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铩
如今这个时局因沈哲子的涉入,早已乱七八糟。原本是次第兴起的吴士人,几乎已经被一锅烩了。
对于这些人家,除了特别亲厚的之外,其余的沈哲子也谈不什么信任问题,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如今已是年轻一代翘楚,想要继续加重在年轻人当的领导力,在还不能执掌州郡的时下,从选官吏治下手最好不过。
在他这个年纪,在台能够担任的选官职事也不多,尚吏部郎、东西曹掾而已。吏部郎是大尚的属官,主管的是乡议定之后的起家举荐,但这基本是由各人家世所定,可操作空间不大。西曹掾是六百石以下的举荐和任用,东曹掾则是千石以的举荐考察。
所以沈哲子的目标是东、西曹掾,其余都不考虑。虽然这二者秩都不高,但却是司徒府下极为重要的掾属,一般都是掾属资历深者担任。但其他的位置,沈哲子也没有太大兴趣。台如果不愿意,那么拖着是了,反正他也不急。
年轻人们杂念不多,话题一旦打开,交流起来便顺畅得多。随着宴会气氛越发热烈,一个个也渐渐放开原本一点拘束,渐渐有些放浪形骸。
席一个年轻人摇晃着起身,发冠已经倾斜,前襟也沾着大团的酒渍,端着一杯酒踉跄行至场,还未开口已是大声长叹,举杯望月怅然道:“莫非世间真难十全完美?驸马超然举世无俦,才情事功都是人间罕有,唯一不美,悍妻难驯啊……”
听到这话,席气氛顿时一冷,而沈哲子脸庞已是黑了下来。
那年轻人酒劲涌来,却没察觉气氛异变,只是摇头感慨将杯那残留不多的酒液一饮而尽:“前溪美伎色艺翘楚,我等缘浅终不能见,大坏风流啊……”
听到这话,众人多知他因何感慨,当即便都笑起来,而沈哲子却是尴尬,视线扫向席的沈云,却发现那家伙已经捧着酒案酣然而眠。
时下民风开朗放达,妇人也并非完全属于附庸。而且时人相处也没有什么太严谨下级关系,谈论别人妻妾并不算失礼,王导曾经被蔡谟讥讽的很下不来台。况且兴男公主那一桩旧事很是犯了众怒,此时再被提起来,也是气氛融洽到了一个度。
沈哲子也尴尬一笑,只是指着年轻人说道:“座其余谈论什么风流,我也不感意外。唯独萧黑脚道出此语,本身是大坏风流啊”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有些不明所以,庾曼之则起身指着那年轻人笑语道:“驸马此言,那是再恰当不过这一个萧忝萧元东,最是败坏风流,日前我等在京府聆听深公雅言,都是如痴如醉,唯独他如探头呆鹅,一记黑脚把深公这等高贤之人踢翻在场不幸与此人为友,我等也是大感羞涩啊”
“什么?他敢对深公下脚?”
那些不知此事的吴人子弟们听到这话,不免都对这萧元东刮目相看。他们未必见过竺法深,但也多闻其名,乃是当下江东数一数二的释门名流。此人敢对深公动脚,那也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小事,小事一桩……”
那萧元东感受到众人瞩目的视线,当即便是洒然一笑,浑然不知这一脚极有可能踢翻他迈入名流的可能,继而醉眼一转指着庾曼之鄙夷道:“庾三你真是口不择言,若当时你真如痴如醉,哪知我是探头呆鹅?莫非你在醉舔我?”
经过这一打岔,众人也忘了控诉前溪伎之事,转而对萧元东脚踢竺法深的事情大感兴趣。吴一切都好,只是稍有闭塞,对于外间一些闲闻轶事,不免大感好。
沈哲子在席望着那萧元东,不免有些可惜,可惜早先大业练兵时,没有加重几分对此人的操练。如今没有了直接的统率关系,这小子胆子挺肥,居然当众奚落自己。他准备稍后将这群刚才笑得最大声的醉汉打包安置,究竟哪个能够贞操得保,那交给命运吧。
一夜尽欢,将老爹送归山阴镇所后,稍后沈哲子便也安居乡,时常与各家走动,而台的催促诏令,也是如雪片般往吴兴飘来,可知台已是渐渐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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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6 后生可畏()
北风飒飒,冬寒料峭,这一冬注定难熬,尤其是对乱兵肆虐的残破建康而言。
国事何以艰难至此?
