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们还要在京口采买集货一段时间,大概实在闲极无聊,兴男公主突然记起来到京口几日,还没有去拜见小舅庾条,便吩咐仆下备车出门,行往同在园的庾条住所。
庾条妻儿俱在都,至于京口这里,则只有几名姬妾。得知公主前来拜访,这些妇人们自是诚惶诚恐,近乎手忙脚乱的将公主迎入院。得知小舅尚未回来,公主下意识便想离开,但庾条那几名姬妾却唯恐自己礼数有缺遭责,力劝公主稍待片刻,有两个急得眼圈都隐隐泛红。
眼见此态,兴男公主倒不好径直离开,反正她回去也是枯坐,何必再为难这些妇人,便耐着性子进入室闲坐片刻。
彼此身份意趣都不相同,庾条那几名姬妾在下首席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礼答公主的询问。兴男公主见她们这副模样,心里也觉得别扭,便让她们各自自便,自己一人在这里等候片刻即刻。那几妇人闻言也是松一口气,退出来后忙不迭让人去城通知庾条。
公主待在这会客室里闲坐片刻,终究无聊,起身在廊下闲庭漫步。
庾条如今在京口也是权柄最重的几人之一,因而他在野台庄园的这座院落也是布置精美,装饰华贵,匠心独运之处,较之都许多高门园墅都要巧妙得多。但兴男公主她自家沈园便是时下江东园墅之冠,因而对于园景色倒也不甚在意。
当行过庾条房时,正有几名仆妇在洒扫除尘。因前几日阴雨连绵,潮气颇多,所以许多简牍也都被搬运出来晾晒一番。旁边站着几名精壮兵卒,瞪大眼防止旁人接触那些简牍。见公主行到此处,连忙躬身行礼。
兴男公主在家也常见此幕,她家沈哲子诸多机要除潮时,几乎里三层外三层的有人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虽然偶尔心会有好,但若不是沈哲子主动示于她,公主也都不去过问。
所以行到这里后,公主为了避嫌,远远绕行过去。正在这时候,却有一阵风起,突然吹散了摆放在石台的一摞,其有十多份翩翩雪花一般落在了公主身前。
兴男公主小退一步,示意身边几名侍女将那些散落的捡起来交还给庾家部曲。她视线一转看到旁边花枝尚零落几份信笺,便抬手将之取下来,正待要将之递给身边的崔翎小娘子还回去,其一份信笺抖落下来,几行字迹突然落入她视野,俏脸顿时一变。
崔翎小娘子已经将手伸到半途,看到公主脸色绷紧展开信纸细览,心虽有意外,但还是横在公主身前。几名庾家部曲匆匆前,她颇具气势的呵斥道:“退下”
公主手这封信极长,她一眼便看出乃是大舅笔迹。因为母后对大舅太多推崇,公主练字便是照大舅笔法而练。然而信的内容却令她触目惊心,尤其其牵涉她夫家内容,更让公主愤慨不已。
看过这封信后,公主整个人面沉如水,指着石案的那些沉声道:“将那些信函都给我取过来”
“公主不可啊,我家三郎……”
“滚下去”
公主顿足斥退那些前阻止的庾氏部曲,自己亲自前将一些信函拿起来,然后便行入先前的会客室,坐在席一封一封翻拣,主要挑选大舅发给小舅的信件。
又过少顷,庾条自院外匆匆行来,还未进门,口便朗笑道:“难得兴男小娘子路过尚记得来看望小舅,我对你家维周也是……”
正说着,庾条行进房,便看到公主面前案摊着的那些信件,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还未及开口,兴男公主已经抬起头来,坐在席视线咄咄逼人,望着庾条冷笑道:“小舅对我家维周也是如何?也是急不可耐的要侵夺我家产业,吞没我家资财?”
听到这话,庾条便觉大惑不解,他与沈哲子投契,江东几乎无人不知,不明白公主此言何意。但是对于公主翻看他信件的举动却有些不满,干笑着前说道:“兴男何出如此戏言,我与维周交谊甚于至亲,怎会有此恶念?”
