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坐在公主对面,见其神态略有几分忐忑拘谨,笑着探手拍拍公主手背。小女郎嘴里低哼一声,嗔望沈哲子一眼,渐渐放松下来,视线转向前方山岭,忍不住又感慨一声:“人可真多啊”
车驾渐渐行出,距离列队迎接的乡民们越来越近,沈哲子于车内站起身来,微笑着握住公主手腕。公主肩膀蓦地一颤,片刻后便又安分下来,顺从的站起来,立在了沈哲子的身边。
乡民们看到车并立的沈哲子与兴男公主,渐渐有所骚动,人语喧哗声大作。长城县那几户人家站在队列最前方,看到这一幕后,便鼓噪随员们大喊道:“沈郎新婚,恭贺大喜”
随着这叫嚷声压过场嘈杂人语,渐渐有越来越多人加入这吼声:“沈郎新婚,恭贺大喜”
数千人齐声高叫,声透云霄,连山林树叶都被震得颤抖不已。
“沈哲子你又骗我他们是来恭贺你,哪里是要迎接我的”
公主在车内听到这洪流一般的喊声,小脸隐隐有发白,继而便羞恼起来,手指恨恨掐了一把握住她手腕的沈哲子手背。
沈哲子转头对公主笑道:“他们俱为我的乡人,自然要来恭贺我。恭喜我能娶到公主这样一位德貌双全的佳偶令妇,实在是我们吴兴不曾有过的大喜事”
“那也是恭贺你,还是你在骗我”
公主又横了他一眼,继而便抿嘴露出几丝笑意,旋即却又叹息道:“肯来恭贺你的,大概都是家内没有待嫁的白馥娘子吧?”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时大汗,这女郎年纪虽然还不大,但心思的敏感较之怀春少女也不遑多让,到现在都念念不忘此节。
仪驾在此处逗留了将近两个时辰,乡民们才被县各家劝退,沈哲子一行得以前行。到达长城县治时已经到了傍晚,到了自家地盘自不须再求助各家,直接进入了沈家在长城县内依山傍水的庄园。
将公主一行安顿在庄园内后,沈哲子才又出来,宴请县各家,并请庾条一并列席,要顺便商讨一下往京口供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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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9 吴中商盟()
0199 吴商盟
沈哲子行入宴厅时,厅内气氛早已热络起来,庾条坐在主客席,正与县各家人谈笑甚欢,并无丝毫侨门高第倨傲之色。
自从搞了隐爵以后,这家伙便彻底改掉了门第看人的恶习,经过两年多的历练,口才见长。但凡家有余资者不拘身份高低,他都能与之倾谈良久,令人如沐春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所以说世间从来不乏人才,人所患者只是没有遇到一个合适其才能发挥的机会。如庾条这种高门闲员,一旦找到合适的岗位,很快能迸发活力,创造出令人咂舌的成绩。
至于座这些长城县人,对庾条态度也都颇为和蔼,并无平时那种对于侨人怨气深重的模样。南北积怨,在南人看来,那些侨门守不住乡土家业,仓皇南逃,既要与他们争夺土地人丁,又阻碍他们进仕之道,还要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自然令他们倍感愤慨不屑。
但庾条这个人虽然出身侨门,执政之家,帝戚门户,但却和蔼健谈,并无一般侨人那种可厌嘴脸,加之又是随沈哲子而来,自然很快获得了这些南人的好感。说到底,也是南人心里本身不自信,潜意识里未必没有结交侨门的意思,只是困于没有机会而已。
