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此前庾亮与沈家有矛盾,但政治本来无永久的对立,况且彼此之间那一点龃龉算不什么阵营的对立。虽然庾亮此前支持丹阳张氏,但也因皇后发声而变得立场尴尬,不敢再顶风作案。
但是庾亮肯定清楚,皇帝随时有可能驾崩,他在这个时节不能占住台城一线的话,时局大变时未必能够压住王导。张家这一件事能够让他摆脱尴尬处境,重归台城,这一点对他而言太重要了。与之相,此前与张家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政治媾和完全可以弃之不理。
况且,此前庾亮一直不愿让沈哲子娶公主,现在沈哲子则要借他的手来获取最终的胜利,想想还有一点恶趣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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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4 高门难入()
0174 高门难入
沈哲子将那木匣放在膝间,继而对陶弘歉意笑笑:“我实不知今日宴非好宴,以致连累陶世兄遭人冷眼。……”
陶弘听到这话,却是自嘲一笑:“受人冷眼,于我而言已是惯事,哲子郎君实在不必归咎己身。今次郎君为我张目发声,已是感激不尽。”
沈哲子听陶弘这么说,心内倒是颇为感慨。这是时风啊,时人能够不屈于权柄势位,这本来是一种高尚风气。但他们所肯定的又非个人的努力和价值,而是较之权势更为陈旧的门第,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哪怕在时下生活良久,沈哲子仍能感受到自身观念与时代的矛盾与冲突。
沈牧倒是没有那么多思量与纠结,闻言后只是笑道:“既然彼此都不适意,陶世兄你又何必去受人冷眼?王道之下,杀贼建功,自能封妻荫子,不虚此生”
这家伙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非沈家这个门第,凭他那点功勋想要封侯简直做梦。
陶弘闻言后心内却是苦笑,杀贼建功,封妻荫子,他家便有一个现成的成功样板,便是他的祖父陶侃。他祖父之势位已是外臣最高,然而那又如何,同样要受士族冷眼蔑视,不被接纳。
沈家势位稍逊,清望有缺,但终究已经跨过这道门槛。如沈牧这种子弟能与会稽贺氏这种一等高门论婚,而沈哲子更是得以列选帝婿,纵使此次不成,日后所配者也必为吴一等门户。
陶侃哪怕位居分陕,若要为子孙求配吴高门,只怕仍要受人耻笑拒绝。归根到底,仍是不受接纳认同。
车内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场,沈哲子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我要去拜见庾,陶世兄和二兄是否愿意相随?”
听到沈哲子这话,陶弘心内更是感慨良多,益发感受到彼此之间交际圈子的差距。他求见无路的顾氏高门,对方却不屑一顾,转头出门便又去执政之家,直将都权门高第视作自家园墅别业一般闲庭漫步。这样的事情,于他而言真是难以想象。
沈牧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次庾亮尚兵围我家,青雀你怎么还要去他家?会否有危险?”
