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宪在族人们搀扶下行出厅来,跪拜而迎,高声回道:“皇帝嘉命,使者刘郎重宣诏,令月吉辰,礼而下问。公宗卿兼至,副介近臣三十。臣蝼蚁之族,卑承厚赏,战悸惶恐。钦承旧章,肃奉典制,备礼待发。”
一番应答后,沈家族人将太常、宗正等婚使迎入厅礼待,然后太常属官便飞奔出府,马回禀苑。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太常属官才又返回沈家。于是沈家众人与太常、宗正复又迎了出来,那属官才朗声道:“皇帝曰:吉时当即,宜速至苑。”
话音刚落,原本停顿下来的鼓吹齐鸣,旌旗俱展,整个沈家陡然忙碌起来。府前门庭洞开,早已经整装待发的仪仗队次第行出府外,足足近千人的迎亲队伍,加六十辆大车,簇拥着一辆装饰华美、雕刻飞羽走兽、游鳞蚍蜉等图案的婚车在门庭前列队。
以江夏公卫崇为首的一种仪宾们缓行出府,在随从们帮助下翻身马。这些马匹通体雪色,耳朵被丝线塞住,眼睛亦被锦缎蒙,各有傧从执缰控制,因而在鼓乐声大作的嘈杂环境,仍能保持平静,队列整齐。
等到仪仗队全都行出府去,早已大汗淋漓的沈哲子才被八名青衣壮仆簇拥行出偏厅,他所行的道路早已铺锦缎,足不沾尘。走到苑婚使太常华恒面前,沈哲子脚步立定,那一整个早都在幸灾乐祸嘲笑沈哲子的沈牧大步前,以大礼参拜大声道:“谢皇恩”
等到沈牧行过大礼起身,沈哲子才行出府外,翻身马,然后在庾条的儿子庾怋牵引下,与一众仪宾们队伍汇合一处,越出半个马身,率领仪仗队伍往台城而去。
在仪仗队离开后,沈家一众族人也快速登车驾,转向乌衣巷的公主府。瞬时间,原本还人声喧哗的沈家便寂静下来。除了看家的几十人外,其他人都各有职责。譬如跟在仪仗队后祭拜各方路神,抛洒喜钱,还有往各处道观庙宇去赠食奉餐。
迎娶公主乃是阖族荣耀的大事,今日沈家光准备发散的礼钱、布帛、餐食,有两百万巨之多真正的合城尽欢,与民同乐。苑今天亦有大手笔,公主大婚,都百里之内,鳏寡孤独、高寿甲子者,各赠粮两斛。而公主封邑两县之民,则免赋一半,宴请厚赏乡三老。
仪仗队缓缓而行,大街却稍显空旷,这是因为从昨夜开始,宿卫禁军便开始肃清街道。建康城道路狭窄曲折,若任由民众道旁观礼,随时都有可能造成拥堵。因而观礼的民众都被集在路口空旷之处。
沈哲子行在仪仗队,前方旗幡、甲仗开道,头顶幢盖遮挡,后方鼓吹齐鸣,这乃是宗王出行才能享受到的仪仗规格,今天他沾了公主的光用一次。但这并不能让他稍显抑郁的心情快乐起来,脸的汗水滚入眼眶,辣的眼睛都睁不开,但又偏偏不能抬手去擦汗,只能死命的眨眼睛,眼眶都变得通红起来。
前方执缰的庾怋心里默念着步伐节奏,不时偷眼看看马背那眼眶红红的沈哲子,这让他郁闷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他迫于父亲淫威才做这种仆役才做的事情,心内诸多不满,尤其又在队伍排头如此显眼的一个位置。今天整个都都知道他是个牵马的奴仆,日后还不知要因此遭受多少嘲笑,此时看到沈哲子苦不堪言,自然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这小王八蛋欠收拾
