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被女儿诘问,皇太后脸色也有几分僵硬。
兴男公主闻言后则顿足道:“今次创建行台,本为传诏勤王讨逆。母后你携阿珝入场参祭,旁人会做如何想?天无二日,皇帝缺席正要拷问群臣是否已尽臣责臣礼,这种事怎么能够代劳?如今外间尚有几位舅舅,尚有我家阿翁并夫郎。母后你携阿珝外出,让阿珝如何自处?让外间那些人如何自处?他们来日是要讨逆,还是要拥立?”
“兴男你越发放肆了”
皇太后脸色一沉,语调也彻底冷了下来,不过兴男公主这番话却让她心绪受到极大震撼。她让琅琊王随行,确实是作寻常妇人之想,长子既然不在,次子代劳有何不可?
见母后发怒,兴男公主也自觉态度有些不妥,跪拜下来低声道:“我一时情急冲撞母后,还望母后见谅。只是今日郊祭,阿珝是无论如何不能随行的,还请母后三思啊”
皇太后闻言后默然,脸色变幻不定。兴男公主的规劝她已经听到了心里去,也觉得自己这念想过于天真,没有考虑到此举会给旁人传递怎样的讯息。心懊恼之余,更多的则是悲伤,哀于自身的悲惨身世。早年先帝在时,她只要安居苑教养儿女即可。先帝驾崩后,又有大兄打理内外政事。
到了现在,她所依靠的尽皆倒下,才觉世事之艰难,人心之险恶。是这么一点小念头,内都包涵诸多考量才能做出决定,益发让她有精疲力尽之感。
想着想着,皇太后眼角已经有泪水滑落下来。她仅仅只是一个恪行守礼的妇人而已,这纷纷扰扰的大势,于她而言实在是太沉重,难以担当啊对于时势的认知,甚至不如自己的女儿见解深刻。
沉默良久之后,皇太后才开口道:“兴男,母后……”
正在这时候,门外鼓吹声大作,旋即便响起群臣山呼叩首之声。
“母后不要再无谓多思了,你信不过旁人,该信得过女儿。我深信我家夫郎之言,来日必能扫平叛乱,收复京畿”
兴男公主深深下拜,然后才疾行退下,由侧门离开殿堂。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来,待到门外再作请言,才长身而起,在一众复行入殿的女官们簇拥,缓缓行出殿堂。而后又在庾怿等人的护拥,登了大辇。
看到皇太后身边并无琅琊王身影,沈哲子也松一口气,看来自家娘子办事还是稳妥。早先皇太后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态度,让他有所警惕。
自家这岳母对政治信号有多迟钝,沈哲子也是多有领教。假使琅琊王在今天露面,在有心人眼里不啻于皇太后默认或暗示琅琊王可为国继,不乏有人会妄动肝肠,如自家老爹。勤王救驾,亦或拥立新君,一旦有了两个选择摆在眼前,再落实到行动,便会有极大的不同。
接了皇太后之后,一众人再徒步行到京口南郊。这里早已经用土石搭建起高高的祭坛,群臣于坛下跪拜,庾怿则登台趋行前由皇太后手接过祷,立在台前高声吟咏。
祷天之后便是祭祖,司马家的祖宗们也算是开了眼界,由洛阳转到长安,在长安到了建康,如今又在京口露了露面,阅历可谓丰富。
这一场冗长的礼节后,沈哲子也是跪得腰膝酸软,待到祭坛下鼓响,便与其他职任统兵之将一同退场。
三通鼓响毕,群臣也已经尽数转移到祭坛下的望台坐定,接下来便是各军入场。首先入场的乃是如今归属行台直辖的南徐军队。这一支军队成分较复杂,除了淮北军和京口本地招募之外,还有吴各家帮忙凑起。像徐茂等早先的流民帅,如今也被分入这支军队。庾翼如今也在军担任督护,只是不得假节。
步骑甲士们缓缓行过祭坛,对叩首山呼,而后徐徐退到右边列阵。接下来便是沈哲子暂任督护的东扬州军队,那豪奢的军备一俟登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看台不乏有人高呼“壮哉吴儿郎”
各方军队统统列阵完毕后,庾怿再次登台,面对众军高声诵读讨逆檄,刑白马而誓三军。檄之后,军乐响起,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铿锵的鼓点,壮烈的鼓吹,几首军乐行过之后,整场仪式便将近尾声。沈哲子等受节统兵之将则被指引台,接受正式的任命。