因为隐爵系统要改制,眼下庾条与众人谈论的并非隐爵隐俸那一套理论,只谈风月人情。他长居晋陵,又时常往来建康,加之早年还有随父居于会稽的经历,见闻阅历可谓深厚,远非这些久居乡,少出远门的县人可。加之这两年锻炼出的口才,很快便成为席焦点。
等沈哲子入厅来,众人起身相迎,他笑着示意众人各自落座,自己坐在庾条侧首,继而指着庾条笑道:“庾君名门高士,我是有幸得其提携,今次入都亦多赖庾君才能不辱我吴兴体面。”
众人听到这话,便又纷纷举杯向庾条敬酒。旁人的逢迎还倒罢了,听到沈哲子这么推许自己,庾条感觉骨头都轻了几分,畅饮一杯后才笑道:“如今都都言,不识哲子郎君,难称览遍吴灵秀。能与哲子郎君忘年结交,于我而言亦是一桩乐事。”
两人在席互相吹捧一番,沈哲子才又转望向众人,再谢一次他们搞出这么大阵仗迎接自己,继而才又谈起今天的正事。
“今次入都,于我而言,除了得皇帝陛下青眼简拔,取录宗籍之外,便是承蒙庾君信重,为我乡人再谋一生利之途。”
沈哲子讲到这里,又对庾条拱手示意,旋即才又望向席众人继续说道:“虽然清贵者耻于言利,但诸位亦是乡各家持家任事者,皆知薪米布盐日日有耗,耕樵渔猎未必足用。若无利生之法,家业维持便要艰难。我也直言道此,暂污视听。”
“哲子郎君所言,才是治家正理。我等皆非迷于清雅无为的高士,有何视听可污。”
在座这些人,确是没有什么清趣高士,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笑着回应道。同时他们也都各自打起精神来,准备听听沈哲子所言的生利之途。这少年虽然年浅,但却把持沈家家业,短短时间便将整个吴兴都整肃风貌大异,他们也因此而获益良多。因而对于沈哲子的话,一个个都不敢怠慢。
有了沈哲子做铺垫,庾条便也不再拘泥,便在席笑语道:“诸位亦知,北地板荡,诸多失土离乡人家居于京口一带。人民流离,处境困蹇,想要立家于此却有诸多不便。财货之事尚是小节,京口人多地狭,诸多物需都有短缺。我家于晋陵诸多故交亲旧,皆是困顿于此。因而我才求到哲子郎君,想要在吴兴这丰饶之地普集物货北运济缓。”
“诸位亦知庾君家势,不须我再多言,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自然之道。京口、晋陵人流济济,凭我一家物产,实在难以周全。侨民立家,并非一时之缺,乃是经年有耗,所需物用,如山如川。”
众人听到这里,呼吸声已经渐渐急促起来,沈哲子的意思他们已经听得很明白。借了庾家之势,沈家已经将南北商途打通,可以源源不断的将吴物资转运到京口一带售卖。在座这些,多有经营庶务的经验,略一深思,便明白这当所蕴含的利润之大。
“座诸位,皆知哲子郎君经营之才,信重无疑。郎君要我们做什么,即管道来便是”
少顷之后,便有性情直爽者直接发声道,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唯恐落于人后。
沈哲子笑道:“此事关乎百万民生,南北福祉,眼下我家也只得一框架之策。今次适逢其会,便先知会诸位一声。庾君与我的意思是邀资为盟,以此商盟来普取各方物货。眼下所分两百股,若有意入盟者,可奉资十万钱或等量财货,可取一股。”
听到这话后,众人又是错愕又是震惊。十万钱于他们而言,虽然难称巨款,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沈家只是开口央借,那也不必犹豫,直接筹措借出即是。但十万钱买一股,这股又是什么?两百股尽数售出的话,那是足足两千万钱莫非沈家打算借其家如今正旺的声势来敛财?