说着,他已经转过身,准备让人将信件收起。然而兴男公主却挥手一拍案几,怒喝道:“人心之险恶,我今日方知小舅你与大舅相谋,证据确凿在此我家纵有丰厚家资,与你家有何害,竟要急不可耐来侵害我家非我亲眼所见,竟不知舅宗乃是如此恶亲”
说着,她将先前无意间看到那一封信抛至庾条脚边,庾条被一晚辈如此训斥诬蔑,心不满尤甚,待弯腰捡起那封信来仔细一览,脸顿时流露出复杂之色,惊诧、尴尬俱有,垂下头去竟不敢接触那女郎视线。他近来都在外间奔波,并不知大兄何时传信至此,还是如此诛心之论
“小舅还有何话要说?舅家虽为至亲,但我却是沈家妇,今日睹此恶念,日后绝无亲善相待”
兴男公主于席站起来,指着庾条声色俱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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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1 关心则乱()
0281 关心则乱
房气氛尴尬到极点,公主冷眼望着庾条,而庾条则手捧信件,垂手而立,神色反复不定。
“我若说,我根本不知大兄信此念,小娘子你信是不信?”
许久之后,庾条才徐徐开口语调干涩道,脸则挂着一丝浓浓苦笑。
公主神色仍是阴郁,但其实心却闪过诸多念头。常见沈哲子为人处世,哪怕她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女郎,耳濡目染下也学到一些待人接物的机巧。眼下声色俱厉的斥责小舅,除了心确实愤怒以外,也不乏其他考量。
兴男公主并不知沈哲子跟庾条之间诸多的合作内情,但却很清楚沈哲子对于京口方面的关注和重视。大舅信对她夫家的恶意跃然纸,除了感情无法接受之外,兴男公主也在考虑能帮沈哲子做些什么。
大舅在信力劝小舅勿以私谊为念,这让兴男公主看到了小舅立场的不确定,因而眼下这声色俱厉的态度,起码有一半是在故意作态。
小舅说不曾见过大舅这一封信,兴男公主心里是相信的,如此私密内容,若小舅真的看过信件,即便不及时焚之也要妥善收好,绝无可能被自己无意间撞破。
心虽然有此认知,但她神态却并未放松,只是沉着脸摇头道:“我本妇人浅见,览此恶言已是惶惶,小舅之言我已不知该不该信。我只是不明白,我家夫郎对大舅向来恭礼有加,对小舅更是相托至厚,为何舅家定要不能相容?母后素来教我视大舅为礼法师表,怎样也想不到大舅竟有如此寡恩负义一面”
庾条闻言后更是默然,且不说他对大兄这一份信件的看法如何,单单被小女郎窥见此事,便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而小女郎此言,亦加深了他对大兄的不满。
以往大兄在他心目虽然不乏严苛,但都是光明伟岸的形象,算遭到大兄的呵责,也是因自己行差踏错,并不敢对大兄心存怨望。可是这信内容却陡然将大兄在他心目的形象击破,过往在心底压抑许久的不满顿时井喷而出。
他脚步有些踉跄的行入席,手捧那一份信件阅读良久,大兄字迹一如既往的挺拔硬朗,然而字面之下的意思,却让他嘴角讥诮之色越来越浓。信所言诸多,大兄一方面倍言自己为家业如何殚精竭虑,一方面又言多渴望兄弟们能够鼎力相助。
看到这里,庾条心已是自嘲冷笑。大兄有什么想法,向来不容旁人质疑,他又何尝不想鼎力相助?然而能力所限,总做不到大兄的要求,被诸多训斥反不如家奴仆。如今自己总算经营出一些局面,但在大兄眼却仍是殊于正途太多。
信的后半部分内容,便是兴男公主气愤所在。大兄倍言如今局势之险,以及对吴兴沈氏深深的忌惮与不满,力劝自己与二兄相谋,将沈家在京口的诸多布置一一瓦解,必要时不惜请徐州发兵过江,也要彻底的将沈家赶出京口。
庾条讥诮之处在于,由这些内容他看出了大兄的短智,对京口目下形势的一窍不通且不说他根本不可能那么做,即便是愿意听从大兄差遣,也是根本做不到
