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路好,虽有颠簸,却无风浪。这女郎不曾乘过舟船,未必受得住江波荡漾。”
皇帝笑了笑,继而视线望向宋姬,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能近侍陛下,是妾的荣幸,亦是本分。”
宋姬俯身为皇帝垫一层丝絮,动作轻柔小心。
“你是造物钟爱清丽之人,可惜朕难欣赏你的清妙,只作劳碌役使,也是唐突了佳人。朕曾许诺你,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现在时机已经到了,宋姬,不知你想去谁家?”
皇帝低头看这大半年来起居侍奉自己的温婉佳人,眼也流露出一丝怜意。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若非宋姬过去这些时间照顾得宜,他未必能熬到如今,完成心夙愿。因而对这佳人也是颇有感激,想要报答一番。
宋姬听到这话,双肩却是颤了颤。过去这些日子于她而言简直是折磨,不只是身体的劳累,更有对前途的绝望。随侍皇帝良久,许多不该知道的秘辛也都目睹,她心内更是悲观,已经不敢再望前途。但没想到,原本以为皇帝只是安抚她的话语,如今又再旧事重提。
但她也清楚,皇帝的情况她最深知,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眼下要安排她离宫,那是已经放弃了对生的挣扎。原本于她而言一桩可称惊喜的安排,现在她却不忍心答应下来,眼泛泪光垂首道:“妾并无此念,惟愿长侍陛下。”
“走罢,该走须走,若眼下不走,以后未必能轻松离开。你走了,朕于世道便再无亏欠,再无遗憾。”
皇帝叹息一声,继而脸又流露出威严之色:“朕也该走了,离开这里,去朕该去的地方。天子居,岂可久居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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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公主离都的仪驾队伍堪称庞大,除了沈家本有的千余人外,尚有两千宿卫禁军。旌旗招展,威仪十足。
除了这些随员之外,尚有太常华恒以下等数十名台城礼官,他们要一直跟随到武康沈家,在那里主持公主与沈哲子的大婚。
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若走水路还好,但诸多权衡后,最终还是选择了陆路。毕竟大江不靖,时有羯胡或乱民木漂江作乱,京口晋陵流民众多,陆路虽然辛苦一些,但毕竟安全。但沿途的补给却是很困难,虽然台下诏沿途地方官署筹措给养,安排仪驾行止。但各地方情况不同,也难尽数妥帖。
这时候体现出沈家作为江东豪族的力量,从离开丹阳开始,沈哲子便派人先行一步,通报沿途各家,希望能予以方便。一路下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波折,各家虽然交情亲疏不同,但也都给沈家面子,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有地方的出地方,满足了庞大仪驾所需。
哪怕在沈家世仇周氏所在的义兴郡,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周氏显宗一脉虽然被杀尽,但剩余的族人在义兴同样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当年沈哲子第一次往建康去,因周家举义军盘踞义兴郡治阳羡,而不得不转道北而行。
可是今次到达义兴后,仪驾却受到了各家的欢迎礼待,连周氏也不例外。再深的仇怨,总有淡化的那一天。如今沈家势大已成不争的事实,周氏再执旧怨不放,也是于事无补,奈何不了沈家。
或许当有一天沈家家世衰落下来,这一番旧怨会被再次翻起来,但起码目前,周氏不得不放低了仇怨,礼迎公主仪仗。
沈哲子近来除了面见接待各家族人之外,还有一件事不能不理。那是随着离都渐远,公主的情绪也时好时坏,小女郎从未离家这么远,时而会有新欢欣,但大多时候都是情绪低落,间或泪流不止。
这一天在行过阳羡后,沈哲子刚刚迎自家前来接驾同时运送补给米粮的队伍,便又听公主仆人来报公主又在闹情绪不肯进餐。
对于安抚公主情绪,沈哲子倒不感觉厌烦。这小女郎近来虽然敏感许多,但大多数时候还能听得进去道理,并不是一味的刁蛮任性。
听到这话后,沈哲子对叔父沈克歉意笑笑,沈克正忙着教训在都玩野了的儿子沈牧,见状后摆摆手道:“青雀速去,千万不要失礼了公主。”
沈哲子匆匆行往队伍,不多久看到公主所乘坐的四望香车。车前一众宫人神态焦虑,其便有那两位皇后派来的女史,看到沈哲子行来,忙不迭迎前去低语道:“郎主,公主又是不肯进餐,仆下奉餐食都被抛下。”
被沈哲子教训恐吓一番,如今家人又都落入沈家掌握下,这两名女史再见沈哲子时,已经彻底安分下来,再无倨傲姿态,甚至其他宫人还要恭敬得多,甚至在呈送苑的告都要有沈哲子览过之后才肯呈送。
宫人们七嘴八舌,也说不清楚公主又因何闹起了情绪。沈哲子摆摆手,示意那口才好的侍女云脂前来,问道:“云脂娘子,你可知公主因何气恼?”