“我等对哲子郎君自是言出必信,只是这所谓商盟之股究竟为何,实在识薄智浅,还请哲子郎君能详述一二。”
沉吟良久之后,座才有一人发声问道。
沈哲子倒也不以为意,当即便笑道:“所谓商盟,便是不以一家一地为限,凡我吴人家皆可集资入盟。这商盟普收吴货产,转运京口得利后再分润各家。这也是一个权宜折之策,吴各地所产不同,盐米获利亦不相同,再有各家或急或缓,争抢水道,竞价而售,物价一日三变,不只坏了市道,又让各家彼此怨望生咎。若是如此,我家想结善乡里,反而做了坏事。”
众人听到这里,渐渐有所明悟。他们之所以明白这么快,乃是因为水道贯通、交易频繁后,长城县所在本处于弱势之。长城物产最多便是竹材,哪得食盐、米粮等获利大。而且水道虽然便利,但总有交易繁忙时,每当这时候,首先被拖延运送的便是长城竹材,毕竟利薄不得看重。
京口市场虽然很大,但若真任由吴各家争抢分食,他们能够分到的也是微乎其微。然而这商盟存在却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许各家私相售卖,奉资入股,可谓雨露均沾。
见众人再有意动之色,沈哲子又笑语道:“这两百股,便是两百份利,获利两百,各家便俱分一钱,如此可避免诸多纠纷烦恼,亦能毕集人力共营此业,各家反而其乐融融,更加亲厚。至于所奉股资,诸位也不必担心乃是虚掷,自有我家各处货栈、渡埭打底作保,若得亏空,以此分偿。”
听到这里,已经有人神色激动起身道:“郎君何必言此,只要你开口发声,我家自会奉陪。一股十万钱,我家愿奉十股”
庾条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颤。他早知吴富足,但亲眼见一个平平无人家张口便是百万钱,哪怕他见惯资财,也大感诧异。接下来各家便都踊跃发言,更让庾条大感惊诧。这些人家只听一个空想,便踊跃认购,张口便是十数股,最少都有五股,简直是不把钱当钱
眼见此幕,他心禁不住感慨,若是隐爵没有改制,他在吴推行此法的话,资财怕不是如山崩海啸涌来吴兴这些人家,不显山不露水,家资之丰厚,远非那些京口侨门能啊
看到众人踊跃姿态,沈哲子也笑一笑。他所言此法还只是一个梗概,分两百股只在长城县便几乎被人包圆,除了沈家眼下势大之外,也因为水道得利后令得他家公信力大增。
但这商盟在沈哲子心目乃是与隐爵并重的事情,算各家一时信重,他也不能马虎。因而待众人情绪稍有平复后,他才笑道:“眼下所言,只是先知会诸位一声。待到整出一个完整章程,还会传信各家毕集我家龙溪共议此事,届时才可奉资入股。只是有一言在先,各家限购三股,以免我乡厚此薄彼啊”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又惋惜。若果真能长久垄断京口市场,得利又远胜田亩所出,甚至已经有人动念要售出一部分田亩,也要多购此股,没想到却还有这限额。
“哲子郎君,我等皆信尊府营利之能,缘何一定只限两百股不可更多?”有人又疑惑发问道。
“诸位都是累世居此的乡人,信重我家愿意共谋,只是我家却不能恃此而傲。货殖两地总有风险,即便血本无归,我家渡埭之产足偿此失。空口无凭,以此为质,各自心安。”
沈哲子这次是打算做正经生意,又不是非法集资,一切自然要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章程来。他与庾条已经深论过,两千万钱加最近隐爵所入,足够将他那个改制构想运作起来。
沈家眼下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但随着吴兴水运达到高峰,加两郡夏税北运完毕,要筹措出来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家产能不足,人力筹措不开。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独享此利,让人眼红继而生怨。
归根到底,沈哲子的首要意图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敛财牟利。通过这个商盟,让吴各家得以互通声息,有一个沟通的渠道和平台。把自家的利益转化为大众的利益,这样的利益,才是不能轻易触犯的。