荆州刺史陶侃进号征西大将军,使持节,大都督,为勤王各军之首,统领平叛事宜。江州刺史温峤进号骠骑将军,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军将军王舒进号卫将军,持节职事如故。徐州刺史郗鉴、东扬州刺史沈充亦如故。
随后又是其他各州郡长官,或加侍,或加散骑,像是其较重要的吴兴、义兴、晋陵、襄城等郡,也都各领持节督本治军事。那么一通节杖发下来,等到沈哲子再去领他这个假节时,便颇感索然无味。
然而看在其他人眼,却都不免有些眼热,十五岁假节而领军,简直是国朝未有之厚遇。假节之外,沈哲子应该有的政治待遇也终于发下来了,驸马都尉,行丹徒太守。虽然只是两千石,但已经可以称得是两千石大员了。
其实本来皇太后还打算再加一个四等将军衔,但沈哲子也知道他现在有多扎眼,能推的还是推了。否则来日战场混战,或许要小心提防背后冷箭。
即便是如此,当沈哲子领封下场之后,也感觉到不少冷飕飕的目光向他投射过来。如代表其父到场的王允之,如陶侃的两个儿子等等。
王允之对自己怀有怨念,沈哲子还可以理解。可是陶侃那俩儿子对自己不顺眼,沈哲子便有些不能理解了。不过再想一想陶侃这些儿子有多极,他便也释然,心内还念着稍后要见一见同行而来的陶弘,问一问他们为何来得这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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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3 陶公家事()
参加完郊祭之后,沈充便动身离开京口返回会稽,东扬军创建虽然顺利,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究竟如何,也是时下南北瞩目的焦点。作为此军统帅,沈充压力也很大,若是首战不利,不独乡人们会大失所望,沈充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送走老爹之后,沈哲子回到岘山庄园略作休息,顺便与兴男公主道别。稍后他也要住进军营,整军前往大业关,等待调度。
兴男公主近来心情也是倍感焦灼,眼见到行台建成,平叛事宜终于踏正轨,心情总算有所安定。可是一想到沈哲子将要投身戎旅,心绪不禁又变得纠结起来,出出入入不知该说些什么。
末了,她行至沈哲子面前,瞪大眼望着:“你没话要同我说吗?”
沈哲子还在临阵磨枪的阅读兵,闻言后放下了卷,招招手示意公主坐到他近前来,笑语道:“是了,我还要夸赞公主一句。早先琅琊王之事,若非公主识得大体劝住了皇太后,形势或许还会有变数。我家娘子聪慧明识,已经是能够托事之人了。”
“这都是你教的我,你明明还是在夸赞自己”
兴男公主嘟着小嘴有些不悦,眼睛眨着扎着眼眶便红了起来,眸子里泪光闪闪:“你怎会不明白,我又不是在说这些你、你来日要战阵,一定要自己小心些……”
沈哲子怎会看不出这女郎心内的纠结,闻言后笑语道:“国难当头,没人能置身事外。丈夫终究要疆场立勋,才能得之心安。我既然得此厚遇礼重,当然也要为众人表率。况且我也不会孤身冲阵,身边诸多敢战义士。公主你放心吧,安心于此,待我传捷。”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心内却仍难自定,小心翼翼拿出一个锦帛包裹的木盒将之打开,里面放满了各种符箓。小女郎神态庄重将这些符箓一一取出,一一讲述各自用处。
沈哲子听到这些符箓各自妙用,有的可避流矢,有的可躲刀剑,有的还能止血续断,也不由得大开眼界。他家谄道之人非止一个,素知天师道业务范围很广,不过这种在战场加状态的符箓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更觉那些道官祭酒们真是体贴入微,对市场的需求感知敏锐啊
