家所面对最好的选择。他想要听一听沈家为什么选他,需要他做什么。
虽然心里已经做出选择,但谢裒仍然不乏迟疑,毕竟沈家过往武宗之名太过浓厚,跟这样的人家打交道,一旦有了矛盾和冲突,后果那也是很严重的。早年被灭门的义兴周氏周札一支,就是很好的例子。
听到沈哲子所诵的文法纲要,谢裒惊艳之余,心里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原本在他的印象中,沈氏不过南疆武宗,少礼不文。但沈哲子这一篇文法,却是深览精要,颇有高屋建瓴之气概。
在这个年纪,如果没有高明的家学和优越的教育,是根本不可能总结出来这种高深的文法。有了这个认识,谢裒对沈哲子包括整个沈家的感官都有所好转。这就好像原本以为对方是不通情理的野蛮人,可是接触之后才发现对方居然是比自己还要知书达理的文明人,这样再接触起来,心里的抵触会少了许多。
随着心中想法转变,谢裒再看向沈哲子时,眼神便柔和得多,指着谢奕对沈哲子笑语道:“小儿少文多鄙,性躁气盛,早前任事驸马帐下,应是不乏冲撞。我这为父者教养不善,还要请驸马宽宥一二。”
“谢公言重了,人事哪能尽美,各自都有欠缺。无奕勇壮敢当,每临战阵,冲矢无退。至于私下里,又是率性纯真,乃是难得的良友。良玉抛弃在地也要蒙尘,明珠奉于堂上才能相得益彰。人不知其佳,那是不能用其才。”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而谢奕听到这话,也是大点起头,忍不住感慨道:“言到论玄雅戏,我是不如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