台太保官署内,王导围着一件皮氅,案摆满了各类牍。乱后兴制,千头万绪,如今案这些,已经是掾属们层层筛选精简之后才又搬至他的案头。
此时在官署,尚有十几名掾属都在埋头做事,各一类的,经由他们整理抄录,同时翻阅旧籍录,写自己针对此事的看法意见,然后才会呈送到太保案头。
几名吏员捧着炭盆疾行而来,入房后即放缓步调,悄无声息的放在案旁,顺便端起了只剩灰烬的旧盆。其一人不慎踢翻了唾壶,唾壶哐当滚地声顿时打破了房安静,众人都纷纷抬起头来,不悦的望过去。
那吏员心已是一慌,冷汗涌出,忙不迭趴伏在地小声请罪。
王导也被这生息惊动,抬头观望片刻,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摆摆手道:“退下吧。”
吏员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再拜一次便起身弯腰往外退,只是行至半途却又听太保说道:“等一下。”他忙不迭又转回身来,垂首待命。
“炭盆撤去一半。”
王导低头吩咐一声,继而将手一指自己身畔两个炭盆说道:“火熏体燥,挪去王掾身畔。”
吏员听到这话便愣一愣,而后便见太保又低头疾,便有些不知所措。
“听太保吩咐。”
距离最近太保位置的是长史梅陶,见吏员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做,便低声说道,顺便将自己身畔炭盆往前方推了推。
这一桩小事,言语虽然不多,但房众人看在眼里,心不免各有感慨。虽然只是炭火取暖的小事,但却充分暴露出时下都维持的窘迫。
历阳叛军攻入京畿,台苑破败大半。过去这两个多月里普征民力,也仅仅只是勉强修缮了一部分宫苑和台城一些重要官署,用度严重不足,哪怕太保都要与掾属们同室理政。至于其他官署官员,甚至只能聚集在太极前殿,根本没有具体的办公场所。
以往台城内是有完善的取暖火道直通各宫寺,可是叛军占据此城的时候,因为担心隐患而将火道尽数堵死。如今台也只能用这种炭盆火燎驱寒,条件可谓简陋。
但即便如此,众人也不敢有怨言。时下都各种物资存储缺,尤其是木炭薪柴之类的越冬取暖之物,缺口更加庞大。哪怕苑皇太后都以身作则,每日取用不过数斗,三公以降,配给都是艰难。
今冬之潮寒尤甚,台城之外,小民无衣遮体,无瓦遮头,冻死街巷者累日不绝。但凡心有良知者,惨不忍睹。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若他们还敢有所抱怨,单单物议沸腾便足让他们羞于立足。
房间一个脸色略有苍白的年轻人较引人注目,他身裹着厚厚的锦毡,喘息声也是粗沉厚重,明明旁人都冷得手足隐有发麻,他额头却是一片汗津津的,眉目间不乏有痛苦之色,阅读一份要旁人缓慢得多,但胜在一直在坚持着。
王导间或也往年轻人一眼,眸有几分不忍,低声问道:“修龄是否需要休息片刻?”