沈哲子趁着队伍转向的时候,快速擦了一把脸汗水,旋即便看到庾怋望着自己一脸暗爽之色,心顿时羞恼起来,继而开始思索要庾条归家教训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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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1 苑中觐见()
0191 苑觐见
过了秦淮河,道路便宽阔起来,大道两侧也有了许多观礼民众。
最近这些年来,江东屡经动荡,几乎有一代人的跨度那么长,像这样全城惊动的大喜事更是少之又少。连当今皇帝登基大礼,都因当时外有方镇强藩震慑而一切从简,没有大肆庆贺。
因而今日在道旁观礼的民众也尤其得多,南人北人俱有,全都立在道旁或是大街两侧的楼台建筑,翘首以往等待观礼。
鼓吹乐声渐近,那极具威仪的幢盖旗幡在长街露出了轮廓,然后便是几十名铠甲光鲜、体态魁梧的宿卫甲士开道,阵列森严,神态肃穆,望之令人生畏。
围观者有稍通礼法者,便向其他不明究竟的围观群众讲解这些旗幡、幢盖的威仪规格蕴含的意味。待听到这乃是宗室诸王才能享受到的礼仪,围观者不禁感慨连连:“这吴兴沈家得幸帝宗,真是阖家门庭尊崇。”
“沈家算不幸帝宗,也是江东少有的高门他家乃是江东豪首,富王侯,单单这仪仗规模,又岂是寻常人家能够摆出来的”
另有围观者议论纷纷,其他人再看向这千人大队,当夹以车马礼器,拉开了足足数里的距离,益发让人感受到沈家的人丁和财力之兴旺。
“江东豪首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沈氏门第怎及琅琊王氏不过是其家得趁时机,偶获幸进而已”
不需要仔细辨认,便知发言这人乃是南渡侨人,不忿于公主落于南人门户。然而这话刚一出口,便被周遭人群起而攻之。
讲到人数优势,终究是南人占了风,在时下人们对于乡土的认同度,还要远甚于对朝廷的认同。无论沈家是怎样门户,能够代表南人得幸帝宗,稳压侨人一头,那是南人之光,不容侨人污蔑质疑
南北隔阂,至朝堂,下至乡野,随着彼此之间争论越发激烈,也渐渐有了一丝火气,若非道旁尚有宿卫禁军游弋,只怕即刻要大打出手。
沈哲子眨着眼睛行过长街,对于道旁民众的争执声略有耳闻,但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他倒并不因这些人对他或褒或贬的评论而介怀,针对事件发表言论是这些吃瓜群众天然而有的权力。他从不奢望自己大婚能得到全天下人的善意祝福,那是完全以自我为心的蠢货才有的想法。
或赞或毁,娶公主的是自己而非别人。地域歧视是几千年流传的传统,是人自然而有的认知模式,实在不必因此而介怀。尤其这种感官的不认同,随时可以因为简单的利益冲突而改变,则更加不必放在心。
当大队仪仗行过后,紧随其后的是负责发放礼钱的车队。车装满了成箱成箱的铜钱,虽然是时下流通成色不算最好的沈氏钱,但胜在量大。几十名壮仆用斗具将这些铜钱抛洒进人群,很快便引起了哄抢。
“哈,你不是说沈家武宗狂悖,远不及王氏清高名重?怎么现在也不嫌他家钱财腐臭?”
