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闻言后笑语道:“游园居所,不过怡情之处。时局动荡,此心又哪得安处?若使海晏河清,蓬户亦足慰我。身外之物,聚散都是随意,不必介怀。”
“驸马妙答,胸襟开阔,豁达率性,真是常人难及啊!”
沈哲子话音刚落,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席中已经有一个年轻人拍掌赞叹起来,语调略显夸张,很是引人瞩目。
沈哲子循声望去,觉得这年轻人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年轻人倒也识趣,一俟察觉沈哲子望过来,已经从席中站起遥遥拱手道:“彭城曹立,南来客居京府,早年有幸拜望驸马。别来经年,驸马已是名满江东,某却不得寸进,实在羞愧。”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隐隐记起来,拍掌笑道:“我记得你,令尊可是郗公帐下曹参军?保境安民,晏然有度,是一位良臣。”
说出这话后,沈哲子便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再见虞胤眸中已经隐隐泛起寒芒,不免有些奇怪。
沈哲子又怎么会知道,他自己无意间一句话,道出这个曹立乃是广陵流民帅出身,而这与先前众人所知的隐有相悖。
任球侍立在沈哲子身后,俯身低语几句道破玄机,沈哲子闻言后,嘴角便勾起一丝古怪笑容。此一类冒充士族的事情,时下倒也不罕见。他对士族的身份又没有那种近乎贞操观一样强烈的捍卫情怀,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那曹立只想着出头,倒没想到沈哲子真是博闻强识,居然能记得他。荣幸之余,更多的还是尴尬,他已经在虞家庄园里混了几天,园中人都知他乃是前魏曹爽后人,若不能把这个谎圆过去,那他以后也不要在士族圈子里混了。
深思良久之后,曹立才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长叹说道:“神州板荡,骨肉疏离。若非年前与叔虎公子座谈,尚不知族祖奕公已经故去。未能奉亲病榻之前,实在有憾。今次入都拜望故交,也是存念多谢旧日照拂之恩。”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梢不禁一扬,他能想得起这个曹立的来历,那是因为曹家在江北一众流民帅中势力也不弱,而且还是跟徐茂一批加入隐爵的老人。今次见面,倒是没想到这曹家已经谋取到一个曹魏宗室的出身,而且居然还是王彪之作保。
“原来如此,北地糜烂,离散人家众多,这倒也并不出奇。”
沈哲子也不知这曹家经历怎样曲折、付出多少代价才勾搭上琅琊王氏,但这本来就是一桩闲事,倒也没必要拆穿对方。他既不是曹家后人,也不是曹家先人,有人上赶着给别人家祖宗上坟,倒也不必说破。
眼见应付过去,那曹立也是心有余悸,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他家这身份获得太短,根本经不起推敲,而沈哲子时下名望远远重过王彪之,若是被质疑几句,那他家之前苦功都要浪费。
略过这一件事,沈哲子视线在席中一扫,发现列席者大多是青徐人家年轻子弟,真正的名流并不算多。
这倒也正常,元帝封爵琅琊王时,本就是宗室远支末流,能够求娶到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清望旧姓。
济阳虞氏中朝并无显名,而虞胤本身也不是什么通玄达儒的名士,之所以贤重起来还是先帝在位时有所扶植,只是不久便被庾亮转手扫出台城,近期才又归都。既没有清誉,又不具势位,往来者自然没有什么名流。
只是视线落到另一席中的羊贲时,沈哲子心中便有所起疑。这羊贲虽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脸色却有些不好看,隐隐泛白,倒与那个曹立紧张的模样有几分仿佛。
有了这个发现,沈哲子视线在两人脸上快速移动一番,继而心念一转,指着那个将要坐下的曹立说道:“今日偶见曹郎,倒让我有所感触。奕公在世时与我家也有所往来,早先不知隐情,故人之后竟然见而不识,倒是冷落了旧情。曹郎既然来都,改日一定要到我家一叙。”
说着,沈哲子摆摆手,示意任球下堂去送给那曹立一张名帖。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又被招呼一声,那曹立心几乎都提到嗓子眼里,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好消息!他来都中厮混,就是为了要趁热打铁在各家之间混个脸熟,只是一直没能触及到高层,现在居然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已是喜出望外!