心转念诸多,庾条指着案那一份信件,望着兴男公主沉声道:“有此信在此,我知自己再作何解释,兴男你未必都会信服小舅。但为彼此不再相疑,我仍要对小娘子自剖心迹。”
兴男公主闻言后,徐徐落座在庾条对面,神态虽还绷紧,语调却有缓和:“我本不应闻外事,但却不忍见我家夫郎诚意错置,不忍见舅宗如此罔顾亲谊。”
庾条自嘲一笑,旋即慨然道:“兴男即便不再信重小舅,也应信得过你家维周。我与维周交谊之厚,始于彼此俱在微末之。今日赫然立于江东之隐爵,源于我两夙夜之筹划。维周虽是年浅,于我而言,非惟挚友,更为良师。若非他之激励,如今的我,仍是浮浪于世,难有一成,世人又安知庾幼序为谁?此为再造之恩。”
“昔年隐爵途穷,大兄都几近弃我,恨我欲死亲友俱叛,我已不知此身托谁。幸得维周执义相救,如今之隐爵非但未亡,反而一反倾颓之态,更加荣昌,使我有立世存身之基。此为存亡之恩”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眸子不禁微微一闪,她只知沈哲子与小舅交情不错,却不知彼此之间来往细节,听到小舅直言沈哲子予其恩惠,心也实在不乏骄傲之感。
视线再落到那信,庾条脸色便又复杂起来:“皇帝陛下幼弱,大兄以舅长居台城主理内外,格局眼略应与凡俗不同。我不知他因何要动此念,但且不说我与维周相知厚谊,单单为了京口之稳定,便也绝不能为此。我如今亦忝为京口执事之一,当思此乡民生风物,虽不及眼量深远,但也要谨守居不失任。”
“小舅,我并非有意窥探,实在是无意……”
兴男公主张张嘴,庾条却笑着摆摆手道:“小娘子懂得为夫家执言,可知兴男深得妇行之德,不恶于夫家,小舅亦为你感到欣慰。有意无意也罢,今日无论你是否知悉此事,我都要入都与维周面谈,彼此洒然一笑,俱不介怀。国计自有贤明者担当,家计亦有善谋者理事。人视我为庭闲子,我则谨守恩义,不辱家声足矣”
“可是、可是大舅他在都,会否对我家夫郎不利?”
小舅之言,兴男公主并不尽信,但既然已经言及于此,无论真假与否,她自然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怨视。只是对于大舅庾亮,心仍是不能释怀,更加担心沈哲子在都处境,深悔自己为何没有固执己见留在都。即便她帮不沈哲子多少忙,但夫妻祸福共享都是应有之意。
听到兴男公主此问,庾条心也是纠结,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早先他在外奔波,因为风闻都发生的大事,所以才急匆匆赶回京口,准备处理一下这些事务,然后再入都观望时局。
大兄手段之凌厉,连庾条都大感惊诧。他本身对于时局并没有多敏锐的感知,但亦能感受到如今江东弥漫的凝重气氛。大兄先对宗王下手,又传信让他针对沈家,目的究竟为何,庾条都颇感惊疑不定。
因而他只是耐心宽慰公主几句,却不敢给出什么笃定保证。实在是因他自己心也在纠结,不知自己再该如何去面对大兄。
小舅的安慰之词,自然不能让公主心安。离开此处之后,她便转头回去让人请来在京口主事的沈克,原原本本的将先前所见之信交代出来。小女郎本身没有什么大局观念,亦不知大舅之信意味着怎样的时局变化,只是深恐沈哲子在都出事。
沈克听到这些内容也是震惊,他家与庾家的联合可不只限于庾条一人的想法,如今庾亮态度鲜明的表示出对沈家的恶意,几乎代表了台日后对于沈家的态度,实在不容小觑。
席略作沉吟,沈克连忙让人将钱凤请来。他虽然是商盟总裁,但讲到通盘考虑整个局势,自觉仍是不钱凤。
公主尚是第一次看到钱凤,此人面纵横交错伤疤让她颇感惊惧。钱凤并不因此而介怀,只是让人竖起屏风挡在自己和公主之间,然后详详细细的向公主询问庾亮那信内容乃至于细微处的措辞。
沉吟良久之后,钱凤才慨然道:“权重气盛,先诛宗王,后略方镇,只恐顷刻沸汤啊”
“、诛杀宗王?哪一位宗王?”