“这些符箓,你可一定要贴身收好,各自的效用也都要记好,千万不要忘了换佩。”
一边说着,公主已经低头将一枚符箓小心翼翼塞进沈哲子犀带内,抬头看到他浑不在意的模样,神态便有几分气恼:“我知你都不信这些,哪怕只求一个心安,反正佩在身又无害处。算了,我知你也不会记得,稍后再去吩咐别人。”
见这小女郎还要忙碌,沈哲子心内一叹,抬手拉住了公主笑着说道:“娘子予我爱意拳拳,为夫也是大感欣慰。我只是不忍见旁人假此炽热之念各为鬼祟谋私之举,公主你如果真是不能自安,不妨率家人去扶危救困。累善与人,人善于我,总好过去妄求那些凡人难领略的缥缈。”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眼泪已经扑簌扑簌落下来,垂泪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同你一起阵杀敌,只能枯坐室内作无谓担心……”
“你若真是男儿,我又识得你是哪个”
沈哲子哈哈一笑,将女郎揽至怀内,又温言劝解许久,待到这娘子情绪有所平复,才试探着问道:“你放心吧,这些符箓我都会收好。类这么繁多,应是耗费不少吧?”
“倒也没有多少,师君们都知我为夫郎求庇,只取半偿,统共不足五万钱。”小女郎偎在沈哲子怀内低语说道。
“五、五万钱?”
沈哲子听到这女郎寻常语气,简直是视钱财如粪土,大气的不得了。他家本来已经有个谄道的母亲,如今这娘子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那些道官们的贪婪,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
公主素知沈哲子对天师道并不怎么放在心,待察觉到他神色有几分不善,便有几分心虚,垂下头去小声道:“我以后不再这么做,你别气恼了好不好?”
世风如此,沈哲子也知不能独咎自家女郎。时势波诡多舛,人心内之空虚苦闷总要有所寄托,这么庞大一个市场,即便没有天师道,也会有别的宗教崛起来填补这一空白,可能还会索取更加无度。哪怕在盛世之时,宗教的管理都是一个难题。即便他心内对天师道有不满,眼下也非深究之时。
“人事艰深,也实在不能仰之神鬼。眼下京口左近遭灾人家诸多,五万钱资以物用,救治百数人都绰绰有余。我家享誉于世,该有所担当,非为邀名,不忍见人悲惨罢了。公主以后不要再做那些无用之耗。”
沈哲子正色说道,他不是吝于钱财,只是不想被那些天师道道官们当做肥羊痛宰。而且如今他在天师道内也有不小影响力,待到战事忙完,还要追究下究竟是哪些人在趁此国难而大肆敛财要挑出几个太不堪的,拎出来杀一儆百,压一压天师道越来越放肆的作风
午后有访客应邀而来,乃是今次作为荆州使者而来的陶弘。
沈哲子迎出来时,看到陶弘形容略显枯槁,脸挂着浓浓悲痛之色,连忙将人请入室内。
陶弘如今乃是重孝之身,他父亲陶瞻早先战死沙场,算算至今还未出丧期。未免失礼于人,在孝服之外另披氅衣略作遮掩。一俟坐定,他便满怀歉意对沈哲子说道:“哀痛之身,本不宜登门为客,不过我知维周心内应是多疑问,斗胆拜见,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世兄何必言此,你我故交旧好,世伯忠烈之丧,我亦深感悲痛。只是如今职事系身,不能亲往吊唁,实在遗憾。”
沈哲子安慰了陶弘几句,心内确实充满疑惑。陶侃合共十七子,除早夭病故者外,在世者仍有十数人,孙辈更是不知凡几,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派陶弘这个父亲刚死未久、重孝未除者做使者啊。这当应该有一些他没想到的理由,因而他要在临行前与陶弘面谈一番。
陶弘闻言后惨然一笑:“既受国恩之重,理应以死相报。家父忠义全矣,为人子者,应是心感此荣,不言有憾。只是不能尽荣养孝义,终究不能释怀。”