云脂闻言后神态便有几分古怪,作欲言又止状,沉吟半晌才低语道:“我也只是猜测,只是由婢子这里听到什么,郎主万勿对公主言是婢子多嘴。”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禁更怪,点点头说道:“云脂娘子请放心,我不会对公主说。”
得了沈哲子许诺,云脂才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原来昨天有义兴各家命妇前来拜见公主,原本只是礼数应答,也没有什么波折,只是在讲起吴趣事时,其一个命妇讲起来吴兴流传的与沈哲子有关的童谣。
“当时公主神态也无异常,只是夜后又向人问起此事,到了今日午间,便恼了起来。至于是否为此,婢子也只是猜测,不敢擅断。”那云脂又低语道:“郎主千万不要说是婢子多言,否则公主定不许婢子再随侍左右。”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哑然,莫非那小女郎是因此在吃醋?这倒让他心内有些异样情愫,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登车去,刚刚越过青纱屏探进头去,顿时便见一物抛来,连忙用手去挡,才发现乃是一方粉盒,而公主正坐在车内,脸颊都气得鼓了起来。
“你下去,不要登我的车”
看到沈哲子,公主俏脸微微泛红,眼珠一瞪,已经隐有垂泪之态。
沈哲子将那粉盒捡起来,前放在案,公主瞪他一眼,却将身躯转向别的方向,明显是在因沈哲子而生气。
“旅途劳顿,公主若不进餐,身体怎么受得住。”
“我不想同你说话”
公主气哼哼道,继而又加了一句:“早间是想的,可你不来见我,现在不想了”
沈哲子心内感慨,娶了一个小小醋娘子,这乐趣也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他坐在了车厢,公主却冷哼一声,又往里面挪了挪,身体都靠青纱屏,不想与沈哲子坐得太近。
“早间不来见公主,是我不对。前日午间进餐时公主不是言道要饮菱粉粥?左近清流不多,我知此间一故交庄内多有此产,一早去拜访借取。再到晚间,便可饮得了。”
这小女郎年幼离家,所见皆陌生,加一直被困在车驾,难免要将沈哲子当做沟通外界的唯一渠道,心内渐生依赖,便更敏感起来,时喜时忧。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她脸露出狐疑之色:“真的?”
沈哲子点点头,一脸认真状,但其实早事情太多,他是忘了来见公主,这会儿自然不好据实相告。
“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又不是一定要饮粥。”
公主脸色转霁,继而将那粉盒抓起塞进衣袖,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吴兴?”