“二兄多虑了,此一时彼一时。早先些许误会,说开了便也无事。况且庾幼序还在都,我去他家拜访,又能有什么危险。”
沈哲子笑一笑说道,他从未想过要与庾氏断绝一切往来,而庾亮自然也不会这么决绝,否则便不会再让庾条来拜会他。说到底,两家仍有联合的基础,不会因此前的不愉快而有所阻滞。
沈牧在外,向来惟沈哲子马首是瞻,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摇头道:“我却没青雀你这么豁达,早先还拔刀相向,眼下去登门,实在太尴尬。”
陶弘亦摆手道:“我自与二郎同归,哲子郎君请自便吧。”
沈哲子想了想,便也不再坚持带两人前去,到了前方街口放下这两人。庾亮不同于顾众这种吴名士,居于执政之位,身的政治味道太浓,对于陶侃不只是冷眼那么简单,甚至隐有敌视。眼下这样的氛围,他也实在不方便带陶侃之孙去登门拜访。
与沈牧两人分开后,沈哲子便命仆从转往庾家。在行到乌衣巷时,沈哲子往内看了看,发现王家那宏大的门楼前约有十几人在徘徊游弋,神态不算友善,想来应是谯王家人了。虽然谯王已被外任推脱不开,但却以箭伤未愈为借口,仍然留在都,仍不打算放过王胡之。
到了虞家门前,沈哲子名帖刚投入不久,府内便有人迎了出来。前面一个乃是庾条,对于沈哲子的到访似是颇为欣喜,脸堆满笑容迎出来。而在庾条身后一个年轻人,乃是曾经见过几面的庾亮长子庾彬。
对在顾众府遭受的待遇,沈哲子顿时感受到庾家浓浓的善意。
迎出门后,庾条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我正打算明日过府邀哲子郎君同游,没想到郎君今日便来了。”
庾彬也笑吟吟说道:“常于家听叔父倍言哲子郎君雅论趣谈,我却难有幸亲临目睹,时常感觉遗憾。”
沈哲子与这两人笑语寒暄几句,而后便说道:“今日登门,因有一事要面陈庾公。不知庾公眼下可在府?”
听到这话,庾条与庾彬都不免有些怪。他们都知沈哲子早先与庾亮的冲突,怎样都算不友好,次庾亮自沈家归府后,甚至还少有的忿形于色,多言沈哲子无礼。眼下对方居然主动来拜见,实在让他们有些意外。
“大兄眼下倒是在府,只是近来多有抑郁于怀,心情欠佳。不知郎君何事相请,若是方便的话,我倒可以转告。”
庾条不乏担忧的提醒沈哲子,彼此之间多有往来,倒也不必讳言庾亮时下略有失意的状态。庾条却是担心沈哲子见到庾亮后再起冲突,令他夹在间更加难做。
沈哲子微笑道:“最好是能见到庾公面陈,还望能通传一下。”
虽然心内尚有几分迟疑,但庾条对沈哲子倒是颇为信服,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多劝,一边将沈哲子迎入府,一边着人去通知大兄。
沈哲子入府后没有等太久,便被通知往房去见庾亮。这么快便有了回应,这让庾条与庾彬更加不解,仿佛双方已有默契一般。
至于沈哲子,也是颇感意外,想了想也只能归因于庾亮近来闲得蛋疼,乏人拜访,因而反应才这么不够矜持。
随着庾家仆人行至房,沈哲子步入其,便看到庾亮正身披鹤氅,一副闲散适意状,手捧一卷经正看得津津有味。
察觉到沈哲子进房,庾亮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抬手示意沈哲子坐到自己对面。沈哲子坐下后,等到庾亮放下卷,视线一扫才发现此公先前读的津津有味的竟是佛经。
这不免让他大感诧异,庾亮的性情是怎样都不可能与佛家产生共鸣的。莫非这几日因为回避物议,困顿家韬光养晦,反让他看破红尘?