一名侨人所站位置正是一斗铜钱洒落集点,不须挪动身形,撩起衣襟便承接了数百钱,脸洋溢着浓浓喜色,下意识将这些铜钱护在胸口。听到身边南人交口指责,那人脸色顿时羞红,只是看到沈家钱车仍在不断抛洒喜钱,紧抿着双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两眼则直勾勾望着下一斗钱的降落点。
仪仗队行过太庙稍作停顿,沈哲子下马在太常华恒引领下,站在太庙仪门外行参拜大礼。礼毕之后再归队,便不必再乘马匹,转而登礼车,终于得以松一口气。礼车内先备下的冰块,这会儿早化成了水,幸而尚有一丝凉意,沈哲子连忙撩起一蓬凉水洗一洗脸,总算暑意暂消。
队伍继续前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到达了台城外。沈牧从仪宾队伍行出,顶着炎炎烈日在台城门前大礼而拜,礼求放行。
过不多久,台城门户大开,沈哲子下了车,踏着锦毯行到队伍最前方,而后一众仪宾纷纷下马,在沈哲子身后列队,一同行入台城。至于后面的仪仗大队伍,只能等候在台城外,不得入内。
进入台城后,沈哲子便看到驰道两侧各以彩帛装点,今天这场礼仪,单单所用到的丝帛最起码都有数千匹之多。幸而这些礼仪用也不会浪费,稍后都会裁剪分发给出席参礼的公卿。
台城内早已经搭起高台,当沈哲子行入时,都百官趋行而来相迎。以三公为首,各着具服,仪式感十足。沈哲子立在幢盖下,沈牧则苦着脸跪在道正对內苑,心再无清晨时那种幸灾乐祸的恶趣,热腾腾的地面烤得他昏昏沉沉,苦不堪言。
百官行来时,沈哲子首先看到的是神情肃穆的庾亮,在其身前尚有一个长须美髯的年人肃然而行。当沈哲子望过去时,正见这年人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自己。
由其身的具服级和所站立的位置,沈哲子便猜到,这年人便应是至今以来都无缘得见的太保王导,心内不禁略感诧异。他本以为今天王导应该不会出席观礼,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幸见到。
沈哲子心内对于王导这典午朝内第一名臣已是心仪已久,只是一直缘悭一面。说实话,第一眼看到王导,沈哲子心内是略感失望的。此人面相和善,虽然列在群臣最前,但是威仪却稍逊,并没有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权臣气质,甚至不及其后方的庾亮气势严峻,倒于沈哲子心臆想的形象有些悖离。
但他也不敢因此而小觑王导,毕竟对方的身份和功业摆在那里。因此,虽然章程并无这一道程序,沈哲子还是正冠肃容对王导深揖为礼。连先帝都要邀请王导共登御座,他区区一个帝婿驸马,又有什么资格不礼拜对方。
王导见沈哲子对其行礼,眸子微微一闪,旋即便颔首微笑以作回应。他今天确是并不打算出席观礼,但是心内却多少对这个曾经过他家门而不入、如今又在诸多候选者脱颖而出的少年存有好,因而才又来到台城。
对王导行礼过后,等到庾亮行到近前,沈哲子则退一步再为深揖,礼节对王导还要庄重几分。这一幕落在台城众臣眼里,心内却禁不住生出别样联想。庾亮略显诧异后,脸便流露出少有的和煦笑容,脚步不停,随着王导行观礼台。
借着这个场合,沈哲子对时下台这些大佬们也都认识个遍。像是高平郗鉴、陆氏二公、侍诸葛恢等等。而在沈哲子观察这些人的同时,这些人同时也在审视沈哲子。虽然这个少年年轻的有些过分,倒也不至于让人过于诧异。但是其身后那一众仪宾,则是颇为让人侧目。
不同于城那些单纯看热闹的观礼民众,台这些官员们考量要更多。沈家这几十名仪宾,南北兼具,让人颇感诧异。
虽然这只是后辈们之间的交际往来,但多多少少也能折射出一点讯息。沈家如今所展示出来的人脉广度,远胜于大多数人的想象。虽然背后也有庾家帮衬的因素,但也要沈家确实值得结交,这些人家才会卖庾氏一个面子。
一时间,倒有许多人心内不乏后悔。沈家早先未必没有请到他们,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让自家子弟推却了。如今看来,似是错过了一个可以示好的机会。
台又有一套繁琐的求见礼仪,但与沈哲子关系不大,他只是站在幢盖下,看着大汗淋漓的沈牧在炎炎烈日下不断跪拜行礼,倒是略偿早间饱受讥笑的怨气。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太阳已经渐渐偏西,终于等到了姗姗而来的吉时,苑内侍手捧诏旨而来,宣诏沈哲子入宫觐见。
这一次倒不用沈牧再跪拜行礼,沈哲子前跪叩,然后在内侍带领之下,单身一人行往苑,去面见他的岳父岳母。