公主近来都在府,并不知时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之事,闻言后忍不住惊声问道。
沈克低声将时事讲述一遍,公主听完后已经坐立不安,她对南顿王倒无什么感情,只是心更加惶恐:“大舅他这么狠心……他、他会不会要杀我家……”
“公主请放心,师出有名,并非施虐。郎君素无劣迹,哪能无罪而诛。”
两人试着宽慰公主几句,然而公主却完全听不进心里去,她对大舅这个人已经完全丧失信心,只觉得对方什么恶事都有可能做出来。她魂不守舍回到自己居室,夙夜难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归都
得知公主要归都,沈家一众人都不淡定,他们近来都在为未来兵事准备,哪会不明白沈哲子将公主送归吴的意思。有心相劝,但却根本劝不住这女郎。
“其实公主归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苦劝无果,钱凤便沉吟道:“郎君固守都,可知存意进取。公主留在都,关键时可与苑内沟通顺畅。若为安危计,郎君无虞,公主便应无虞。”
他是沈充的心腹,对于沈哲子谋划所知甚深,并不觉得公主留在都乃是完全的拖累。但他们不能遵照沈哲子的意愿将公主送回乡去,终究也要交待一番。思虑再三,钱凤还是决定自己护送公主归都。
他本不放心沈哲子一人留在建康,他自己虽然身份尴尬,但如今容貌尽毁,届时留在曲阿以作策应,确要在京口要便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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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2 进退有据()
0282 进退有据
沈哲子得到家人通报公主去而复返,已经到达曲阿时,恰好同时收到庾怿传来的信件。
庾怿在信直言其兄长庾亮传信给他的事情,一方面让沈哲子放心,保证只要他还在晋陵,两家之间的合作便不会有什么波折。另一方面则劝告沈哲子不妨加深一下与大兄的沟通,他相信凭沈哲子之能,绝对能够让大兄消除对沈家这种不必要的戒心。
看完这信内容后,沈哲子不禁苦笑一声。如今志骄气傲,对沈家流露出敌视想法那都是应有之意。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感到意外,至于如庾怿所言希望能打消戒心,沈哲子则并不打算在这方面有所努力。
他家不可能长久的作为附庸爪牙而存在,早先经营诸多,打造出一个牵涉甚广的利益圈子,来日必将升到政治层面的诉求。这是所不能容忍的,也是沈家必然要承担的义务。如果他家在政治还要一味求全让步,那么在京口、在吴所经营起的利益络,将会不战自溃。
如今台由庾亮一家独大,青徐侨门几乎已经丧失了制约的力量,这是因为王导在政治的一味忍让。王导敢这么玩,那是有其家几代人积累的旧誉加之其本身所享有的人望为基础,本身便具有极大的凝聚力和号召力,可以不必贪一时之得失进退。
然而沈家却不具备这样的底蕴和基础,如果将自家的利益诉求、政治诉求寄于的格局之下,而如今为政已是大失人心,必然也要连累到沈家丧失掉经营未久、得来不易的号召力。
有了这样一个基本立场的矛盾,沈家和已经没有了和平对话的基础。如今沈哲子采取的是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说到底未尝没有恶意存在其,他家并不具备主动发起进攻的实力,需要等待势弱的一个时机。
至于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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