大惊大喜太过猝然,那曹立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待到任球将名帖递上来,过片刻才忙不迭两手接过来,连连对沈哲子拱手道:“一定一定,来日一定前去拜望驸马!”
这态度过分热切,让席中众人隐隐都有些不自在,时人讲究风度,哪怕拍马屁也要讲究云淡风轻。诚然沈哲子如今确是名重,众人都不乏礼待,但这曹立如此夸张逢迎,还是让人隐感不齿。
尤其是此间主人虞胤,眼见这一番对答颇有喧宾夺主之势,他自然不敢怨望沈哲子,只是冷声道:“战乱之际,南北离众颇多,或有错识,也是寻常。驸马你善待故交,愿举贤良,这一点都中都知。只是也要防备曲进之人,毕竟人心不古啊!”
这一番话,已经不啻于直指这个曹立家世有古怪,原本已经有所缓和的气氛,又因此语而变得尴尬起来。
那曹立刚刚落座,听到这话后,脸庞已经隐有扭曲,恨不得活吞了虞胤!他在园中这几日,单单送给这个老小子财货便达十数万巨,自己冒认的又不是虞家祖宗,这老小子转头就把自己给卖了,实在可恨!
心中虽然怒极,他却不敢直接面忤虞胤,只是两眼盯着沈哲子,唯恐对方相信了虞胤的话而收回名帖。待见沈哲子面露沉吟之色,他心跳更是急如擂鼓,频频目视对面席上的羊贲,希望对方能够解围。
羊贲本来不打算出头,可是眼见曹立动作越来越大,渐渐将旁人视线引向自己,也只能轻咳一声,硬着头皮说道:“这一件事,使君倒也不必过疑。当日叔虎与曹兄共论乡谊时,晚辈也在场中。”
眼见羊贲主动跳出来,对于这当中的内情,沈哲子也就猜个大概,便在席中笑道:“使君仁厚长者,所率世风日下,确是时弊。我家世居吴中,江北旧姓所知不多。不过,既然士勇有言,又是叔虎兄所论故交,那也没什么可怀疑。这二位俱是高门贤良,言出如矢,一语中的,我自然信得过他们。”
说完后,他又举起酒杯,对羊贲遥遥示意,继而一饮而尽。
羊贲也举杯回应,只是酒水入喉,尽是苦涩。他一时生出私念,帮这曹立谋求出身,顺便将王彪之拉下水,原本循序渐进倒也顺利,没想到突然插进一个与早已死去多年的曹奕有交情的沈家。
这一次,可是主动将把柄塞入对方手里,若被窥出破绽,那么无论是他还是卧床养伤的王彪之,可都是洗不清了!
沈哲子倒不管羊贲感想如何,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寻常小插曲而已。不过在见到羊贲之后,他倒想起来自己先前一个念头,那就是煽动羊贲的叔叔羊聃去争取豫章太守。
略一转念,沈哲子又唤来任球低语吩咐几句。任球本来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入了公主府后人脉更是激增,拐个弯去安排这件事再简单不过。
羊家近来因为羊曼之死可是过了滚油的大虾一般红得亮眼,羊贲敢插手这种注定麻烦不断的为人冒籍之事,可想而知本来就颇为跋扈的羊聃必然也是膨胀得难受。沈哲子为其挑选一个奋斗目标,就不信这个羊聃能忍得住!