“快了,若不耽搁的话,再有两日可达吴兴。到了吴兴便可舟船而行,不须一日到了我家武康。”
应付过这一节,沈哲子才又笑语道:“若餐食不和胃口,公主稍待片刻,我现在让人去准备菱粉粥。行途劳碌本辛苦,饮食更要得宜。公主近来较之在都时,已经略有清减。”
兴男公主情绪本来已经有所好转,听到这话后,却又沉下脸来:“我本这个模样,怕是你离乡近又念起你们吴兴白馥娘子,看人都有不同”
“天晴日朗,草长莺飞,自有风物迷眼。朝晚相对,方寸之心,只许一人长居。公主又何苦为难我啊”
沈哲子叹息一声,作感慨状。
公主听到这话,嘴角颤了颤,继而板起脸来:“人都言你家豪富,诸多屋舍庄园,谁要住在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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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8 乡土厚望()
0198 乡土厚望
仪驾又行两日,终于抵达吴兴,到达了吴兴的长城县。……
一俟踏入吴兴境内,沈哲子顿生衣锦还乡之感。长城县内各家在县内摆起场面宏大的迎驾仪式,两座山丘之间放眼望去,尽是肩接踵的民众,怕是有几千人之多。
前方负责开道的送亲宿卫禁军看到如此多的民众聚集,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原地警戒护住公主车驾。
沈哲子并一众家人越众而出,旋即便看到前方人群有一行三十余人急匆匆行来。到了近前才辨认出来,乃是长城县各家族人。
“我等于此恭候公主与沈郎仪驾已是多时,哲子郎君今次入都,力克强敌,使凤栖吴兴,我等郡乡民俱感荣耀”
众人迎前来,远远便拱手大笑道,脸满是热络之情,神态间充满振奋之色,让沈哲子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大胜归乡的大将军一般。再看漫山遍野各持彩帛浆果的民众,更给人以箪食瓢饮以迎王师的感觉。
长城县各家摆出如此夸张阵仗,沈哲子倒也能理解。
长城县虽然地临太湖,但境内却多山岭沟坡,乃是丘陵地带,良田却不多。
时下农耕为本,没有大量的田亩,便不足构建起一个兴旺的家族。因而此地虽然民风悍勇,但却没有太强的望族,整体的实力和影响力,不要说在三吴,哪怕在吴兴都是垫底的。这造成了此地民众敏感又好强,自尊心和集体荣誉感极强。
江南屡叛,其一反便是长城钱氏,当时几乎整个长城县人都裹入其。可惜钱璯一时计错,第一站冲进了义兴周氏的老巢阳羡,当时周氏的兵威实力较之如今的沈家都不遑多让,遂成三定江南之功。但由此亦能看出长城县人的抱团彪悍之风。
沈家如今可称吴兴第一高门,力压南北高门而成功得幸帝宗,同处郡,长城县人自然也感到与有荣焉。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长城县这些人家,诸如钱氏、陈氏等等,可都是跟在沈家身后讨生活。钱氏自不必说,老爹沈充多年前还是钱璯麾下小马仔,与钱凤更是生死之交,虽然钱凤这一脉已经迁往余杭,但原本的宗族关系都还保留着。
至于陈氏等这些人家,借了沈家修整水道之便,大得其利。长城县有大片竹海,只因丘陵山路崎岖,难得运输,如今随着水道畅通,长城毛竹远销吴各地,收益早超过了田亩所出。得了实惠的好处,这些人家早成沈家忠实拥趸,如今沈家大喜之事,怎么能不来献一献殷勤。
只是这场面也太大了些,让沈哲子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他对这几家族人回礼笑道:“侥幸得皇帝陛下信重厚爱,实在当不得诸位如此谬赞。劳师动众,远来相迎,实在是受宠若惊。”
“尊府为善乡土,大修水道,县人多得此利。咱们吴兴民风,最重恩义。乡民们得知哲子郎君迎亲归乡,自发前来相迎。只恐惊扰了公主仪驾,我等才将乡民集于此地,恭贺郎君,聊表心意。”
众人又纷纷笑语道,对沈哲子更加热情。