察觉到沈哲子略显怪异的眼神,庾亮笑了笑说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倒是好‘本来’于何处,偶有一观,却多虚妄之语,教人流于无所为,实则无益啊。你居然有此佛偈之感,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听到庾亮这么说,沈哲子反而没有什么怀疑了,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庾亮。不过哪怕只是居于房两人私话,庾亮居然对自己说这些话,看来在其眼,已经不再将自己视为一个单纯少年。这话已经流露出庾亮对时风的些许态度,肯在自己面前道出,同样也是一种示好。
要知道庾亮在外界的面目,虽然是一个深伏礼法之人,但也出入玄儒之间,乃是一个极擅清谈玄言的风流名士。对于竺法深那一类的高僧,同样不乏礼遇优待,可见此公对于手段和现实同样分得很清。
庾亮随口感慨一句,然后便望着沈哲子:“此前我召你不来,如今却主动求见,应该不是无事,直接道来吧。”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汗颜,不免自辩两句:“早先终究有些意气,冒犯庾公,幸得庾公雅量不予计较。今日求见,确有一事困苦难决,想要求问庾公。”
说着,他便将整个木匣都放在了庾亮案。其那些罪状内容,连张家都能搜罗到,也实在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况且其他这些枝节问题本来不是什么重点。
庾亮打开那木匣取出一个卷宗,略一细览,眸子便沉凝下来,依稀有些明白沈哲子来意。卷宗的内容,他倒没有太大感触,侵田荫户,触犯朝廷禁令,乃是时下大族惯为常态,并不好过于深究,否则便是时局不稳、南北人心动荡。
只不过这卷宗所言沈氏所为,较之其他大族尤为严重一些,这让庾亮隐有不满,继而望着沈哲子沉声道:“兴家立业,终究要德泽乡里,才是长存之道。”
沈哲子颔首应是,选出那个重点所在的卷宗,推给庾亮,描述了一下张兰将木匣交给自己时的情形,然后才说道:“张氏欲以言谤杀我家,罗织污蔑,实在让我不能心安,因而求问庾公。”
庾亮闻言后便冷笑一声,卷宗内容或有一些夸张,但若说完全污蔑,那也不可能。除了对沈家的不满之外,庾亮对于张氏此举也有一些不悦。在他看来,张氏清望门第,为此罗织之举构陷别家,未免有些失了气量。
他倒不知此事乃是沈哲子先撩,但如今张氏、沈氏可以说都是他这一阵营,彼此不能相容,于他而言也是一件麻烦事,需要认真安抚双方。
他一边翻看着沈哲子递来的卷宗,一边思忖该如何处理此事,可是当视线落在那一行的时候,动作即刻便是顿了一顿,继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虽然愿意在帝婿之事帮助张家,但并不意味着放弃了沈氏方镇力量。张家居然连这样的言辞都用,实在是不识大体
“先说说你的打算。”庾亮不动声色的合卷宗,继而问向沈哲子。
沈哲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如此恶评,我家实在不敢承受,我本意是即刻传信家父入都自辩……”
“不可如此”
庾亮听到这里,便断然否定道,如今枢情况本微妙,若因此而令方镇动荡,后果是哪一方都不能承受的。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冷冷一笑,对他家而言,卷宗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兰众目睽睽下将之交给自己的举动,以及其后那种势在必得能逼退沈家的姿态。这一幕太多人在场目睹,沈家要凭什么归咎张氏,简直不需要理由。沈哲子本意是要展示一下方镇臂膀,让张氏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别,只能说他家这个配合打得太好。
至于里面的内容,其实是为庾亮准备的。庾亮愿不愿意凭此而放弃张家,从而示好方镇、流民帅以重归台城,要看他自己是如何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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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5 台城风起()
0175 台城风起
庾亮手捧卷宗沉吟不语,不禁暗恨张氏愚蠢,这样一个时节,他家甚至还得提防沈家以此陷害他家。可是他家非但不知避嫌,反而将此把柄授予旁人,这是唯恐自家过得太安逸
然而在看到沈哲子阴郁的脸色后,庾亮便意识到沈家在这件事情要如何反击,实在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若沈充真的执意再次入都,要置张家于死地,那事情严重了。
虽然沈哲子将这些东西拿来自己府征求自己的意见,显示沈家在这件事情还是愿意顾及他的立场。但庾亮并不因此而感觉轻松多少,他既然否定了沈哲子的打算,则必然要给沈家一个满意的交待。
早先帝婿之选,庾亮因为支持张氏而与沈家有所疏离,彼此之间关系蒙一层阴影。如今两家为选帝婿已是无所不用其极,在这样一个态势下,庾亮若再偏帮张氏而罔顾沈家诉求,则无异于将沈家推得更远。
而且,庾亮也并不觉得他有继续偏帮张氏的理由。早先他愿意支持张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并不意味着张家是他最满意的合作对象。尤其近来其家昏招迭出,甚至越过自己而与皇后有所呼应,无形将他逼到一个进退失据的尴尬局面,致使大好形势被一朝倾覆。
近来庾亮迫于物议,自台城而退居家,若说对张氏没有怨念,那是不可能的。虽然在这件事情当,皇后的因素更大,但他又怎么能归咎于皇后?