吃独食虽然获利大,但是成本也高,退一步,则会有无数斡旋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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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0 长城竹海()
0200 长城竹海
庾条亲眼见沈哲子单单在长城县,仅凭几句话便可调集将近两千万钱的财货,心内之震撼简直无以复加,早先他因在京口、晋陵拉拢诸多资友,心内已是不乏自豪,此时见到吴土豪手笔,才益发觉得人外有人。
当宴席散去,众人离开后,庾条便忍不住对沈哲子感慨道:“吴之富,果然不同凡响。哲子郎君长居此豪富之乡,难怪这么年轻便深通货殖之法。更难得此乡民众对哲子郎君信重不疑,一呼百应,千万资财旦夕可集”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我不过承父祖余荫,因而才得乡人信重相托。庾君你在京口一带白手兴家,基业草创,才是真正的令人敬仰。”
“若无家世荫泽,没有哲子郎君教我,我如今也不过只是晋陵一浪荡闲人而已。眼下也无旁人在场,哲子郎君再如此谬赞,实在让我汗颜。”
庾条也算经历世事磨练,已经有了自知之明,虽然心情很愉悦,但也并不因沈哲子的随口夸奖而得意忘形。略加沉吟后,他也如方才长城县内其他人家一样疑惑不解,皱眉道:“此商盟之议,单在长城一县便备受追捧。正应集重资以开伟业,哲子你为何只限定两百股?这两百股,应是绝难将吴兴、会稽两地人家都罗其……”
在和庾条谈论时,沈哲子倒可以少一些顾忌,讲得更透一些。他笑语道:“眼下只是草创而已,诸多章程规矩都待磨合创建,可知未来仍有诸多变数。两千万资财已足用眼下,再有更多,也是闲置而已。牵涉太多人家,反而让我等做事太多掣肘,难得从容。”
庾条听到这话,倒是颇有感触。他已经过了见钱眼开的初级阶段,眼界渐高,加之深受隐爵系统构架臃肿之苦,听到沈哲子的解释,便也明白过来。既然集合更多财货也只是虚置,那也实在没有必要牵涉更多人家来分割事权。
“眼下这两百股,确是难将各家都罗其,不过这资股也不是一成不变,等到商盟日渐壮大起来,各家奉股之人也可请议将资股分拆,一为二、为三乃至十、百,可买卖互易,亦可转赠继承。”
沈哲子又笑道,商盟的股份也如隐爵股份一样,允许自由买卖,当然印花税是一定要收的。但眼下他却没有成例可供参考,因而并不强求一蹴而,未来的计划也会随着新的变数和发展而改变。
庾条听到这里,倒是大点其头,笑语道:“诸如先汉时之汉武推恩,资股分割,挟众虽多,事权却难撼。”
听到庾条悟性越来越高,一语道破关键,沈哲子也是大笑起来。尽管他渐渐收回隐爵主导权,但庾条必然是他需要信赖的好帮手,个人能力渐渐提升起来,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两人又倾谈片刻,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各家又联合来宴请沈哲子与公主,地点则在长城钱氏位于岩山的一座山庄。盛情难却,加之这里距离武康也不过一日行程,倒也不必急于归家。
能够离开仪驾去别处游玩,公主也是兴致盎然,可是到了钱氏庄园才发现与自己想象大不相同。长城县各家夫人们陪着她在房内安坐闲聊,而沈哲子他们则乘着肩舆进入竹海,让她眼红羡慕并愤愤不已。
她也想去那竹林悠闲漫步,跟这群陌生的年妇人们又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絮絮叨叨夸赞沈家在郡有多势大,沈哲子在吴又有多出色。最初听这些话,她倒有种与有荣焉的窃喜,可是听得多了,便渐渐厌烦起来。苦于不想在沈哲子的乡人面前失礼,有些忸怩别扭的坐在那里,满心的不自在。
沈哲子在竹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旁边钱氏家长连忙示意仆下奉一件锦袍,稍带歉意道:“竹林风寒气湿,与外间炎炎不同,哲子郎君若是难禁湿冷,我们便退下山去。”
“不妨事。”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他如今身体日趋强健,早不复最初那么体虚。相对于外间的炎热,这竹林内清幽雅致,凉风习习,确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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