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旁人对称谓的纠正,沈哲子心内也不禁一乐,只是脸还保持着矜持淡然笑容。他虽然只是假节,但再假也是方面主官,虽然能管到的只有自家那一众部曲,因而已经可以毫不谦虚的受人一声“使君”之称。
待到沈克等人尽皆在首落座,沈哲子坐在了叔父身侧,余者也都纷纷落座。虽然过往各家不乏交谊,但像今天这样齐聚一堂的机会却不多,因而彼此之间也都兴致颇高的谈笑起来,顺便打听一下今天的议题是什么。而沈哲子也在席频频与身边人,或是前拜访者笑语盈盈的交谈着。
商盟成立已有数年,由最开始几十家其后又陆续股权变更,有人加入有人退出,到现在规模已经颇大,而且加入者也不独只有三吴之人,只是主要的商业活动还集在吴、京口一线。
到目前为止,商盟议事也已经形成了一套尚算稳定的流程。总裁之下有诸位耆老,总裁统理事务,大部分的事务构架都由总裁掌管。而耆老则是由吴各家共同推举出来,大多为吴清望人家,像是吴郡的陆明乃是陆晔的族弟,还有吴郡的顾众,会稽虞、谢等人家。
耆老们并不管理具体事务,他们的加入除了商盟要借助他们各自在吴的名望之外,是走后门、收贿赂。因为原则而言,但凡是加入商盟的人家,皆能对商盟的发展提出建议议案,但前提是,必须要通过耆老们的准许,才能拿出来进行正式的讨论。
因而但凡哪个人家想要提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议案,必须要先去游说耆老们,无论手段如何,威逼还是利诱,哪怕是砸锅卖铁,只要能够获得耆老们的认可,能拿出来公开讨论。算是要把米价定在一斗万钱,只要通过了,商盟会不遗余力的去推动。
而总裁除了处理事务以外,还有一个特权是可以不经耆老们同意,直接抛出一个议案出来。所以耆老们的存在,既是给各家提供一个提出意见的渠道,也是在给他们施加一层禁锢。只要越不过耆老,想法再美妙,都不能落实。
商盟这一套仪式流程,沈哲子并未参与制定,而且他也不觉得一整套的制度建设会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制度没有先进落后的区别,只有合不合适。
大凡是过于武断制定的制度,必然会抹杀一部分的利益,而这一部分人必然会成为制度的主要攻击者和破坏者。有时候要维持一项这样的制度,所付出的成本甚至所获取的收益还要大得多,会造成极大的社会资源浪费。
约定俗成、慢慢磨合出来的制度,可能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这一项制度能够磨合出来,必然较契合时下参与者利益分配的一个均衡点,人们也更乐于去遵守。
沈哲子眼下并无鹰视四方、龙盘虎踞的气势和实力,自然要尽可能的去避免内耗。
至于真正的议事流程,则与时下盛行的清谈形式差不多。提出意见者当众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然后予以详尽的解释为何会作此想,然后众人有反对者针对这个观点纷纷质疑和驳斥。如果没人能驳倒,那么意见予以通过。
今天的前两个议题都是与商盟来日的集货备货有关,按照人惯常理解,一旦有战事发生,必然会冲击到民生问题和商业活动。但其实不然,尤其对商盟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本身抗击打能力已经很强,可以无视大多数对寻常商户而言足以造成灭顶之灾的风险。
历阳起兵攻陷京畿,可以说整个江东都是大受动荡。眼下唯一能够提供货稳定投放的可以说唯有吴商盟,这一点可以从隐爵提交来的订单数量看出来,虽然奢侈的需求确实大幅度降低,但是竹木、盐米订单却是陡翻数倍,甚至超过了丰年淡季的全年总和
前两个议题,一是会稽一众盐家们提议暂时罢运其他物资,商盟运力优先满足盐船和粮船。一个是长城县并余杭人家提议,将竹材木材的价格提升三成。这几乎已经是共识,因而没有太多人提出质疑,很快通过了。
当长城陈家的人走下讲席,众人便看到沈哲子站起身来登到讲席去坐定,不免都精神一振。且不说沈哲子的帝婿身份加之少年假节的煊赫,单单如今皇太后与琅琊王驾临京口,众人都已知道背后主要便是沈哲子促成。能做成这样的大事,哪怕不论势位家世,沈哲子也值得众人高看一眼。
商盟这套议事章程形成以来,沈哲子但凡有什么决定,或是请二叔出面,或是派麾下幕僚,今天还是第一次登讲席去说服别人,难免感觉有些新。为了避免提议者众目睽睽下怯场,原本讲席四周都是有屏风阻拦的,不过沈哲子坐下后不久,便示意人将屏风撤走。
望着案陈设的名贵香料、纸墨、如意、麈尾等等器物,沈哲子也不禁感慨,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明明只是在商言商、牟利为重的探讨会,却偏偏给人一种清谈雅趣,竟如开坛授业一般的隆重。
沈哲子登台去不久,便有沈家仆从们搬着几个硕大的木箱放在他身边,这都是他准备用来说服眼前这些人的资料。
而看到沈哲子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众人也都纷纷敛息宁神,对这位小沈使君要讲到的议案更加好。
沈哲子拿起案玉如意握在手,然后从木箱取出一卷轴摊在案,环视众人一眼,而后说道:“今日晚辈所议,便是商盟请奏会稽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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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3 吴人悲切()