与张家形成鲜明对的则是沈氏,通过一点点的努力将自家劣势渐渐扭转,甚至不惜硬撼琅琊王氏,除掉这一强大的竞争对手。庾亮感触最多的还非沈家的手段,而是这其流露出来的决心。为了迎娶公主,沈家是愿意付出极大代价的
有感于沈家的决心,加之张家自己所犯下的愚蠢错误,庾亮已经意识到张家已经绝无可能得幸帝宗。算这与自己的意愿相悖,但他眼下自身处境都有些尴尬,也根本没有余力再对张家有所声援。
权衡良久,庾亮才渐渐有了决定,他将那木匣合摆在了案,沉声对沈哲子说道:“你父离都未久,会稽诸事繁忙,不必再以此事予他烦扰。此事我来处理,你归家静待消息吧。”
见庾亮已经做出了决定,沈哲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笑道:“若得庾公主持公义,小子心内再无彷徨。早先庾公所责隐爵隐俸之事,小子近来常记于心,如今诸事皆安,倒有余力细思一二。”
听这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无耻口吻,庾亮心更是抑郁,漠然道:“此事你与幼序所为,我已不再干涉过问。你们最好能得始终周详,若因此生乱,我亦不会留情”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一哂,见庾亮沉吟似在思考该如何运作眼前这一桩事,便也不再打扰,告退出来,出门后便见到颇有忡忡之色的庾条。
见沈哲子行出房,庾条连忙迎去,脸带苦色道:“大兄近来颇多抑郁,若是言辞有所冲撞,哲子郎君可不要放在心。”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庾君多虑了,早先我有冒犯,幸得谅解,如今已是前嫌尽释。”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条更觉有些不可思议,还未及开口,便又听沈哲子说道:“关于那隐爵隐俸,近来我偶有一得,待到庾君有暇,我们再来详谈。”
庾条闻言已是大喜,眼下隐爵隐俸之困境,令他如鲠在喉,此前沈哲子摆明态度不想干涉,让他忧心忡忡,因而才更担心大兄与沈家关系闹得更僵。此时听到沈哲子愿意出手,他登时便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此议出自沈哲子,让他感觉除了沈哲子能解决眼下困境外,已不做第二人想。
原本以为尚要一番波折才能说动沈哲子,没想到他与大兄面谈一次后,态度已经有所转变。若非心内还好大兄与沈哲子谈了什么,庾条现在忍不住要随沈哲子去畅谈一番。
他脸喜色已是按捺不住,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郎君愿与我共创伟业,我还有什么可忧虑天色已晚,郎君不妨留宿下来,我们秉烛夜谈?”
沈哲子闻言后下意识拒绝,他如今与庾条接触有一条底线,绝不跟这荤素不忌的家伙两人独处。他的才华颜值俱在线,岂能被人轻易玷污了清白
“天色已晚,实在不便再作叨扰。我于都尚要盘桓些时日,自在家恭候庾君。”
说完后,沈哲子便告辞离开,归家静待台省风波。
庾条送走了沈哲子,回到家便见大兄已经离开房,正坐于偏厅训问庾彬学业。他下意识想要退出来,但心又实在好大兄跟沈哲子到底谈了什么,略一沉吟后,才硬着头皮走进去,恭敬道:“大兄。”
庾亮微微颔首,虽然对庾条态度仍是冷淡,但并无早先那种忿怨。他手指了指隔席座位,示意庾条入座,然后才沉声道:“我与沈氏已无嫌隙,你与沈家子所作那隐爵事,一定要善加处理,不要闹出动荡隐患。”
庾条忙不迭点头应是:“大兄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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