年轻人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他精神已有几分昏沉,待王导说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摇头道:“职下无事,多谢太保关心。”
看到这一幕,王导心不免又是一叹,眸闪过一丝落寞。时人多夸他家子弟贤良俊逸,但其实王导自己又怎么会不知这些子弟禀赋,清谈雅戏、简傲玄虚确是高人一等,但若说到实任,真正有能力的却实在屈指可数。
眼前这个子弟王胡之,已经是难得长于任事之人,可惜却又有宿疾缠身。
今次乱事,当然可以说是祸起故庾亮,但王导作为肃祖遗诏辅政第一,其实也是难辞其咎,即便不是主罪,但一个坐望养祸的罪名免不了。假使平叛过程有所作为还倒罢了,可惜王舒几乎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这不免让他家更加尴尬。
如今王导统理政务,他也知外间其实针对他已是诸多物议,但旁人可以推却重任,但他只能咬牙坚持,否则国事都无以为继。
如今的王导,也是迫切需要来自家族的支持。可是,王彬因其子残之事一直怀恨,直接回了琅琊郡乡里,屡请不归,只是迫他严惩凶手。
对于王彬如此态度,王导也是心知为何,表面是因为儿子的事情,但其实内里还是深怨他在江州刺史人选问题支持了王舒而没有支持自己。
对此,王导心内愁苦之余也不乏怨念。王彬只是残了一个儿子而已,可是他的嫡长嗣子都死了哪又怎么样?活着的必然要面对当下的问题,王氏所谓的高门地位也非生来有,那也是祖辈一代代经营起来
如今大乱方定,若是还执著于旧怨,离群绝众,一点都不能益于当时,有的是人家等着取代王氏在时局位置
况且,他选择王舒也是迫于形势。王舒好歹还有功事可论,但算是如此,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最终在月前敲定此事而王彬又凭什么去图谋这个位置?难道他还以为如今这形势如兴建制之初,什么位置都是门户内一言决之?
王彬已是如此,可是王舒也让王导颇感齿冷。他极力为王舒争取此任,并且在年前定下此事,除了再为自家争取方镇之援外,也是希望王舒到任后能够调集一部分江州物用来解都燃眉之急。
然而王舒到任以后,非但没有此努力,反而转过头来连连向枢请援。难道他不知如今都是个什么情况?无非是借此示好江州人家,想要专据地方而已
同辈人已是如此,晚辈们也未让王导省心。他是强忍丧子之痛主持局面,也希望子弟们除了清誉之余,能够在国运艰难时有所建树。
如今江东年轻一代,且不说功惊世的沈氏驸马,连庾家子都有舍命搏杀之功。他家子弟也未必一定要进取军功,但最起码也要有些勤政之劳,否则来日何以号召江东人物?
所以王导近来也是用心鼓励子弟入仕,但有的兴味乏乏根本不听,有的敷衍了事居官无为,有的则拙于政务一塌糊涂,真正坚持下来、并且还小有成绩的,不过王胡之等二三人而已。
家事已是如此,国事更加艰难。
兴以来江东屡经动荡,所害无过于今次之乱,丹阳糜烂,京畿更是残破不堪。而人事割裂之深也无过于今次之乱,东南的分立,京府的创建,对王导而言都是将时局狠斩一刀,如今的他再像如以往那样事从简约,从善如流已不可想,遇事颇多掣肘,更有诸多曲折。
如今次的归都定赏,这本来应该是在十月里完成的事情,可是现在却一直拖到了将近年关,进度却仍不足十之一二
论功定赏,看起来不过是参与叛乱的各家在平乱后各自瓜分名爵利益,但更深层次的作用却是构建一个新的秩序,下协力以共渡难关。最具体的表现则是,功赏各家出人出力,捐输财货,从而快速将局面稳定下来。
可是眼下,沈氏驸马大功不,以至于士心思退,各不应赏。乍一看去,那是各自高风亮节,忠义体国,满庭清风。但是功赏罪刑,俱为国纲,诚然私相授受是有乱纲纪,但固辞不受,何尝不是另一种的罔顾纲常,游离于法礼之外
诸功难授,俱以肥遁辞功为美,沽名养望成风此风尤以吴为烈,敢有应功之人,必为时人所鄙,冷眼以望
由此带来的后果是,作为江东财赋基石的吴,枢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手段征用。而吴钱粮不能调用,便造成了如今的建康用度短缺,诸多建设良策因为没有钱粮支持,只能停于画饼空谈,迟迟难为
以往的王导,也颇以玄谈清议、施政简约为美,所奉行漏吞舟,唯恐刑威太重而损人清望雅趣。可是如今,随着局面日趋捉襟见肘,他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这种隐遁不出、以此邀望的行为
这种邀人望而肥自身、置社稷而不顾的极端自私做法,简直历阳之叛所害更深历阳之叛,时人皆知其悖逆而这样的行为,阻碍时局的正常推进,却又偏偏无可指摘
一直忙碌到傍晚掌灯时,王导案头牍还剩了小半,而此时房已是长吁短叹连连,可见众人都已疲累不堪。
眼见他们都已经没有了做事之心,王导索性摆摆手让众人都各去休息。他自己却还没走,只是坐在席将剩下的牍翻看一遍,挑出其一些亟待处理的挑灯批复,分送各寺署即刻实施。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旋即便响起一个声音:“太保还未休息?”