当沈哲子刚刚讲出这样一个议题,整个云鹤堂内便轰的一声爆发出猛烈的惊诧声。
沈哲子撤走屏风,是为了更直观的感受到场气氛的变化。如今他视野所及,尽是充满惶恐和惊诧的脸,不独那些根本不知情者对这个议题感到惊恐,连那些早先此已有沟通的人家,这会儿也是满脸的不淡定,没想到沈哲子竟然敢将这样一个敏感话题摆出来公开讨论。
众人的反应,沈哲子也早有预料。这些人眼下的惊诧和恐慌,未必是针对于议题本身,而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抛出这样一个议题。
会稽分州是一个影响极大的政治事件,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时下讽议国事,臧否台臣乃是一种风尚,但是这种具体的政治图谋,应该是属于暗室之谋,人们终究还是不惯于公开来讨论。
而且对许多人家而言,他们加入商盟,只是因为商盟能带来可观的利润而已,绝不想卷入到什么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倾轧。因而当听到沈哲子这个议题,几乎已经忍不住要掩耳狂奔,逃离此处。
其实沈哲子原本也不想过早的去启迪商盟的政治性,因为大凡一个团体,从建成到壮大,继而产生自己明确的政治意图并且付诸于斗争,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譬如历史的北府军军头,其前身京口流民帅团体乃是伴随着东晋的立国,一直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和活力,但也经过长达百数年的酝酿,终于在刘裕手完成了从军头到国主的蜕变。在这个过程,无论是流民帅苏峻,还是后来的北府军统率刘牢之,始终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要将朝廷取而代之的强烈政治意图。
其最令人扼腕的无疑是刘牢之,他所掌握的军事力量,以及他所面对的历史机遇,相对而言是要刘裕还要优越几分。但是因为政治意图的模糊,始终游走在各方政治势力之间,当最后终于决定起兵造反时,却是众叛亲离,像其较著名的乐安高氏,都投向了敌国。
隐爵商盟有大利,远胜于时下田亩所出,这是商盟能吸引人加入的最大原因。所以迄今为止,商盟虽然日趋庞大,但是其意义主要体现在盈利性,政治倾向则并不明显。参与者有什么政治意图,都有自己的派系和立场,也不会求助于商盟。
如沈哲子前数日到达京口,旋即便有众多访客涌来,这些人或是弃官而逃的台臣想要复职,或是吴人家希望能看在同为乡人且商盟一系,为其在行台谋一职位。他们不是没有政治需求,只是不惯于将这需求摆在商盟内讨论。
但是一个团体没有政治性,结构会松散,没有凝聚力。
如青徐侨门,他们是乡党自然结成,又有越府僚属这一基础,当琅琊王氏势大且愿意承担其责任时,在王与马共天下那段岁月,青徐侨门是时局最重要一股力量。但是随着王敦事败,王导喑声自处,怯于承担,青徐侨门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崩溃,因为已经没有了一个统一的政治奋斗目标。
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在手,此前不可能,此后也很难做到。所以考虑再三之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对商盟内部进行一个整合,通过商盟的力量去运作分扬州之事,也是让人见识一下商盟所拥有的政治能量。
待到众人惊诧声有所削弱,沈哲子才示意仆从敲一敲立在讲席旁的铜磬,而后继续发言道:“此议稍有逾礼,诸位愿闻详情亦或不愿与闻,都不强求。开栅一刻钟,不愿闻者宜速离。”
随着他话音落下,堂下已有数人颇怀惊惧之**起身来,可是再看周遭其他人,虽然也有惊慌忧虑,但亦不乏好。而方沈克并一众耆老,更是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显然此议已经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一时间,这些人倒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他们确是不想加入到这一类政治斗争来,但是又恐离开后此议能够通过,除非他们离开商盟,否则便难保持清白。而且他们也不乏好,沈哲子究竟要用怎样说辞来说服众人。毕竟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有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考量。
沈哲子坐在讲席,看着不乏人起来又坐下,有的人甚至已经行出殿外,但不旋踵又神态纠结的行回来。一直等到一刻钟过后,竹栅再次落下来,没有一人离开。
到了这里,沈哲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无论他此议通过不通过,最起码今次的目的是完成了一半,那是众人已经默许了他在商盟谈论政治意味如此浓厚的一个话题。如今的商盟,沈家虽然占据主导,但却并不能打造一个一言堂。当实力不具备时,强求独裁,那是逼着人搞对立,树立许多原本不需要面对的对手。
所以,哪怕分扬州此事已经是笃定,沈哲子还是要拿出来讨论一下,给这些人以尊重,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待到众人尽数坐定,沈哲子便示意人架起木板,然后将他所准备的各种数据简报张贴起来,整整两个大木箱都空了后。还剩下的两个箱子则被推到了座席正前方,里面装着的是简略版的数据资料,由沈家仆从一一分发下去供众人传阅。