苑同样张灯结彩,充满喜庆气息,只是少见宫人行迹,较之外间稍显冷清。入苑后沈哲子先被带入一座偏殿换下这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礼服,匆匆沐浴之后,换了朝拜觐见的具服,而后才行出了殿,前往正殿去觐见。
一俟行入正殿,沈哲子便嗅到殿堂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汤药气息。这让他心一动,越发感觉到皇帝的健康状况堪忧。
抛开心诸多杂念,沈哲子趋行入内,用眼睛的余光扫视殿,发现这殿虽然也有一些喜庆摆设,但却亦有一种难得的生活气息。胡床软塌在侧,案备有各类餐吃食。只是首屏风遮挡视线,并不能看到皇帝。
行入殿内三分之二的距离,沈哲子便大礼跪拜下去,按照礼法章程规定,大声道:“皇帝嘉命,礼下卑臣,吉辰令时,肃奉典制,恭承圣训。”
沈哲子说完后,屏风后却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皇帝略显倦怠的声音:“虚礼不必多持,入席歇息片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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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2 礼不拘人()
0192 礼不拘人
听到皇帝这家常闲语一般的和蔼语气,沈哲子便愣了一愣。
两名内侍自殿旁行出,将沈哲子引入席坐定。心内虽然不乏疑惑,但在嗅到那满案餐食香气后,沈哲子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咕咕响。黎明时他在家进食不多,浅尝辄止,眼下已经到了午后,早已经是饥肠辘辘。
虽然腹饥渴难耐,但沈哲子却端坐在那里,目不斜视。那礼仪章程可没有苑赐食这一项,摸不透皇帝意思,他怎么敢妄动。
屏风后又响起皇帝的笑语声:“看到你这样子,朕便想起当年自己大婚那日,备受礼章之苦,竟日不得粒米滴水。其实这又何苦,大喜之日身如刑锢,经年后想起都有余悸。殿只翁婿两人,你也不必再持礼法,适宜即可。”
听到皇帝这话,沈哲子心顿生浓浓暖意,大有知己之感。方才过去那半天,于他而言真是平生未有之惨痛经历,刚才换衣时贴身单简直像在水打捞来一样,提在手里都不断往下滴落汗水。
“小臣敬谢陛下厚爱”
说出这话时,沈哲子真有几分感激涕零。今次面君,皇帝待他态度和蔼有加,迥异于前次,这是爱屋及乌,真将他当做了后辈看待,如此体贴,这岳父真不是白做的。
皇帝于殿笑了两声,旋即便又说道:“进餐吧。”
内侍侧跪在案旁布餐,沈哲子也不再拘泥,拿起筷子便开始夹菜,初时尚有留量,不过片刻后便也不再矜持。案餐食倒也没有什么珍馐,但却精致美味,足堪果腹。
皇帝在屏风后躺于榻,闭着眼似在假寐养神,耳边听到沈哲子轻微咀嚼声,嘴角渐露浅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南人饭米饮茗,北人食饼喝酪,民俗不同,各具风味。饮食,生之本。人无分南北,地无分南北,食亦无分南北。案这些餐,南北兼具,有的你或不曾见过,但若入得口去,应知亦是令餐。”
他话音一顿,听到殿下咀嚼声停顿下来,便又说道:“朕只偶发闲语,你不必应答,继续进餐罢。”
皇帝虽然这么说,沈哲子还是有些狐疑,吃一顿饭而已,莫非其还有什么玄机?怎么竟然都扯到南北之分的问题来?
他再拿起筷子,进餐之余,也在留意这些餐食种类,想要窥出一丝玄机。这案的饭菜的确丰盛,只是每一样都不多,看样子是让他每种都尝一尝。既有南人特色的鱼羹肉粥,又有北方惯食的炙肉乳饼,相风味兼具,显是花了烹调者不少的心思。
但由这些,沈哲子却实在看不出什么玄机,便硬着头皮将每种都尝了一尝,渐渐地饱了起来。旁边内侍又奉茗茶,供他饮用消食。
吃过饭之后,沈哲子精力旺盛一些,端坐起来准备聆听皇帝训话。由其对兴男公主婚事诸多安排,沈哲子便对皇帝的爱女之心再无怀疑。如今公主大婚在即,翁婿之间应是有些体己话要叙说一下。
然而他等了良久,殿都再没声息传出来。心正狐疑之际,屏风后转出一名宫人,轻语道:“良辰吉时,沈郎礼退后去皇后宫听训吧。”
沈哲子闻言后更是大惑不解,哪怕礼拜后退出殿来,仍有些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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