沈哲子原本还打算在长城县略作停顿,便直往武康去。但见此地摆出了如此大的阵仗,也实在不能罔顾乡人厚谊而去。再与各家人寒暄几句,沈哲子请叔父沈克帮忙应答这些人,自己则转入仪驾,与负责护送仪驾的禁卫将军商议暂停一日。
这一队宿卫的统率也不是陌生人,是当年将沈哲子带入他老师纪瞻家的纪况。纪况还在队列约束宿卫禁军小心戒备,万勿被乱民冲撞到公主仪驾。
当沈哲子行来告知此为长城县人赶来迎接仪驾时,纪况忍不住瞪大眼睛,感叹道:“不意尊府乡竟有如此厚望”
长城并非大县,民众散于四野八乡,一个县能有多少人?眼前便聚集了足足有数千人,如此一个强大的乡土影响力,让人诧异之余更感到羡慕。土地人丁虽然是当下各家立足之本,但若结怨乡里太多,也难长久。乡望便代表了一个家族在乡土之间的影响力和话语权,沈家眼下所显露出来的乡土民望,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在得知内情后,顾况也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也世居江东,但却少至吴腹地,早先沈家在都风评不高,加之时下南北积怨,先前他真以为是此处乡民闻讯赶来作乱。
于是队伍便先在此处停驻下来,沈哲子又往仪驾队伍内行去,他想请公主与乡人们见一面。无论这些迎驾之人是自发赶来,还是被各家驱来,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沈哲子,这里便是吴兴?这山岭好多的人,你怎么还说不及建康城繁华?”
公主坐在四望车,虽有青纱屏遮挡,也能看到前方人山人海的画面。
沈哲子笑着登车,说道:“公主所见,只是例外。若寻常无事,乡人们哪会毕集山岭之间游荡。只因听闻公主仪驾至此,乡人们都想一睹尊颜,才赶来这里迎接仪驾。”
“他们都是来迎接我的?”
公主听到这话后,两眼顿时冒出光来。她本是喜爱热闹的性情,眼下听到自己如此受尊重拥戴,心情顿时便高兴起来,将头探出青纱屏外,看到那漫山遍野的乡人,更是眉开眼笑:“这些乡民,还真是恭于王化,真是太热情啦”
沈哲子闻言后亦笑道:“乡民厚望,不好轻待。公主可愿同我去与他们见一面?”
公主听到这话,脸顿时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神情更加振奋起来:“我真能下车去看一看他们?”
车那名周女史听到这话,脸却流露几分难色,嚅嚅道:“郎主,乡民粗疏难驯,若一时疏忽,怕要冒犯冲撞……”
经过前次教训,两名女史都安分下来,哪怕眼下并不认同沈哲子,言辞也委婉许多。
听到这周女史反对,沈哲子倒也不怎么介意。他只是不许人在家滋生事端,搬弄是非。至于她们真为公主考虑,反而是值得鼓励。
“不妨事,我郡乡人也颇知礼,不会鼓噪生事。”
沈哲子沉吟片刻后,又说道:“公主倒也不必下车,先把屏障拆下,车驾绕行一周即可。”
听到不能下车,公主隐有几分失望,沉默稍许而后突然神情一变,摆着手驱赶沈哲子:“你快下去,待会儿我准你登车才能来”
沈哲子不明里,被公主连番催促驱赶下来,然后车厢活壁又被撞隔绝内外,左近人员都被斥退。他站在车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侍女云脂在车探出头来,脸带着些许笑意说道:“公主请郎主登车。”
沈哲子再登车来,便看到公主端坐在车内,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身赫然已经换了簇新章服,原来这女郎赶自己下车是为了换衫。
“你是在讥笑我吗?”
公主见沈哲子神情古怪,俏脸便觉微烫,不悦皱眉道。
沈哲子摆手拒绝,示意宫人将车内青纱帐撤掉,于是这四望车便成一座亭台,内外通透,视野无阻。前方仪驾让开道路,幢盖鼓吹簇拥在侧,威仪十足的往前行去。
沈哲子坐在公主对面,见其神态略有几分忐忑拘谨,笑着探手拍拍公主手背。小女郎嘴里低哼一声,嗔望沈哲子一眼,渐渐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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