这时候,沈哲子才走到第一块木板前,说道:“此为太安三年,乱贼石冰攻破扬州,祸乱三吴之旧事。当年吴各家为扫灭叛军,各举义兵,与事者七十三家,我家幸居其。吴人守土护乡,死战壮烈,魂魄永馨”
说着,沈哲子面北深施一礼,以示礼敬那些守土而亡的吴烈士。此事虽然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但在座者不乏亲历其事,很快便被沈哲子勾起回忆,复又想起那段浴血奋战,壮烈守土的岁月。
接着,沈哲子转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指着那板牍说道:“此为当年我家当年所用部曲门生,被甲七百余,执戈两千,战损千余,米粮所耗五千余斛。当年田亩歉收一万六千斛,次年欠八千斛。人命折粮,物损折粮,合共十二万五千三百斛。”
众人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吴虽然富足,但也绝无可能家家都有沈家这样庞大产业。单单一次动荡的损耗,便超过场近半数人之家产
“永兴二年,陈敏为祸……”
沈哲子并不理众人的惊诧,从石冰之乱开始历数江东的大小动荡,并且以自家与其他吴人家在**的损失为样板,为众人描述吴人在这历次动荡所遭受的损失。当然在言到最近一次的王敦之乱,因为他家自己作死,数据并不具备参考性,但因为资料详实,倒也不乏参照。
随着沈哲子的讲述,厅堂气氛已经渐渐压抑起来。以往他们也知战乱难免会有损失,但当这些数据真真正正摆在眼前时,才知损失有多惊人。哪怕是家有田亩百顷,荫户十数的小产之家,只要历经动荡至今还没有在战乱死绝,付出的代价都是五万斛粮往
当所有数据讲完,沈哲子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说道:“世居此乡,父老安居之所,家庙矗立之地,守土有责,义不容辞但是诸位,触目惊心啊我等吴士,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沈哲子这呼喝声回荡在宏大会场,此举亦直接叩问个人本心。是啊,前日举义,今日举义,明日又举义这天下何时能安宁,江东何时能无事?早先有人尚因这几年在商盟得利甚丰而沾沾自喜,但是看到过往其家在这些乱事付出的代价,俱有触目惊心之感,心情再无一丝畅快。
尤其一想到来日或还要兴起义军去平灭建康兵灾,少不了又是连场战事,人力物力的损耗,不忍深思。正如沈哲子所言,吴人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吴地多动荡,每乱义军起为何我们吴人,不能有自己的军州?不能有自己的子弟兵?”
当所有数据讲解完毕,沈哲子的结论也呼之欲出。之所以每逢动荡,吴人都要大举义兵,那是因为朝以来,朝廷便对吴人多加打压。
三吴之地唯一勉强可称方镇的会稽,军户不足两千,沈充督浙东军事,能够执掌的郡兵不足万人,而且还是时下最劣的军备,甚至不如流民因为郡兵在兵役之外,尚承担着沉重的劳役赋税。所以一旦有战事,各家必然要兴起义兵才能保证吴无事。
“今次历阳之患,与我吴人无尤今日有言在此,吴地多慷慨,肺腑存大义,钱粮可舍,义兵片甲不起”
言及于此,沈哲子已经划出了底线,既然朝廷不许吴有军州,那么该输送的钱粮还是要输送,但是绝对不起义兵,除非朝廷准许吴建立军州,以正规军的名义征发。
“诸位可有否我?”
讲到这里,沈哲子行下讲席,平复一下心情,继而对众人环施一礼。
他话音落下后,堂良久无人开口,只听得到糅杂在一起似有韵律的沉重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慢慢站起,对众人说道:“家本有七子,石逆死二,陈逆亡三,至于如今,剩我一人。血仍激昂,今次之患,愿毁家而捐国难,若有托义沽名举兵害我乡人者,与你偕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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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4 弄权()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修禊之礼,古已有之,至于魏晋,三月巳祓禊之期,更成一桩盛事。这一天,男女老幼,高门寒素,俱逐水而贺,尤其对小民而言,更是一年到头难得无忧时光。
虽然西面战事告急,但到了巳日这一天,整个京口仍然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节庆气氛。从早间开始,便有大量的民众盛装出门,或驱车而行,或安步当车,亦有鲜衣怒马膏粱子弟招摇过市,纷纷涌向江边。
如今的京口,繁华较之建康京畿并不稍逊,已是大江沿岸屈指可数的大都会。尤其随着西面战事兴起,京畿陷落,京口周遭更是聚集了大量前来避灾的民众。
为了让今次修禊之礼顺利举行,不出乱子,京口这些人家也是大费周章。早在数日前,各家便奔走劝阻,希望能够制止人们不要参与这样的大型集庆,然而却收效甚微。于是接下来,便又由巡江督护府牵头,在大江岸边清理出大片空地,以供民众集会庆贺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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