接下来倒也无事,沈哲子跟虞胤本就没什么交情,今次来捧场也是给了十足的面子。虞胤能够出任琅琊郡,也不知背后走了什么门路,沈哲子对此也不感兴趣,只要不摆明车马跟自己对着干,他也懒得理会太多闲事。
总得来说,虞胤的态度还是让沈哲子比较满意的。只要没有什么尖锐的立场冲突,那也不必四处冷眼树敌。况且,虞胤出任琅琊郡,来日沈哲子可能还会有事要请他帮忙。因而,这一场聚会也是宾主尽欢。
0428 门高难入()
元月晦日这一天,沉寂许久的沈园摘星楼再次开放,驸马都尉沈哲子将要在摘星楼宴客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都中。
随着得到消息的早晚,都中各家陆续赶来,很快沈园门前便停满了车驾。只是这庄园门前早已经有数百名宿卫兵丁把守,并不放人入内。
“这一位乃是广陵戴仆射府内公子,素来都是驸马座上宾客,你们这些军卒怎敢阻路?还不快快通传!”
庄园大门正前方,一个先到的人家豪奴手中持着一份名帖,趾高气昂上前对守门的宿卫喝道。
那些宿卫阵列严明,只是站在原地,并不上前答话,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这让那豪奴有些羞恼,口中又叫嚣一遍仍是不得回应,一时气急上前便要推搡。可是他刚刚前冲两步,原本雕像一般的宿卫们蓦地抽出兵器,明晃晃的刀刃直指前方,顿时便将那豪奴震慑在当场!
“回来!”
牛车上一名年轻人缓缓行下,喝退自家那名进退两难的奴仆,众目睽睽下被拒之门外,年轻人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往前迈了几步站在庄园门前,视线越过一众兵丁落在门后,凝声道:“广陵戴明择,具礼来见驸马,却不知门高难入,原来是我自己唐突。”
周遭人听到这话,神色都是微微一变,继而便与相熟者低声议论起来。
广陵戴渊、戴邈两兄弟,俱为时之名士,先后出任尚书仆射,而这年轻人便是戴邈幼子戴慎戴明择,也是都中一位颇负名气的高门贵子,居然都被拒之门外!
一时间,这些来访者心情都变得复杂起来,他们绝大多数家世较之戴慎都有不如,心中不免羞愤、失落掺杂,同时又有几分好奇,想要打听一下驸马要在园中宴请何人,商谈何事。
那个戴明择道出家世又过了一会儿,园中才有了反应,一名中年人在庄园内疾步行出,正是长公主府家令任球。
因为这个职事的关系,任球在都中的人面和知名度甚至比驸马沈哲子还要高一些。他一出现在门后,顿时便将周遭目光都吸引过去。
“某先时正于我家郎主身畔听用待客,不知郎君驾临,实在失礼,还请郎君见谅。”
任球出门后便径直行向站在门前的戴慎,拱手为礼道。
眼见自己已经报出名号,对方仍不亲迎,只是派一个家臣接待,戴慎心情不免更恶劣几分。若是换了另一家门庭,他只怕即刻就要拂袖而去。
可是眼下,心中即便有不满,他也只能按捺住,颔首回礼,沉声道:“我本就不请自来,任先生也不必多礼。只是久不见驸马,闻听驸马归都,匆匆而来,倒是不知府上有客。”
话讲到这一步,有请无请都好,将人迎进门去,也算是全了礼数。然而任球接下来却是歉然一笑:“郎君能够体谅,那是最好。稍后在下定会禀告我家郎主,来日备下家宴,再请郎君过府一叙,以致歉意。”
听到这话,围观者议论声更是大作。而那戴慎脸色也陡然阴沉下来,诚然驸马宾客盈门,难道他就成日无所事事,眼巴巴等着别人再邀请?他已经道出名号,甚至不乏忍让,虽然对方话说的好听,但说到底还不是要将他拒之门外!