说到这里,他神态已是分外悲憷,可见对于不能全尽父亲的丧礼,抱憾尤深。
沈哲子见陶弘此态,心内纵有疑惑,一时间也不好直言相询,只在席温言劝慰:“国难至斯,忠孝难全。世兄你心系社稷而奔走,何尝不是履迹世伯言传身教之大义,人皆有感此义,莫能言非。”
许久之后,陶弘情绪才略有平复,擦掉眼角泪痕后肃容对沈哲子说道:“大父对于历阳之叛,亦是倍感震惊,念及京畿陷落,皇帝陛下陷于贼旅之,不免涕泪横流。”
沈哲子只是点头,对于这场面话选择性无视。别的事情他还不确定,最起码在苏峻谋反这件事情,陶侃绝无可能后知后觉。须知连自家老爹事前都知道苏峻确切的发兵日期,陶侃若是这么迟钝,那也白瞎了宿将之名。尤其荆州分陕,沿江直下可插入历阳腹心。若是不能在陶侃那里得到默许或是暗示,苏峻应该不敢发兵直扑京畿。
不过现在再计较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苏峻行到如今这一步,除了其自身实力外,应该也与各方的纵容关系极大。驱虎吞狼,没有一家是干净的。
“我今次斗胆请行,还是心念与维周旧谊,希望能借维周之口,为大父稍作自辩以作澄清。荆州虽处分陕,也是四方要冲,实在难以专注一方……”
听到陶弘的话,沈哲子也渐渐意识到彼此身份地位的不同,在认知也会有所不同的。的确对陶侃来说,位处分陕却坐视京畿被叛军攻陷,某种程度而言是难辞其咎的。不过若说因此而派陶弘来为自己作申辩,这理由不免又有一些牵强。
因而沈哲子并不急着发声,只是望着陶弘等待他继续解释。
不过陶弘接下来却是欲言又止状,似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沉默半晌后才说道:“我今次前来,也有一事想请托维周。父仇不共戴天,历阳又是叛国之逆,于公于私,不能坐视此贼猖獗维周若不因我鄙薄相弃,肯否将我纳入军共往讨逆?”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蓦地一扬,旋即便明白了许多事。陶弘难以启齿的话,大概应是与家丑有关。若果真如他所言要投军讨逆以报复仇,荆州便是如今最大军州方镇,陶弘作为陶侃的嫡亲孙子,其外祖家也是宿将家门,何必要假于外求?
若荆州军无陶弘安身之处,那么阻力来自何方不言自明。荆州势力哪怕再错综复杂,也绝无可能干涉到陶侃家事。那么陶弘所面对的困境,应该便是来自于其家族内部
想通了这一点,沈哲子心内不免哑然失笑。陶侃身处那样的位置,无论态度如何都会让人心生诸多联想。过往这段时间自己也在从各方面思考陶侃的态度,但唯独忽略了他的家事问题。
子孙太多,未必是福。尤其是陶侃这样的寒素出身,并无阀阅门资的人家,若是得以继嗣,或能显达传承,若不得继嗣,很快会与寒门无异。陶侃长子早夭,如今这些儿子当,名声最重的本是陶瞻,可是随着陶瞻战死,继承权便又产生了其他可能。
在历史,陶侃死后未久,几子便争产乃至于拔刀相向,像是今次为使的陶夏更不惜手刃嫡亲兄弟,可谓心狠手辣。在这样的态势下,陶弘作为陶瞻的儿子,所面对的困境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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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4 人才济济()
人总是惯于从自己的认知和阅历去考虑问题,沈哲子也不例外。他或有敏于事局,洞悉人心之能,但家斗于他而言却是一个并不熟悉的领域。
沈家虽然也是吴大族,但沈哲子本身即是主支嫡系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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