“是道明吗?进来吧。”
王导抬起头来微笑道,而后房门打开,一道身影匆匆行入,伴随着冷冽寒风,让王导精神一振。
蔡谟脸带喜色行入进来,解开裘衣环扣坐在王导对面,眼见对方脸不乏疲态,便笑道:“太保伏于案,晨昏操劳,倒是有悖前教啊。”
王导听到这话,不免自嘲一笑,继而望着蔡谟问道:“道明喜色盈面,可是有嘉言道我?”
听到这话,蔡谟便笑吟吟从怀掏出一份尚是温热奏,说道:“太保一览即知”
王导接过那奏一看,顿时也是喜眉梢,忍不住拍案笑道:“虞思奥国之循臣,实在可嘉啊”
奏是吴兴虞潭所来,言道吴兴郡府已经备好一批钱粮押赴京畿,旬日可达。这一批钱粮数额,足够都捱过今年凛冬这对王导而言,简直是解其倒悬之危啊
长久困顿终于看到转机所在,王导心之喜悦可想而知,捧着那奏翻看数遍,指着其一句感叹道:“名爵之赏,国之用,避而不,纯贞何存?谏三征不应,即宜永锢,不伤国用,不损清志。思奥此论,虽然悖于令色,但却是深切时弊啊”
虞潭这奏里建议,三轮征辟不者,那么应该永远禁锢不再任官。让国家避免职位空缺和往来征辟的耗用,也不再去叨扰损伤那些真正志存隐逸的人。
这对于眼下深受其苦的王导而言,可谓深得其心。不过王导也只是感慨一句而已,他何尝不知眼下隐遁、待时而出已经成了时下人家养望的一个手段,假使真的这么做了,那未免太过严苛。
蔡谟听到王导这么感慨,当即便低语道:“太保真的以为这是虞思奥的意思?”
听到这话,王导略感错愕,待到沉吟片刻,才渐渐醒悟过来。他近来愁苦良久,又整日埋首案牍,思路一时不免有所迟钝,骤然得知这个喜讯,已是喜出望外,不思其余。
此时听到蔡谟的提醒,王导才恍悟起来,东南赋税,近年来都是民力转运。虞潭在这个关键时刻将钱粮运送入都,自然不可能绕过那家奏此言分明是有所针对,假使没有那家的认可,怎么可能会送至都来
更甚一步讲,或许那位驸马之所以隐遁不出,是为了营造出当下这个局面,逼迫他颁行此政
手捧奏沉吟良久,王导才蓦地一叹:“后生可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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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7 江东无人()
傍晚时分,田景从外面回到了家里。
说是家,但其实不过是小长干里一片窝棚的一角而已,诸多失家的难民们汇聚在此,环境异常的杂乱。石板支棱起的四角,竹枝枯草塞成的墙壁不过只有些微阻风之用,但其实内外都是一样的酷寒。
逼仄的空间里,田景要半蹲着才能挤入进来,刚一进房他便发现草墙的一面只剩下几根折断的竹枝,冷风呼呼从那里涌入,正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