戴慎脸色阴郁,还在思忖该如何讥讽对方门高难入,后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待到转头循声望去,却看到一驾精美华车在数名班剑簇拥下行驶过来。
“是东海王……”
看到这颇具辨识度的车驾,已经有人认出了来者的身份,不敢阻道,纷纷让家人将车驾挪开,自己也避到了道路两旁。
很快,那车驾便畅通无阻的行到了庄园门前,身穿素白时服的东海王在两名侍女搀扶下下了车,他视线扫过场中,然后落在了任球身上,笑语道:“沈园开门,维周宴客,我道自己已经是先得消息,没想到仍是晚来。”
戴慎尽管心情不甚美妙,但也不敢在东海王面前倨傲,上前一步施礼道:“小民戴明择,参见大王。”
任球也上前见礼,东海王微笑着点点头,指着戴慎说道:“常听仆射自夸小郎清俊,倒是一直无暇得见,不想今日在维周家门前遇到,令尊倒是没有虚言,确是一个出色郎君。既然这样,那就同往吧。”
戴慎听到这话,视线瞥一眼旁边的任球,语气便有几分怨忿:“多谢大王夸奖,小民却是受之有愧。区区愚钝之才,不堪登堂入室,无幸伴于大王。”
听到年轻人这怨气浓重的话,东海王不禁微微一愣,继而望向任球问道:“怎么回事?”
任球尴尬一笑,低头道:“我家郎主近来忙于任事,今日也是拨冗与一众同僚一聚,倒不知都中故交来访,应答有些疏忽……”
东海王闻言后,沉吟片刻,而后才徐徐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也知维周近来劳累,得知他归园后才赶来想要一聚。唉,似我这等闲人,空闲时间是最多,倒也不必定在今日。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叨扰。”
说着,东海王已经转过身来,视线再望向戴慎时,语气便加重几分:“所谓客从主便,那也是与人交际的常理。驸马于都中最是好客,素来都与贤愚无关。只是如今既然已经任事,多少都有不便。因人旧名谤议当下,那可不是为客之道!”
这话已经说的比较严重,戴慎额头上不禁涌出冷汗,心知若被传扬出去,日后只怕没人再敢请自己登门为客,他忙不迭躬身道:“大王教诲,小民铭记不忘……”
再抬起头来时,东海王早已经登上了车原路返回,不再予他回应。耳边听到周遭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戴慎心中不禁更苦,视线转向任球低语道:“任兄……”
任球心内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拉着戴慎的手笑语道:“郎君与我虽是情契,向来戏言惯了。今日不能款待郎君,实在有憾。即便郎君有忿言,那我也只能汗颜受之啊!来日愿做先驱,共醉秦淮河上。”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哈哈一笑,而戴慎也不敢再多嘴,只是对任球施上一礼,转身登上了车。
庄园门口这一幕,早已经落在摘星楼三楼上众人眼中。各人具体在说什么,他们倒是听不清楚,只是看到东海王在门前停留片刻后又转身离开,没能进门来,给众人心内都带来不小的震撼。
此时在这楼上的十几人,都是最早一批加入吴中商盟的人家,今日汇聚在此,那是沈哲子出面邀请他们来共议修筑宫苑事宜。
这些人多为吴兴乡人,倒是深知沈家势大,只是势大到何种程度,却是没有一个具体概念。待看到这一幕后,惊诧之余,心情也变得火热起来。
“素知驸马名重当下,今日所见,门户一开,客如云集!日后江东,谁人再敢言吴中无人!”
席中一名中年人抚掌大笑道,此人名为吕宠,乃是吴兴郡原乡人,素来都与沈家亲善,也是原乡吕氏在商盟的代表人。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都酣畅大笑起来。吴兴素来绝少清望人家,他们这些乡人尽管家资殷厚,但一旦离开乡土,多少都要受人冷眼。今日他们高坐楼中,却见都中那些所谓名流人家却被阻在门外,际遇之转换所带来的愉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可堪长久回味。
不过言笑之后,另一名老人乌程丘澄皱眉道:“我等俱为乡人,凡事都可择日商议。今日驸马贵客盈门,我们也实在不宜叨扰,还是请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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